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稿分享:沉默者
我写作,是为了光阴的流逝使我安心。
———博尔赫斯
生命是作品
有一个故事,说的是一个魔术师花费n年光阴造出了一个人,那个人俊美而聪明,与常人无异。魔术师问他的师父,人们怎样才能知道他是人造的呢?师父说,当他靠近火时,一切就真相大白。魔术师出去旅行了30年,有一天突然想回来看看自己造出的作品活得怎么样。
他走到那个镇子时,突然发现原来的家里燃起了熊熊大火。他着急地想扑进去救那个作品,却惊异地发现自己能安然无恙地穿过烈焰。当他醒悟自己也是个作品的时候,他的心情应该很空洞。好像我每次醒来时,并不清楚自己如何沉入睡眠。或者说,像每个人突然看见自己白花花的生活状态。
他应该像个小孩子,天真而好奇,面对世界的巨大黑洞望着自己的鞋。
小羊最近总跟我讨论梦的事情,她的看法继承于庄子。她总抱有一种想象,说我们完全生存在一场梦里,而这是一场无所谓醒与昏的不能自拔的梦。她说,我们每个人都像一个被别人梦见的蝴蝶———这个世界原本是有一种所谓的意旨存在的,那即是梦外的大脑的潜意识。否则,为什么动物有本能,水会流,时间会生长,而人只能无止无休地承担改造这个世界的使命?难道这个星球不能有一种别的,纯自然的,不是那么理所当然的存在形式吗?当然也不要像水星、月亮等等,那是些个梦境的片断,属于半成品。
我说,噢,你的意思我懂得了,是不是一切的发展遵从了一种意旨,而这意旨对人来说那样地合乎思维和规律,比如空气和水,于是更像是一种无可名状的意念的控制———那这不是宗教的话题吗?只不过你把上帝缩小为一个做梦的东西了。而上帝造的人———即我们,在你那里,变成了一些梦境的作品,是吧。
也许会有些相像吧。毕竟就无限膨胀的科学理论来说,并没有谁能证明或证伪上帝。这就像做梦时的我们穷尽一切力量也不知道自己是梦是醒。她笑得狡黠。
她接着道,只不过根本的区别在于,被宗教俘虏的人们认为他们是存在于世界上的,他们的生命直接又形象———啊,我也不知道怎么形容———就是他们承认自己的“活”是真实的。
而我把所有范围都抽象化了,或者就是缩小了,也就是说所有的人类的庞大的存在只是基于一个梦境,并不是一个辽阔的宇宙和时间。
呵呵,听到这里,我不禁扑哧。这事情就是这么好玩,在课间的时候讨论点儿“人生大事”往往被哲理的胶质的黏液缠住了。继续,我赞她太有哲学思维,她说就是就是,就是因为这个所以我每次马哲都不及格。
这事儿可不假,在我的周围,就数她每次答政治主观题时找不着北,20分的题写满一页,最后只换来三四分,严重时只有一个问号。这看似矛盾,与她周密的思维不合。
她却说———
我只是每次在想到人生归根结底是一个梦而我们坐在梦里面研习辩证唯物论、唯物辩证法时,就会觉得很荒谬。
我是个唯心的人吗。她还问,声音里充满惶惑。
我没有立刻解答,因为这时的我脑子里浮现出人们缓慢走入梦境的过程:像一辆驮着尸体的牛车走在广袤而不平坦的大草原上,车子一晃一晃地前行,尸体左右摇摆。当尸体从车上滚下来,颠扑入地的那一刻———
我们就睡着了,更深入地说,走入了梦境。
所以这是个玄幻的过程。我们每个人都像那具尸体一样,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不知自己什么时候能躺倒在地。
