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稿分享:小说的寓言性特征
我最近重读了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第一次读它是在十几年前的大学校园里,那时最关注的,是小说的情节本身:马孔多村庄从有到无,整整七代人在其中的爱恨与挣扎;那曾经染上失眠症的村庄;那神秘的羊皮手卷;那被弄错了名字的双胞胎兄弟;那扯着床单飞天的姑娘;那被蚂蚁吃掉的长着猪尾巴的最后一代……直到多年以后,说起这本书,我能想起来的,依然是这些猎奇的情节。而十几年后的重读,却使我突然明白:这部小说,它更像是由一个个小的寓言汇总起来的大的寓言。比如第一代女主人乌苏娜,她家里的房门永远是敞开的;而到了第四代女主人阿玛兰塔当家作主时,所有的房门都被关上了,因为她认为门就是用来关上的。再比如第四代的奥雷连诺第二,他可以让牛羊以最快的速度繁殖,他把钱贴在家里的每一个地方;可是一场下了几年的大雨后,村庄陷入贫困,连吃的东西都难找了。还有吉卜赛人对这个村庄带来的不断影响,以及种植香蕉园的农场主曾给村庄带来的繁华与混乱,包括奥雷连诺曾经热衷于起义却在即将胜利时放弃了多年的战争成果而钻进了试验实……这些都带有一种寓言的性质。而想明白其中的寓意,是我们最终读懂这本小说的钥匙。
通读本期杂志校样的时候,我欣喜地从我们的作者的作品中,印证了我的判断。
比如杨雨佳的《不灭》,这是一个夹杂着爱情与亲情的故事,它的前半部分是冷色调,葬礼,血,孤独,疯狂,被抛弃的女人,被抛弃的女儿……而在故事的后半部分,色调渐渐转亮,真挚的爱情最终拯救了积淀已久的对世界的失望与疏离,“我”梦见了多年来想逃离的妈妈,并靠着她说:“妈,我明白了你说的,原来爱真的是不会死的,我的心,它一直鲜活跳动。”真爱是不会死的,这是对爱情的总结,也是对亲情的总结。
与此主题类似的,是《文瀛副刊》上韩青的《八月出离》。一个总是找不到归宿感的女孩,面对相处了五年的男友,却不时出离,并在某一次出离中,她与一个仅认识了七天的人结了婚。终于有了安定的生活,然而她是否找到了心的归宿?在失去自我与找回自我之间,主人公简伶再一次迷失。于是她再一次出离,想要找回她曾经的生活。然而一年多的出离后再归来,已是物是人非,昔日的生活是否还能找回?这有点像“刻舟求剑”的故事:船行水流,剑是否会在船的刻度那里?这也令我们思考:我们真正要寻找的,是什么样的幸福?而我们心的归宿,究竟在什么地方?小说到结局时终于讲完了一个寓言,而寓意,需要我们从文本中寻找,也从我们的内心里寻找。
本期我特别想说说王宇昆。2012年第1期,《如果有一天,她老无所依》让我记住了王宇昆,因为那是一篇让我读得热泪盈眶的散文。那种“零情感写作”的视角让我新奇,我从来不知道一个人可以这样来写自己的妈妈,来写一场平凡而盛大的爱。我们写惯了妈妈对我们的爱和管束,但我们是否想到,她有时候也像孩子,她有一天也会需要我们?王宇昆的视角非常独特,如醍醐灌顶一般,让我们猛然惊醒。之后,王宇昆又写过不同的作品,刚刚连载完他的小说《为你扬一把沙》。这是又一个风格的小说,故事在两个女孩和一个男孩之间发生,背景却是我国几近失传的沙画艺术。我感觉,王宇昆一直在挑战自己。这不,本期,他又为我们展示了一个有些奇幻色彩的故事:《树树》。只不过是墙角的一棵盆栽,却会说话会跳舞会做饭。然而王宇昆写这棵奇异的盆栽,却影射了现实生活中的人性,他试图让我们思考人世间什么才是最重要的。特别是小说的结尾部分,树树说:“那个小木桌是我的妈妈,木质地板是我的爸爸,卧室里的木质衣柜是我的哥哥,木质写字台是我的姐姐,剩下的所有木质的东西都是我的亲人……”我们似乎从这里找到了作者想象的起源。当“我”终于和树树飞出了现实生活,小说的寓意便成为一个大大的问号盘桓在我们的脑海里:树也是有生命的,我们应该怎样与树相处?知道树有生命且能够尊重树的人,最终是否可以融入正常的人类社会被人接纳和理解?树与人之间,人与人之间,谁最可以信任?……或许,还可以列出许多的问号。
还有慕容玥的《陌城》。小说的最后一句:“只要心一尘不染,下一站,仍是陌城。”这似乎便是小说的寓意了,我们因这一句,而明白了整篇小说中的迷离,那更了名的店,那变换了的人,那永远不需要知道的故事的来龙去脉。
由本期我们所探讨的小说的寓言性特征,我也想到了最近读到的格非的长篇小说《春尽江南》。这是又一本让我清晰地感觉到小说的寓言性特征的小说。小说中的人物各有身份:诗人,律师,警察,医生,大老板,黑社会老大……于是在其中我们看到了一些有趣的现象:当身为律师的主人公的房子被人侵占的时候,她求助于警察,而最终有效的解决方式却是黑社会老大出面;律师曾经以为法院最厉害,可以判决人的生死,直到重病在身时才明白医院才是最终决定人的生死的地方;还有大老板,他交了那么多朋友,可是“他们杀我的时候,只有月亮在场”;还有中国的教育问题,家庭教育和学校教育,作品中都存在一种寓言式的反讽。
事实上,很多人的小说,都具有寓言性特征,比如鲁迅的不少小说,贾平凹的不少小说,余华的不少小说,莫言的不少小说。细细地读来,都可以从中找到它们的寓言性特征。
至于什么样的作品是好的作品,我想引用史铁生《病隙碎笔》中的一段来说明,他所探讨的问题是“是否能让人哭或让人笑的作品就是好作品”:
我听一位批评家朋友说过一件事:他去看一出话剧……直到戏散,鱼贯而出的人群仍然没有什么热烈的表示,大家默默地走路,看天,或对视。我那朋友干脆找个没人的地方坐下来发呆……他说他在那没人的地方坐了很久,心里仍然是一片愕然,以往的批评手段似乎都要作废,他说他看见了生命本身的疑难。而我想说,这“生命本身的疑难”,便是我们的小说作者不断通过故事所提出的疑问,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小说的寓意所在。
然而会有人说,古今中外并不缺少寓言,我们能想到的,别人早就写过了。小说就是小说,有那么多寓意要贯穿在里面吗?说到此,我更想用本期玘砾《结束之后是开始》中的一句话来说明:“我常常思考,却又更多地迷茫,许多我好不容易冥思苦想而若有所得的道理,却发现前人早已想到了,不免沮丧。然而我最近才想明白:我的思考并不是无用。因为我先前的思考,在阅读到先人的文字时,我所感受到的是更多的共鸣感,仿佛与他们睿智的思想互相沟通。这很有趣,同样的思想被不同的魂灵不断地证实发现,超越时间、空间、语言,不断互相产生共鸣,就像这五只老虎,循环往复,但在这往复之间,种子悄然播下,开出灿烂的花,结出甜美的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