人生哲理:寻找永恒
寻
作者:南华
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思考、寻找永恒的呢?
是那一天吧。
那天,他养了六年的狗死去了。
满怀悲伤地,他把它埋在离家不远的一片郁郁葱葱的开阔草地里,并在它的坟冢前浅浅地埋了一个简陋的木桩充当墓碑,以作祭奠。
那天,夕阳并不耀眼,余晖昏昏,暮色沉沉,他背靠木碑,目送光阴流走。他永远地失去了这只狗,以及这只狗能给他带来的快乐。是的,快乐。人生中能把握的快乐并不多呢,曾经的欢乐场景如今想来,却是这般悲凉,与其为了留不住的快乐而悲痛,还不如早些放掉的好。
然而,他不甘心啊,于是他开始寻找了。
是那一天吧。
那天,他养了十年的乌龟死去了。
这只乌龟是他的狗去世后,他母亲为了安慰泪流不止的他特意去买回来的。
“乌龟的寿命可长了!只要你好好照料,绝对不会死的!”当时他母亲这样对他说。
他好用心地养着乌龟,每天放学回到家,他都会跟乌龟打个招呼,敲敲它的背壳。
乌龟死的那一天,他刚好在学校学了句诗“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
当看到乌龟展开四肢,静静地趴在玻璃缸里发臭的积水中时,他抽了抽嘴角,除此之外,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是的,永恒的东西又怎么能用寿命来衡量呢。
凭着模糊的记忆,他把乌龟的遗体连同玻璃缸一起,埋在了离家不远的那块草地里——和狗埋在一处。祭奠狗的木碑早就不见了,甚至在他要埋乌龟的时候他才意识到木碑的消失。
他没停歇,而是一边学习一边继续寻找着。
是那一天吧。
那天,他正儿八经地迈入了哲学的大门。
“物质是抽象的,永恒的,不灭的。”哲学书上白纸黑字地印着这句话。物质?“物质”是指哪种物质?他猛地攥紧了书,目光猛地鹰隼般敏锐起来,快速地扫下去。下文一句“它既看不见,也摸不着。”让他即刻莫名地焦躁起来。
“物质,没人见过它,但它又无处不在,它化身为具体形态存在于我们周围,从本质上讲,它是抽象的。抽象的,从某些层面上来说,更接近于一种概念。”老师在课上讲解道。
“那为什么说物质是永恒的呢?万物不是时时刻刻都在变化吗?”在他自己意识到之前,这话便不由自主地冲口而出,甚至带着点儿颤音。
“如我们所见,物质的形态变化万千,没有永恒的形态,永恒的是‘运动变化’这种状态。至于,物质,之前说了,只是具体事物的一种——呃——共性吧,理论上说,这种共性永恒,但是你不要指望能看到、摸到它。”
听到这样的答案,他垂下眼,默默坐下不再问了。
无法感知的、得不到的永恒,对自己而言与虚妄又有什么差别呢!这是怎样一种悲哀。
就差一点,他多不甘心啊!他默默把这件事埋在心底,毕业后,一边谋生一边接着寻找。
是那一天吧。
那天,他按照母亲的遗言,面朝大海,把她的骨灰轻轻抛洒。那天风很大,许多粉末都被卷裹进了风里,随风而去,怕是落不到海里了。
海面很平静,只有细微的波浪小心地翻着,让人心平气和,忘涛息心,暂放了平日里的鸡零狗碎,大喜大悲;海面很广阔,让人渐渐忘却了自己躯壳的存在,明了自己是天地浮游般微渺短暂的存在,甚至是恶人也心生了慈悲。
千百年来,海好像一直如此,所以自古便有“海枯石烂”“海誓山盟”等词被用来形容感情的坚不可摧。
可是,母亲的骨灰并没有全部落入海中呢,她不是随风而去了吗?
今天的海也必定不是昨天的海了呢,它不是如哲学老师所言千变万化,翻滚不息吗?
自己有一天也会回到海里的,那么这一刻的活生生又算什么呢?这一刻的追忆与悲伤又算什么呢?这一刻对母亲的爱又算什么呢?