小羊真的迷上了庄子,她说那样的人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纵然曳尾于涂,也早贡献了世间最蓬勃的智慧。她还说她好奇精神病人的心灵,因为他们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只有那样———她说———才是离真实的人生又近了一步。
不管怎么说,我得承认,每个人都是一个作品,有的是艺术品,有的是半成品,有的是赝品,但没有谁可以对那庞大生命的未知,放弃自己好奇而天真的眼神。
2
夜是真正的灯火
夜是一挂从不熄灭的烛火。它有时安稳地躲在窗框里,像极了一幅默默发光的画。
城市从未有过的安静,只在家边的窗口独自降临。我透过窗户,不,更直接点,是我的眼睛,看着夜,和它内心里茂盛的安静。此时我的眼睛仿佛就是窗框,夜的静弥漫进来,成了凝固在瞳孔里的一张画。分不清是夜在望我,还是我在
望夜。
世界的角度总是这么诡谲。凝视着凝视着,好多人会发现,原有的认识都开始变形一般长出棱角,愈发使我们对眼中所见感到踌躇和板滞。这就像在透过腾腾上窜的烟雾看东西,空气旋转成麻花状,屋与人,树与鸟,仿佛都在蹒跚,世界好像打嗝一般呼出颤音和气。
我们平时观察到的对象,其实也只能是光线反射到我们眼中以后所形成的影像。它本来就带有浓重的主观色彩:我所看到的事物,就真的是这个样子吗?镜子的前面与后面究竟哪一个才更真实?我在望着我自己,望着镜子里面深不见底的一个内层,里面的不只是影像。光是会骗人的,它从来不满足于仅仅充当一种动物认识世界的工具,它用速度来蒙混人们对时间的错觉,用色彩来搅拌人们对美丽的爱和丑陋的恨,它还曾用强大的能量使我们对温度上瘾,追求冷暖自知。所以光的广阔与不动声色,都构成了整个世界的未知性。
而且我是个大近视。小时候看奶奶,想着近视眼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样儿的。心里盛着欣喜与好奇,不过现在多成了余悸。我眼前有两副眼镜,于是分割出三个世界。我一点儿也不清楚哪个是真实的。哪个最清晰?那只是借助了外力改变视网膜形状和光感而已,只不过是让光这种媒介更直接地履行它的职能。而我所真实用裸眼看到的世界对我才最为亲切。
我与外力作用的世界越来越有疏离感,我能看到扭曲、淡入淡出、反色、氤氲甚至黑暗中缺失的颜色留下的空洞———还有那远处夜的灯光,它膨胀得大过眼珠,大过太阳。这些都是我切近的所感,它们具备了通灵的气息和神性。它们被我的大脑———那错位的摄像机录入然后无限延展起来。仿佛像鲁迅说的那样,“自在暗中看一切暗”,我在不清晰的空气里寻找客观世界本来的气质。
照这样推理下去,纵使黑暗也包含着无尽的充实,因为模糊囊括了初始的和干净的可能性,或者说模糊源自于对光的背叛。我在和世界疏离的同时也走得近了,借助光晕和独特的体验,我溶解在空气当中。
我们在夜里看事物,少了光的陪伴,形象不清晰了,而这样也是一种相对真实的世界。事物并没有变,从白天到黑夜,只是光篡夺了我们对影像的选择。
所以在黑暗中认识世界是最为勇敢和直接的方式。我们拥有了选择观察世界方式的能动性。
