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随笔:那是一个多雨的秋天
那是一个多雨的秋天
时间过得真快,父亲的离去仿佛就在昨日,可昨日已过去六年。
2010年的秋天,父亲走后,西宁的雨个性多,那是一个多雨的秋天。
那些日子,我常常深夜回家,独自走过南山路,进入小区的院子,雨夜的院落,孤独而湿冷,地上忽明忽暗,我踩着雨水,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脑海里却怀想着远走的父亲,他在去往另一个世界的路上,是否也是这样的阴雨绵绵、是否也是这样的忽明忽暗、是否也是这样的深一脚、浅一脚…………
那一年的秋天,父亲躺在家里,面容日渐浮肿,黑色的老年斑布满脸颊,他已经没有力气说话,偶尔的一句、两句,微弱而短促。突然有一天,他对姐姐说,给我喝点酒吧?姐姐吓了一跳,赶紧问妈妈,爸爸要喝酒,怎样办?妈妈一声惊叹,哎呀,不敢给喝吧,万一呛住了怎样办!
那一天,父亲没有喝到酒。
过了三天,父亲就突然离开了我们。
父亲走了。天塌了、树倒了、家里的大梁塌了!
姐姐哭的死去活来,精神似乎有些失常。她怀抱着父亲,语无伦次地要我赶紧去找医生。我明白,人生本无常、去留天注定,那一刻,就是把神仙找来也没用。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面临生离死别,我跪坐在父亲身边,看着他慈祥的面容,我明白,我是家里唯一的男人,在这样慌乱的时刻,我不能乱了方寸。
父亲42岁的时候,母亲才生了我,所以父亲的前半生我不是很了解,点点滴滴也曾聊过,都是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我依然模糊。
在我记事的时候,大概是1977年左右,我四岁。我和妈妈、姐姐生活在乐都县城的农村,父亲远在300多公里之外的祁连县养鹿场工作。那个时候,对于我而言,最大的幸福莫过于父亲回家,父亲每年只回来一次,就是在过年的时候,过年原本就是一件十分幸福的事情,父亲的回家无疑在幸福之上又叠加了一层幸福,就好像在糖水里又添加了蜂蜜,那种甜蜜,无法用言语表达。
我至今还清晰记得,村里常有好事之人和我开玩笑——你爸爸回来了!因为他们明白这个玩笑对于我的份量,当我听到这个激动的消息,便会立即停下和小伙伴们的一切游戏,哭着往家里跑,结果总是失望至极,反复数次,对于父亲的期盼之情更加深重。
对于父亲的期盼,是精神的,也是物质的。父亲的远道而来,使童年的我充满着极大的安全感,还有幸福的依靠。几十年以后,我依然深刻地记着那些年,父亲回家后的一些细节,每一天清晨,我还睡在热炕上,迷迷瞪瞪中,听到有捅炉灰的声音,听到有男人轻微咳嗽的声音,我突然惊醒过来,小脑袋迅速运转,我一下子反应过来,啊,爸爸在家里,是爸爸回来了!我就这样幸福的醒过来,然后继续幸福的躺在被窝里,听着捅炉灰的声音、听着他咳嗽的声音、听到他划火柴,听到他吸烟,然后闻到一股淡淡的烟味,那是爸爸的味道,那是幸福的味道,几十年过去了,这种幸福的味道在我内心深处根深叶茂,无法忘却。
我嘴大,天生一个吃货,很多人说我满脸就一张嘴。小的时候,家境贫寒、物质匮乏,我的大嘴基本没用武之地。但父亲的远道而来,能够充分发挥我嘴大的优势,正是过年的时候,吃肉的可能性比平日里大了许多。父亲外出拜年总是带着我,到了别人家里,大人们就坐在热炕上猜拳喝酒,我就默默无闻地拿着筷子吃,酸菜粉条、炒鸡蛋、卤肉、狗浇尿……几乎把过去一年里亏欠了自我的全都吃了回来,就这样一家一家的拜下来,春节期间,我吃的飞沙走石、风生水起。
有幸福,当然就有痛苦,最大的幸福就会带来最大的痛苦。小时候,我最痛苦的事情当然是过完年,父亲要回到祁连,他的离去就意味着我的幸福会戛然而止,那种别离之痛是撕心裂肺的。
父亲在乐都县城坐上了前往西宁的班车,我像是疯了一样哭喊,嗓子沙哑的已经没有了声音,姐姐和妈妈使劲抱着我,可我是一头疯狂的小牛,我舍不得父亲的离去,想要跟着他去,但这怎样可能呢,我从妈妈和姐姐的怀抱里挣脱出来,身子软软的,踉踉跄跄追赶着已经开动的班车,班车渐行渐远,疯狂的我捡起地上的小石块向班车扔去…………
