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稿分享:江湖(三)
我继续逛着,变得漫无目的。我突然哪里都不想去了。我想起了游泳来,我一定要学会游泳。要变强,一定要变强。我大步大步向着唐马街走去,穿过唐马街,来到了树林边的河岸。我脱下衣服,踏进水中。已经是深秋了,水是冰凉的,但我觉得我的身体是滚烫的。我有点恐惧,但我必须下去。我一步步走着,水越来越深。我突然什么畏惧也没有了。这是一件小事,我必须完成它,否则以后我怎能干更大的事情,成为更强的人?我的身体好像在与水搏斗,不再往下沉,我一下子游了好远。带着惊喜与悲壮,我向着更深的地方游去。我要游到河的对岸去,仿佛只有这样我才能成为更强大的人。突然我感到一股急促的旋流,我像是被推着转了弯,却停不下来。是那个坑,我踏进了那个大坑里。我突然往下沉,水从四面八方覆盖而来。我挣扎不了,水从我的口中灌进去。我觉得我的身体里已经灌满了水,嘴里,胃里,眼睛里,鼻子里,耳朵里……
我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我就要死了。我的心里满是惶恐,除了惶恐,什么也不能想。我好像听见叫喊的声音,像是左北的声音,也可能是我自己的。或许我就要死了,这是我在死之前听到的声音。
我再睁开眼的时候就开始吐,吐了好多水。左北就在我身边,他也浑身湿透了。吐完后我整个人好像又回来了。我没有死,左北救了我。我看着他,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像寻常一样笑笑。我没想到他突然朝我吼:“我叫你不要一个人来你为什么不听!你自作聪明是不是?你刚刚就差点淹死在里面了你知不知道!”我吓了一跳。左北的脸和脖子都涨得通红。他是真的发怒了。我不敢看他,但也不说话,也许是太累了,也许是吐了太多,现在一句话也不想说了。原来他也有发怒的时候。我坐在岸上,冷得发抖。阳光微弱得像喘着气的老人。我们坐在岸上,一句话也不说。好久左北才站起来,说:“走吧,回去了。”
后来我持续几天发高烧。我妈都吓坏了,在我好起来几天后都不敢叫我看书学习。我坐在房间里,却再也不想偷偷出来逛了。我觉得许多东西都已经不一样了。我心里有些沉重,但又隐隐约约觉得我变得越来越强大了。
左北来找过我。他站在窗子旁边,问我好了没有。我点点头,笑笑,接着便不知道说什么了。左北皱了皱眉头,一会儿又说:“你以后别老出来逛了,你得看书。有什么事情就来找我。”不知咋的,这话我听起来像是生离死别。我想告诉左北,我吴大这辈子认定你是我最好的兄弟了,日后出生入死,你找我。但我没说,只是点点头。
生活好像一下子变得平静了。我每天去上学,放学,看书,写字。偶尔还画画,画一些江湖的豪侠,刀光剑影。我好像离一切渐渐远了。华西街,张木,大麦,邓然,左北。偶尔我会想,他们在干什么呢?他们现在在一起逛着吗?我越想越觉得落寞。但我记得我姑妈说,要读好书,读好书才能找到出路。我想,我们都要找到出路的。但我们为什么都要找到它呢?它在哪儿呢?在华西街?或许是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吧。我不知道。
日子过得飞快。路口有一棵树快落光叶子了。秋天已经过完了。
有一天傍晚放学后,我一个人走回来。在延安街,我看见前面两个熟悉的身影,是左北和邓然,他们就走在前方。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又觉得脑子里瞬间被塞满了棉花,白白的一片,无边无际,什么也不能想,心里像坠着一块巨大的石头。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只觉得很难受,想冲破这一层躯壳,破茧而出。我突然不想往前走了。但我听见了左北叫我的声音,他看见了我。我们仨走在延安街上,偶尔只有左北说话。到了邓然的家,她就走回去了。我和左北走到花坛,转弯,走向华西街。我们偶尔说话,偶尔什么也不说。