他不甘心啊,他辞了工作,别了家庭,周游四方。人世的风尘洗刷着他的生命,他的灵魂。他还在固执地寻找。
是那一天吧。
那天,他目睹了昙花盛开。
那日,他误入深山,苦寻出路而不得。终于,在天色渐暗之时,于幽木丛丛之处,他找到了一座古刹。这古刹年代久远,破旧不堪,里面只住了一位禅师。禅师非常老了,皮肤松垂,须发尽白,行动缓慢,感官滞迟,可神态举止中却透着只有老才有的安宁祥和。
他低低地向禅师拜了拜,恭敬地问道,
“师傅,我在山中迷路多时,现在天色已晚,能不能在您的庙里住一晚?”
老禅师垂着眼帘,微微颔首,一言不发地领他进了庙。
安顿好后,老禅师给了他一点斋饭,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一个年轻精壮,一个颓老衰弱。
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压着桌上一点豆大的烛光。
寂静中,他觉得尴尬。
“嗯......今晚麻烦师傅了......”
“呃......师傅在这山里是住了很长时间了吧,敢问师傅贵庚?”
老禅师闻言胡子抖了抖,微笑了一下,缓慢地摇了摇头,
“我现在还活着,这样,不就够了吗?”也许是太久没说话了吧,声音有些沉闷。
一时间,他无言以对。
良久,忽闻老禅师问他,
“施主啊,你——为什么来这山里啊?老僧可是好长时间都没见过外人了呐......”
“师傅,我......我在找一样东西......”
他忽然有点难以启齿。
老禅师仍然耷拉着眼皮,一动不动地等着。
“我......我......我想知道世界上有没有什么东西是永恒的。”
语毕,他突然迅猛地抬起头,目光炯炯地直视老禅师的眼睛,可是他的目光只撞上了禅师抬不起来的眼皮和垂得长长的白眉毛。
老禅师没回答他,只是了然地轻轻点了点头,说:“施主,天色已晚,早点歇息吧。”
他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回到了客房。
半夜时分,迷迷糊糊中,他听到有人在敲门,披衣起身开门,发现老禅师端着一支蜡烛立在门前。
老禅师做了一个手势让他跟着自己,他看老禅师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就只好跟了上去。两人一前一后往庙外走去,借着烛光,他们来到庙侧面围出的花圃边。 他在白天都没注意到这儿还有个花圃。
他刚要表示惊讶,老禅师马上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接着,攒了口气,顿了顿,忽地吹灭了蜡烛。
月光流水般猛地倾泻而下,他还没见过这么亮的夜。
下一刻,他惊住了,甚至有些恍惚,时间仿佛静止,风不再刮了,水不再流了,虫不再鸣了,连呼吸也停止了,那一刻,仿佛就是永恒。
那昙花,只一朵,却占了他满眼。月光暗了,压不过昙花荧荧幽幽的洁白光晕。异香流动,有生命似的缠绕着他,渗入其四肢百骸。
“施主可感受到了?”老禅师轻轻问道。
他没说话,痴呆地杵着。
老禅师默默一笑,撇下他,挪着步子回庙里去了。
不多时,昙花就以看得见的速度开始凋败了。
次日清早,他便动身辞行。临走,他毕恭毕敬地对着老禅师叩拜了三下。
他找到了。 终于,在经历了小半个人生后,他觉得他找到了——不是“永恒”,而是一个答案。
是啊,既是永恒之物,又何须留?永恒之物,是既得不到,也不会失去的。
昨晚的那一刻,虽似永恒,但也留不住,而恰因其留不住,才会如此意义非凡。世间的所有生命、感情,皆有消亡的一天,恰因人们感其逝灭之痛,它们当下片刻的存在才会变得如此有意义,如此弥足珍贵。永恒的,是生死相继,得失轮回,如此,既是无可奈何,何不活在当下。
后来,他去哪儿了呢?
他回到了起点,回到了已经易主数次,破旧如山中古刹的老屋前。他去看了看小狗,虔诚得仿佛刚把它埋下,同时,他也和乌龟打了个招呼,敲了敲那片土地,就像它还活着时那样。
也许,潜意识里,他很早就意识到世上没有什么快乐是永恒的,所以他才会埋下它们,祭奠它们,如今还不忘回来看看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