父亲走了,我的幸福走了,我绝望了!那是1980年左右的乐都,碾伯公社那条繁华的大街上,那条正月里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一个疯狂的孩子、一个从母亲怀里挣脱的孩子、一个追赶着班车的孩子、一个捡起石块向班车奋力扔过去的孩子、一个哭哑了嗓子却依然叫喊着爸爸的孩子……他的爸爸走了,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真的,如果说我的童年里记忆最深刻的事莫过于此,将近四十年过去了,我怎样也难以忘怀那一幕,至今想起来,那种痛还在,也许有些记忆真的是一生的。
父亲一辈子最大的喜好就是酒,他太爱喝酒了,酒不分高低贵贱,人不分亲疏远近,几块钱一斤的互助散酒是他的最爱。父亲好客,他喜欢家里来人,不论是平日里,还是逢年过节,来人了他先不是倒茶,而是先倒酒,客人总要低调谦让一番,父亲倒也实在,自我抓起酒盅先喝上了。父亲虽很爱喝酒,但在我的记忆里,却没有酒后失态或者失言。他爱唱秦腔,喝高兴了就唱一段,喝完酒了也没有过多的话,就去睡觉。
父亲为这个家付出了一生的辛劳,1992年从祁连林业站退休后回到西宁,那时候我还在青海水利学校上学。退休后的父亲却没有闲着,找了一份差事,在位于建国路口的祁连山宾馆停车场里值班。值班室是个很小的屋子,大概有六、七个平米,宾馆的停车场,深夜一、两点了,吃吃喝喝的人们开着车进进出出,每次车进车出,父亲就得起床到院子里把铁大门打开又关上,所以很难睡好觉,父亲起早贪黑,其间寒苦自知。之后父亲又批发了一些烟酒,在值班室里搞了个小卖部,想多赚一些贴补家用。大概是在1993年,有一天晚上,父亲却在值班室里喝醉了,早晨醒来,小偷把小卖部的烟偷完了,烟是最值钱的东西,粗略一算,大概被盗2000多块,开小卖部别说赚钱,竟然连本钱都给偷了。酒醒后懊悔的父亲,像个委屈的孩子,我们举目四望、无言以对,那一刻,生活像一把大提琴,发出低沉而又厚重的声音。
20多年后的这天,城市的巨变抹杀了我们的很多记忆,以前那个小小的停车场至今还在,确切地说是在这天的建国南路,可值班室早已不在了,我几乎每一天都从那里走过,而走过时内心深处仍有一丝隐隐的难过——那里残留着父亲的气息和永远都不能忘却的记忆。
父亲去世前两年,不断住院,反复往来家里和医院之间,姐姐精心照顾父亲的饮食起居,每一天用热水给父亲洗脚擦身,晚年的父亲虽受尽病魔之苦,却也因姐姐的呵护享尽了亲情之福。我的外甥超超那个时候还在上高中,他是个懂事的孩子,对姥爷孝敬有加。父亲躺在床上难起身,起身后又难躺下,对于这一难题,瘦弱的超超每次都善用巧劲搀扶,相比于我的洪荒之力,超超的巧劲效果更好,多次受到父亲的表扬。
父亲去世前的一个月里,偶尔开始说胡话了,他像个孩子一样睁着眼睛问姐姐,你们在给我办事情吗?姐姐问,办什么事情啊?父亲说,给我办丧事啊!姐姐说,你还好好的活着呢,给你办什么丧事啊。父亲好像突然缓过来似的,不断的说哦、哦。有时候家里来亲戚看望他,很熟悉的人,他就会张冠李戴,把张三当做李四。
父亲去世的当天凌晨,姐姐做了一个梦。梦里父亲一袭深蓝衣服,山下的一条简易公路,父亲坐在一辆班车里,他向山坡上的姐姐招手,走啊、快走啊。姐姐想下去,可两腿发软,没有力气,怎样也迈不开腿。姐姐大声喊,我下不去啊,我下不去啊!父亲说,那我就先走了、我先走了啊!说话间,班车沿着山路缓缓驶去……
当天下午两点多,父亲突然离开了我们!
姐姐每次说起这个梦,我都觉得不可思议,生命之中,竟有如此蹊跷之事。人生如梦,梦如人生,许多难解的谜,我们无法知晓答案,却因此对天地苍穹充满着无限敬畏。
父亲去世后安葬在西山公墓,就是前往动物园的那条路。那里离家不远,14路车连之后起点和终点,交通方便。六年以来,不论大小日子,姐姐总是铭记心间,我们经常去看望父亲。父亲去世的头一年,每次上坟姐姐总是难掩悲伤失声痛哭,她的忧伤飘荡在西山公墓的上空,饱含思念。
西山公墓的景色不错,春夏两季花开灿烂。父亲的墓前有一棵沙枣树,每年六月花香四溢,秋天时节枝头挂满沙枣。上坟的时候,我常常仰望枝头的沙枣,一个个沙枣好像是一个个祝福,是我们对远方父亲的祝福,也是远方的父亲对我们的祝福。常言道,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如今虽然阴阳相隔,但总有一天,我们还会在另一个世界里相见。
人的一生,有幸福,也有悲苦,但父亲的一生,悲苦大于幸福!
我知道秋天的事这个秋天,想你了秋思:在路上秋月红尘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