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武在面对

01.曾经的铁哥们，如今的尴尬人







李陵本是最红最艳的一枝山丹丹，赤胆忠心，碧血丹心，盛开在大汉皇宫。如今，却成了最哑最盲的一个黑洞，被自我放逐在胡地，再无机会洗白。

对李陵而言，出使匈奴被扣留的汉家中郎将苏武绝对是个神一样的存在。

喜欢吟哦类似“青青子衿”调调的单于大乐。

苏武，汉家白骨精啊。我正待崛起的匈奴正需要此等人才啊！此前，单于曾向苏武张开热情的怀抱，表达强烈的合作愿望，却遭到苏武的坚决拒绝。百般胁降皆无果。

不死心的单于又令彻底的投降派卫律去劝降，行动亦失败。李陵来到匈奴之后，便成了劝降苏武的最后一线希望。据单于掌握的情报，李苏关系很铁，“俱为侍中”“陵与子卿素厚”。

人生知音单于开口相求，李陵只能接下劝降的重任。

近友情怯，前往贝加尔湖的路上，怀着强烈羞耻感他内心忐忑，自觉无颜见故人。

身为千夫指的叛将，他亲手打了一座牢笼，把自己囚禁起来，无时无刻不面临着人格分裂之剧痛：犹存的爱国之心报国之志一直在问责着那个彷徨犹疑的自己。

他羡慕苏武的坚定强大，身心合一的完整。苏武一再表明只肯做头可断血可流心不变志不移，此生绝无贰志，这种无矛盾无纠葛的一心人榜样，生来就是让李陵这种陷于矛盾的降将自卑汗颜的。

是的，他身上的确和苏武有很多相似点：同属“名家子”，芝兰玉树生于庭院；同样“有殊才”，汉武帝颇为看好的新生代国之栋梁、社会精英。

但现在他俩的人生被鲜明标识：他因生命不谐，声颓身丧；而苏武仍一如既往志虑忠纯，对大汉死心塌地。

他分明感到，苏武头上已自带光环，命运的光亮都照在苏武身上。而他，只能站在浓重的阴影中，面目不清，身份不明。马蹄声声，恰如他心头的不安阵阵作响。路有多长，他的羞惭就有多宽。人生除了黑与白，还有灰色地带。打何时起，他的人生开始黑白不分，是非不明呢？

他以什么身份面对苏武？他有什么资格劝降苏武……一声声问着自己，道路越来越近，勇气越来越小。他产生了强烈的恐惧感。

02.劝降这条路，李陵走得又黑又瘦



他真怕。怕自己的灰色人生，令曾志同道合的友人失望。这种失望出现在打量的目光中，将如一记耳光打来，令他彻底丧失站立的勇气。

他真怕。满腹幽怨，一旦打开缺口，决堤而下，会淹没此后所有的岁月。

他真怕。自入匈奴以来，苦苦坚守着的一点清白，一经出口，不仅无法洗白，反会染黑。

他真怕。向友人倒出苦衷，剩下一片白茫茫的空虚，何以填补？

他真怕。苏武不能明了他——他的心即使已破碎，仍像淤泥下的藕节，裂缝仍丝丝缕缕弯弯曲曲追随汉宫啊。

李陵答应单于，藏一份私心；他既佩服苏武对汉家死心塌地的“活节”，也想留一位高质量的朋友在身边，这样，在匈奴的日子便少一些孤独，少一份煎熬。

一路上，马嘶人叹，他很矛盾地来到苏武的流放地——贝加尔湖。

尴尬，激动，愤怒，敌对……种种情绪发泄之后，两个曾经亲密战斗的友人克制住自己，平静地打量着对方。

面对刚直、心有执念、一根筋的苏武，李陵只能从精神、心理两方面着手。

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你哥苏嘉因被弹劾大不敬，伏剑自杀；你弟苏贤因追捕罪犯不力，服毒自杀；我来时，你老母已去世，与你“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的娇妻已改嫁；两女一男，生死未卜……