暗,代表的真实,具有主观性,具有人性,而不是自然的强制性。它跋涉到我们心里,把那白昼里从未现身的世界的内心倾诉出来,那是安静和自适的,是陆离的光辉所不能理解的。
所以我和世界在夜中对望着。物我两忘中,眼球长成镜子,两面都是水银,把我和世界的脸精确地重叠到一起。
3
生命是一场概率的博弈屋子里气压很低,同学们坐姿端正,大眼晶莹。生物老王在讲台上故作幽默地讲道:“一对外观正常的父母生下了一个既患白化病又
有红绿色盲的小孩,呵呵,这个小孩可真不爽!”我们敷衍着,唉,就好像“只是两个嘴角,向左右同时嘻开,露出一个微笑”。不过在一片插科打诨中,我突然想到,我的外观正常的身体说不定也包裹着千奇百怪的致病基因,只不过他们都是隐性的。我成了那些很小很小的概率之外的部分,因此而庆幸。不过那对父母虽然也是概率之外,但毕竟还会对自己的孩子歉疚吧,而且得知自己身上确乎有某些隐性基因时,应该也有些悲哀的残缺感。
不仅“我”外面的世界是未知的,“我”也是未知的。我等待身体里更多
的奇特暴露出来,虽然它是无底洞。
“我的身子里说不定也有好多怪基因呵。”我对同桌说,她正认真地在生物书的掩护下研读漫画。
“什么基因?眼袋基因?”她头没回。我笑出了声,因为我的眼袋从生下来好像就有了,大得无人能敌。我看了看四周,就我一个人在真正地笑。
我又想起了关于眼袋的趣事。历史老师很老了,他眼旁的皱纹挤着他的眼,使眼看起来很小。“北洋军阀统治时期,归根到底谁最懦弱啊,谁的力量最小啊?对,就是军阀。他们的力量最最小。”
“就跟你的眼睛一样小。”底下有同学嘀咕,上面可听不见。
“那谁的力量最大呢。嗯,是人民群众的力量最最大。”
“就跟你的眼袋一样大。”空气可活泼了。
4
我有时是饥渴的鸭
“同学们,鲁迅这篇《药》主要是通过一则群众与革命者相互关联的悲哀的故事,突出揭示了病态社会中群众的麻木和愚昧,以及革命者脱离群众的硬伤,目的是为了引起疗救的注意,也使革命者反思革命方式……”我们飞快地记,没人注意到窗外倏忽间变灰、沉下来的天。老师在上,抖动的脸颊蹭着眼角纹,像包子的褶皱在空中漂浮。
“同学们,我再问一个,说这篇文章表现了亲子之间无私而伟大的爱——
—对不对啊?”
“不———对———”我们异口同声,像整齐划一的小学生。
天空又沉得发紧,仿佛在远处有乌鸦“哑———”的叫唤。然而还是没人注意,大家昂着头,眨眼。
“哎,是的,我们要学会鉴别、分析,继而更深刻地理解文章的主旨。我们要不被表象所迷惑,透过情节与语言掌握内涵……马上就要下课了,听我讲完这篇文章的写作手法。”
大家依然昂着头,眨着眼,有的甚至张开了对知识的饥渴的嘴巴。气压降到能把人的头毛揉出水来,蒸汽上升后,积累成天上的厚重的铅。这时已临近中午,我肚子饿了,想吃馒头。
“……还有,这一层还说明了……”
我听到咕噜的声响,眼前直发花,头有些重。我像从座位上浮了起来,浮到桌面上,成了一只觅食的鸭。
然后我发现,所有人,一堆人的后背;颈项都伸得很长,仿佛许多鸭,被无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着。我们被人提着,张开了嘴,老师正拗开一个馒头,她掰着它,一瓣一瓣的,一块一块的,往我们的嘴里撂。
我饿得眼发花咯。
“以下被我点到名字的,放学不要走,先在教室里把少写的作业补完,然后一个个到我办公室去背课文。背不完不许回家———第六单元的四篇,一篇也不许少!”
