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情文章:最后的快乐时光
浦星公路,海边段路面靠西,树下有块石头,石面上青苔少许,石根则污泥般黑,亮晶晶。整块石像是镶在绿地上的美玉,沉稳、安静。
父亲就坐在这块石头上,向西望着,西边是稻田。父亲的视线从北移到南,从南移到北,缓慢、反复,像在欣赏一滩河水,端详一地绿荫,眼睛里充满了严肃。他想站起,动动脚,最好走过田埂,走到田当中摸一摸稻秧的青叶,闻一闻稻秧的气味。但一抬脚,他觉得腰已板结,需要跨过脚下一条垄沟,需要一个小小的腾跃才能完成,而这腾跃,父亲做不动了,只好站起又坐下,叹气过后,又看着西边的庄稼。
就像是在仓库场上看电影一样,坐到什么时候回去的,只有父亲自己知道,时间知道,庄稼知道。
吃晚饭了,叫外甥喊外公去。外甥回来说,外公说还要等歇。过了一歇,再让外甥去喊,一两分钟过后外甥回来说,外公说了,晚饭不吃了。
玩笑了,晚饭怎么可以不吃?
一家人立时站起,去到父亲床头。
父亲躺在被窝里,只露出一个头。爸爸夜饭吃哇?我们期望父亲看到这架势后,能够自己坐起来穿衣下床,我们只需递一根拐杖,再搀扶一下。可父亲说,起不了了。我们说,帮你。说罢,母亲双手托住父亲的颈脖,我踏上床,从后面将父亲的上半身托在手里。父亲却像一块石头,又重又笨。大家手忙脚乱一阵子,才让父亲坐起。父亲说冷。我们就在他后背塞满了被褥枕头,还有绒被。是垫还是衬,不知道。就这样,父亲算是坐了起来,额头却沁出了汗滴。
我问:爸爸,你今天出去过哇?
没有!父亲一口咬定,就是到活动室散步,去了一些辰光。
散步是我要求的,没有错。他是不是借着散步的由头又到别处去了呢?我琢磨。
父亲隐瞒了的坐在石头上的一幕,我们是在当晚才知道的。每晚必来家里小坐的表妹来了,说下午两点,舅舅一直坐在马路边上,坐了半小时,我劝了半小时,他不肯回,说要让他一个人好好地、静静地看一看庄稼,看一看土地。我告诉他,这庄稼和土地已经不用你照顾了,不要看了。舅舅听后很光火的样子,像是动了他的土,一点也不买情面,硬邦邦地回答:生病的人,看自己地的权利也没有了!
表妹没有说完,母亲却告诉我说,你不在,你父亲早饭、中饭后一直朝南跑,一跑就是几个小时,就中饭时回来,下午你回来烧饭之前也早就回来了。我问母亲,父亲朝南去了哪里?
能去哪里?你姑母家呀!母亲说。
我沉默了。姑母是最受全家老小尊重的,89岁了,还健朗着,就是腿脚有些不灵便。父亲生病后,心里一直盼着姑母来家看他。当父亲感觉好转点,能走路时,就自己送上门,让姑母看他。近日,父亲去姑母家频繁了,待的时间也长了。母亲说,你父亲现在一直说姑母对他如何好,说姑母出嫁那天坚决不肯穿新衣,理由是两个弟弟没有新衣穿,后来等弟弟们有新衣穿了,姑母才穿新衣。
姑母是永远值得父亲去看望的。姑母大父亲五岁,而父亲五岁时奶奶就已仙逝,叔叔才六个月大,爷爷在钱桥镇上的鱼栈房里做伙计,家里平时生活都是十岁的姑母做的。为了父亲和叔叔,姑母既要做奶奶生命里没有做完的事情,又要做爷爷因为生计无法顾及的活儿。在七十多年前那个日子,姑母24岁了才出嫁。这个出嫁年龄,大了。父亲却明白,不是姐姐没人要,是因为姐姐觉得两个弟弟苦,她想和她的弟弟们多点待在一起的时间。
自然,姑母来看父亲的次数也数不清了。姑母來时姑父一定陪同,四个女儿连女婿也来。姐弟之间心灵如有感应,姑父来时,父亲一般都起身在家里走东走西的;姑母来,父亲则是睡在床上的时间多。
姑母进门,未开口,先流泪。父亲也是。生病后的父亲从来没有因为时日无多而流泪,也没有因疼痛而流泪,但姑母一到,却哭起来。姑母颤巍巍地走到父亲床前,父亲用力伸出双手,姐弟的手相握一起,相互摩挲。姑母说,兄弟的手,瘦了。父亲鼻涕眼泪一把,姑母替他擦去,这情景,小时候的他俩之间一定重演过无数次。父亲告诉姑母,饭吃得下,觉睡得着,药吃得下。姑母点头,好,好。几个小时过去了,父亲不觉短,姑母不嫌长。
但我们嫌长了,姑母毕竟89岁了,父亲也毕竟是个重病人,有理由劝姑母离开父亲病榻,父亲也必须让自己的姐姐开心些。姐弟俩理解了这番用心,父亲挥挥手,姑母则说下次再来,各道珍重。
父亲后来还是离开了我们。回忆他的时候,我们常常检索自己的行为,发现父亲原先的跑东跑西,其实都是生命给予的选择。一个人对自己生命来日的感知来自心灵深处,所以父亲往哪里走,是正确的。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里,他选择自己一生里付出最多的地方,选择与最好的亲人见面。看一看自己辛劳过的土地,看一看走出老家的亲人,只有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是他自己生命里最快乐的时光。他要带着这段美好时光,品咂着走出生活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