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稿分享:余英时:隔岸洞若观火(上)
最早知道余英时先生是在上个世纪90年代末,其时他的名声早已显赫,可惜在封闭的校园里,中文系的老师们却对他闭口不提,所以他的“著名”对我来说只是“无名”。后来遇到一位走得比较近的年轻老师,他极力向我推荐余英时,说:读读余英时吧,你才知道学问应该怎么做!当时正好“海外学人丛书”中有余英时的《论戴震与章学诚》,买下来之后,一读之下,甚为折服。考据的扎实、行文的平实、立论的客观与谨严、学理的洞见与当时弥漫在校园里的浮泛的学风、学报文章的乏味、课堂上课文分析的套路化形成鲜明的对比,正是通过对余英时的阅读,才真正懂得了古人所讲的“义理、考据、辞章”的好处。
后来陆续读了大陆出版的余英时的一些书,包括《士与中国文化》《中国思想传统的现代诠释》《文化评论与中国情怀》《重寻胡适历程》《历史与思想》《史学与传统》《中国思想传统的现代诠释》等著作。读这些书,给我感受最深的有几点:第一,在余英时身上,有一种很深的中国文化情怀,我把它称作对中国文化的深情回眸。他不是把研究对象当作冷冰冰的对象,而是怀着一种对研究对象的爱,这种爱既是对被研究对象的思想源泉的敬意,也呼应着研究者对流淌在自身血液深处的文化基因的温情守护。第二,延续着“士”的传统,余英时不但是一个专业的知识分子,也是一有个济世情怀的公共知识分子。他爱着祖国的文化,因此也不惮于批评现实的祖国。他守护着一些最基本的文化价值,并以此为准绳去丈量现实的世界。余英时所写虽多为思想史专著,但字里行间透着对现实的关怀,因为这些从书本到书本的文字背后,总能感到一个舒展开来的生活世界,那里,有真实的生命、记忆的擦痕。文字的根伸进这里,才真正地在纸面上立起来、变得鲜活。第三,作为一个海外学人,因多了一种西方文化的体认,反观中国文化时,态度显得更平和、客观。在东西方两种文化的相互碰撞与比较中,开阔的视界磨亮了学人的双眼,隔着大海的距离,他对中国文化洞若观火。从海外这双深情回眸的深邃瞳孔里,我走近中国文化。这说来似乎有些荒唐,在我却是一种幸运。
知识与生活离得那么近
对于一个以思想立身的人而言,他的生活似乎并不值得追究。据说海德格尔讲亚里士多德时,只用一句话“他出生、他写作、他死去”就带过了一个伟大思想家的一生。但生活对一个思想家的影响又是显而易见的,所以古人才讲“知人论世”。余英时作为一个中国史的研究者,著作似乎总是从书本到书本,但细细品味,他的著作又总是直指生活,对生活有着常人难及的体认。因此,关注他的生活就成为进入他作品的一条隐秘的通道。他的身世并不复杂,虽然历经乱世,但所走的仍是从校园到校园的学人之路。他1930年生于天津,祖籍安徽潜山,1949年考入北平燕京大学历史系。但并未在燕京大学待多久,当年就离开北京去了香港。从1950年至1955年,余英时在香港新亚书院及新亚研究所跟随钱穆学习。1955年才以无国籍身份到美国,就读于哈佛大学历史系,师从哈佛燕京社的汉学家杨联升。1962年余英时获得历史学博士。1974年余英时当选为台湾“中央研究院”院士。2001年余英时从普林斯顿大学退休,但仍然保留了荣誉教授头衔,定居在美国。
简历般的介绍只可能将我们拒之于他的人生之外。要了解一个人,必须深入细节。首先我们来关注一下他的童年。余英时的父亲余协中是南开大学历史系主任,母亲张韵清在生他时因难产而死。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父亲随南开大学南迁,只好把不满7岁的他放回故乡潜山官庄。他在这里生活了9年,所受的教育是一种特别的教育,小学、中学都只分散地上过一两个学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失学”。但是,这无意中的乡下生活,却使他对中国真实的农村生活有了最为切身的体验。余英时曾经说道:“这九年的乡居,在我个人的生命史上是一个很重要的阶段。”在这九年中,“失学”让他回到了大自然的怀抱,享受了“天人合一”的自然教育。同时,失学虽然让他失去受现代学校教育的机会,但是却让他受到一种来自生活的社会教育,让他了解到都市生活以外的另一种生活方式———中国传统的,靠儒家的规范维系的,道德力量远远高于法律力量的生活。余英时在前现代的社会和文化中度过童年和少年时代,亲自体认到中国传统的内在意义,而这种直接从生活体验中得来的知识,绝不是任何书本上可以获得的。诚如他自己所说:“如果我今天对中国传统的价值观念,还有一点真切的了解,那便是受了这生活之赐。”“真切的了解”,作为他学术的底色,正是童年的乡下生活所赋予他的礼物。童年生活中还有一个细节值得一提,有一次,他到他舅舅家里,看他舅舅去收租,结果那些佃户在打稻子时打得很有艺术,三分之一的谷子都没打出来,但他舅舅拿他们一点办法也没有。到逢年过节的时候,有些佃户因为是地主的长辈,地主反而要给他们磕头。这点切身的经验使他不能认同地主与佃户的阶级对立,甚至还和王元化产生过争执。
余英时的出国经历比较富于传奇性。1955年春天哈佛燕京学社接受了新亚书院的推荐,让他到哈佛大学访问一年。但从3月到9月,台湾国民党政府一直拒绝发给他护照。据说这是因为他在香港刊物上写过不少提倡民主、自由的文字,属于所谓的“第三势力”。当时在香港的一位美国人闻其状况后,亲自带他到美国的使馆专为他写了一张“无国境难民”的纸条,就是凭着只有五个字的这片纸,余英时得以到美国哈佛去读书。据说余先生在美期间每年都要续签,每次都会引来众多的围观者,因为这样的护照闻所未闻前所未见。凭着这张特别的举世无双的护照,余英时先生在美国呆了十五年,从1955年到1970年,直到在哈佛取得教授职位。正是这种“无国籍”的状态使他和陈寅恪的《论再生缘》相遇,他在《我为什么写陈寅恪》一文中说到:“最初我对此并不十分在意,因为我一向认为没有‘国籍’并不能阻止我在文化上仍然做一个‘中国人’。但终一夕之力细读《论再生缘》之后,我不禁深为其中所流露的无限沉哀所激动。这首为中国文化而写的挽歌在以后几天之中都萦回在我的胸际,挥之不去。《论再生缘》是我第一次听到的直接来自大陆内部的声音,而发言的人则是我完全可以信任的陈寅恪。他一生与政治毫无牵涉,但就其为中国文化所化而言,则可以说是王国维以来一人而已。《论再生缘》中并无一语及于现实,然而弦外之音,清晰可闻:中国文化的基本价值正在迅速地随风逝去。顾亭林曾有亡国与亡天下之辨,用现代的话说,即是国家与文化之间的区别。我已失去国家,现在又知道即将失去文化,这是我读《论再生缘》所触发的一种最深刻的失落感。‘天末同云黯四垂,失行孤燕逆风飞,江湖寥落尔安归!’王国维这几句词恰好是我当时心情的写照。‘亡天下’的惶恐也牵动了‘亡国’的实感。一个‘无国籍之人’想要在自己的文化中安身立命似乎只是一种幻觉。”
从这些不起眼的细节里,我们看到了余英时从生活到学术到思想的心路历程。即使在那些谨严的学术著作中,我们也可以看到,知识,其实离生活那么近,近得可以感受到生活的体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