话音刚落,窗外一声炸雷击破了密密的乌云和人耳。接着,是噼里啪啦或稀里哗啦的瓢泼大雨的翻滚声。
接着,是不远处的楼下的汽车呜呜叭叭的报警声。
接着,是地上泥巴被水冲着跑的呼呼声。接着,是别的班的惊叹声或抱怨声。
接着,是久候不至的铃声,它被雨冲得小而乱。
而我们还是愉悦地听见了,我们快活地下了课。接着,我听到一群小鸭子呱呱的叫唤。
5
生命的反面
周日我们去了太湖老家。
我在大伯家门口的邻居那里目睹了杀一头猪的过程。自始至终我不敢靠近,维持在十米远外静静地看。那样的距离,传达着生死间的注目和不为人知。屠宰的人揭去往日平和安详的面孔,拿起刀子变成雷厉风行的杀手。四个或三个,我记不清“杀手”的个数,有的站近有的站远,保持低姿态而且凶狠的面目。我不说狰狞,那也不好用来形容猪。我所感到的只是彻头彻尾的悲哀与难堪,伴随无可名状的胆怯,我像第一次接近一种真实的淋漓的死亡。
纵然我曾描写过,可从未真正地看到过死亡。奶奶的离世我因为害怕而没有目睹。
我懂得死亡在悲剧中的分量,懂得死亡对于调动某些紧闭心灵的人的情感的作用,它可用来催泪,用来制造风暴或简单的噱头,有时仅仅只是无奈于创作的哽咽而不得以拿出的最后一笔。艺术家对于死亡宛若太阳看地面。那样的虔诚,又无动于衷。我为我干过这类事情而由衷地懊恼,有时甚至是深深的羞耻和
难堪。
我此刻的难堪,犹为严重。以前丝毫体会不到,甚至严重轻视的“人之为人存在的庄重与艰难”。这袭击了我。
猪被拖着,上了一次又滚下来,再上去。直到血汩汩地流了一半时它仍在凄楚地叫,没有停歇。妈妈说,那猪像大哭一样。我不了解,甚至不敢去想它在看到前方同时被人向那儿拖去时是怎样的害怕和难过。大人们说,它知道,因为看到一个澡盆在那里。
6
我所看到的烟火
这一切像一场盛大的聚会
在新年夜里,我们一起抬头
跳动的花朵在黑暗中
将花瓣
抛在我脸上
身边有父
也有母
还有一个农民工和他的小孩
他们坐在台阶上
用力地望着天
我想
他们大概没能挤上回家的火车
他们在享受,还是在孤单?
而此时那个小孩正捂着耳朵大声说
爸爸——
—
这烟火真好看呀!
好看啊,烟火——
—和我的生活。
参赛文章观点
在这个世界上,很多东西“充满了声音和狂热,里面空无一物”(莎士比亚)。人在生命渐进的过程中,无可非议地要发现这些,他逐渐看清声色与欲念的脸孔,于是学会沉默。热闹之后是死寂,跌宕之后是平静。沉默于是必将到来———它是安稳、平和与自然的状态,它生为人思考和信仰的附丽,是必要的;它站着与喧哗和虚无对抗,是必然的。
而沉默却不像它的表面那样,无为和无声,它包裹着人性与智慧,用广大的丰富定义人区别于其余动物的原因。如鲁迅所说的,“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而沉默却并不止于此,它延伸着,像一条长河,去到历史之美的发端。
我一直喜欢沉默,却从不敢说擅于沉默,沉默有多种,但都不是技能或爱好。正如思考是人类的本能,发笑是上帝的义务,沉默同样不好定义。而它的确带给我无尽财富,像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床前明月光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黄河之水天上来……那样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而写作在剃掉词藻的堆砌、名言的滥用、功利色彩的加工、引颈托腮仰天长叹咬笔头拔头毛的呻吟后,剩下的惟有一团团沉默。沉默就是———记起小时候未完成的梦想,例如拯救世界,听到布谷鸟叫,还有楼下垃圾桶里不停唱歌的生日
贺卡,看到阳光快从东面墙上褪去了,放下手里的活想要追,站在一个黑色母天鹅身后,看到它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一个天鹅形大船,想笑或想说些什么却终于安静了。
评委授奖辞
“观察世界是将它破译/语言的镜子:我曾在何方?”标题拟为《沉默者》,即是要表明,自己要与肉身所居住的这个世界“划清界限”,用眼睛去看,在内心里面慢慢地咀嚼,而不是“投身”,而不“参与”,一种美丽的静的姿态,为的是获取生命的温润和平静。便想起一个人的一句诗:亮,我就退后,而不过去。这委实有一点遁世的消极味道,也不够“积极向上”,但却一定是生命得以舒展、灵魂得以洗净的手段之一种。况且,她的语言与文字异常活跃地在沉默的外表下肆意张扬。六个生命的片段,如黑白照片,看到,拍摄,冲洗,存档,
纪念着与这个世界或小或大的“冲突”。(纪续代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