句句都是血泪控诉，摧毁力够强。

但，抱着圣徒般信仰的苏武意志如铁信念如钢。

李陵进一步苦劝：那喜怒无常的刘彻已老迈昏聩，不是整“巫惑”事件，就是对拔尖人才施以“宫刑”或“亡罪夷灭”臣子。做他杀人的耙子？脑残！

李陵开着推土机，将儒生视为信仰的忠孝节义一一推翻。

苏武但凡稍有犹豫，精神就会全面崩溃心理防线就会攻破。

但苏武不改初衷：赏赐、亲情、爱情统统可以忽略不计，君国一体，抵死也要做汉臣，完成使命，维护国家尊严。

苏武的铮铮铁骨勾起李陵的罪孽感，仰天喟叹：“嗟呼！陵与卫律之罪通于天矣！”

降，还是死，的确是一个大问题！一步走错，全盘皆输。当一名叛将，主观上不愿，客观上已成定局。可惜，他的亿生答卷已被没收，无法拿回来重做。

汉朝对李家所施的极刑，他不服。同时，叛国的强烈犯罪感无时不鞭笞着他的良心。他连自己那一关都通不过，他连自己都无法宽恕，焉能旷达！

03.携手上河梁，将军亦断肠



苏武亦黯然神伤，李氏精英的确成了无辜的牺牲品。

对李陵遭遇，苏武感同身受，其父苏建也遭遇过同样的失败。配合卫青进攻匈奴时，苏建曾孤军陷入重围，经一天血战，全军覆没，只身突围，被判死刑，靠交付高额罚金才保住性命，被废为庶人。

这段往事让苏武对李陵有了更多的理解和同情。苏武深知，李陵经历了苦战后因无援助的“遂降”——保存实力再图后计，终因母亡家毁被“逼叛”。

谁是幕后推手？很多人都参与其中。

用人唯亲的汉武帝，缺乏军事能力的李广利，将功夫用在战外的狡猾的路博德，善于传播谣言的公孙敖，墙倒众人推的文武大臣……N双手叠在一起，合成一股力，终将李陵推上一条不归路。

苏武是一面雪亮的镜子，照出他所有的不堪。苏武的坚心是对他一瞬软弱的致命一击。李陵自感无颜再见为大汉守节的苏武。家国，一个沉重的话题。

死节易，活节难。

他无法成为第二个卫律，做不了彻底的投降派，与敌人握手言和，安然享受荣华富贵。卫律能够解放自我，而他却日夜经受这种身心的慢性凌迟。

他，活得清醒而迷茫。

他惭愧地告诉单于：无法劝降苏武，辱了使命，单于只笑笑，拍了拍他的肩头，挥手让他离开。他嘱妻子给苏武悄悄送去牛羊数十头——苏武能熬过冰天雪地与他的暗中相助不无关系。

边界上抓住了云中郡的一个俘虏，说太守以下的官吏百姓都穿白丧服——陛下驾崩了。得到消息，李陵第一时间赶到北海，向苏武通报汉武帝的死讯。

死亡，捎走了所有的怨恨；泪水，洗去了生冷的对峙。这两位曾亲密如兄弟的世家子弟，以哀悼的名义，痛哭着，将彼此拥抱——对方的胸怀是天塌地陷时失群鸟儿最温暖的巢穴。

前85年，汉昭帝遣使要求送还苏武。

李陵为苏武置酒饯行。

酒入愁肠，李陵起舞作歌：“径万里兮度沙幕，为君将兮奋匈奴。路穷绝兮矢刃摧，士众灭兮名已聩。老母已死，虽欲报恩将安归！”歌罢，泣下数行。

面对苏武，李陵道出心中所有的苦楚：如果汉武帝以他鏖战之苦功，恕他“遂降”的过错，保全老母，给他一个可以回归的家，他也可以像古人曹沫那样，逼迫敌人签下和平条约，戴罪立功，用另一种方式为汉家奉献光和热。

有一种委屈是，我想付出全部，你却不给我机会。

巢空了，流浪的孤雁只能盘桓在北方的天空。

山一程，水一程，吟不完“李苏五言诗”，倾诉不尽依依惜别情。

他看出青史上关于自己那菲薄的一页：永远作为苏武的陪衬而存在。日光的阴影，如最浓重的感伤，打在古铜色的脸上，他是千秋伤心人。

携手上河梁，诀别苏武后，李陵的身影落寞成一茎枯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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