我想起以前我迫不及待地带左北去找邓然的时候。那时候他还不是我最要好的兄弟,但我只想着赶紧将我自己的东西和他分享。可是直到现在我还有一件事没告诉左北:我是喜欢邓然的。这我谁也没有告诉。我们走着,来到了榕树下。我们坐了一会儿,左北还是像寻常一样,偶尔说话,朝着你笑笑。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你喜欢邓然吗?”我问他。他是我最好的兄弟,最好的兄弟应该是无话不说的。如果是的话,我也无话可说。他吃惊地看看我,说不出话来。又过了一会儿,他问:“你呢?”我点点头,说:“但现在我不能喜欢她了,她不想我喜欢她。因为她喜欢你。”我说着望向远方,顿时心中觉得无比悲壮,比任何一次的打架都要悲壮。好像有什么东西就要来临了。左北没有说话。我们坐了好久。天黑了,我要回去了。我站起来,说:“我要走了。”
我一步步走回去,街道好像越来越宽阔了。好像有什么东西瞬间豁然开朗。我感到有些悲伤,但又有些喜悦。就这样了吧。邓然喜欢的是左北,而不是我,但左北是我最好的兄弟。我们三个仍然会在一起的。我越走越快。
晚上我坐在灯下看书。我想起暑假的时候,左北追着一只大老鼠朝我跑来。黝黑的皮肤,不好意思地笑笑,露出洁白的牙齿。但现在已经是冬天了。那好像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我觉得此刻我在逐渐变得强大起来。我的体内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变得越来越坚硬,越来越巨大。那是什么呢?我不知道。但书上说有一种叫“意志”的东西,也许那东西就是意志吧。有一天我会越来越强大。
南方的冬天看起来和别的季节没有什么不一样,大多数的树依然是绿的。寒冷夹在风中,你只有站在风里面才能感受到冬天。
但天越来越冷了。远处的芦苇花几乎看不见了,夕阳也是灰色的。一阵风吹来,人简直想把头缩进脖子里。
寒假就要到啦。寒假一来,新年就不远了。但想起过年,不知怎的,越长大就越不盼望过年了。也许是有了别的盼望,但盼望的是什么呢?我也不知道。
放寒假后的一天,天居然下起了牛毛小雨。那天左北突然来找我。他像往常一样敲敲窗子,我吃惊地探头看看。左北站在外面哈了一口白雾,他朝我做了个“出来”的手势,仿佛天气太冷了,怕说出来的话会立刻被冻结,于是懒得开口。我纵身一跃便从窗子里跳了出去。外面很冷,细雨像雾一样下着,仿佛停在了空气中落不下来。我们走在湿湿的街道上,左北在路边买了两根热腾腾的玉米棒子,两人捧着咬了起来,瞬间温暖了许多。我们偶尔搭着话慢慢逛着,远远望去,花坛小得像个花盆。我们走到了榕树下,停了下来。左北看看我,又看看远处,说:“明天我要到一个远方的亲戚家去了。”我说:“哦。有多远啊?留在那里过年吗?”左北点点头,说:“很远很远,在海边。”真好,可以常常到海边去呢。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我不回来了,留在那里念书。”我惊异地看着他,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他看看我,又笑了笑,像寻常一样。但这次笑很快就沉了下去。我不想相信这是真的。我才刚刚有一个最好的兄弟,而现在就要失去了。我看看远处的花坛,突然觉得我们四街原来如此的窄小。以后我们都会走出去吧。我们会去很远很远的地方的。
左北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灰色的小刀,递给我,叫我收好。“有一天我还会回来的。”他说。我接过小刀。我突然想起我们还没有去树林里寻鸟巢呢。春天就快到了,可我们已经来不及了。我还没有打过左北家的大沙包呢。我觉得这些好像都不是真实的。
那天晚上我就把小刀弄丢了。我找遍了整个房间,又到街上走过的地方找了四遍都没有找到它。它好像突然消失不见了。左北走了。每次我走在街上都会低头去寻找那把小刀。也许有一天我会找到它。我坐在房间里,常常觉得好像有人敲了敲窗。我连忙走过去探头看,可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偶尔我听见有脚步声我就跑出去看,但我知道左北已经不在了。邓然突然不再和我说话了。张木也是。张木说,是因为我,左北才走的。大麦站在一旁沉默不语。这些我竟全不知道。
我突然深深地责备起左北来。他以为他离开了,我就可以和邓然在一起了。可他错了,这些事情并不是我们所懂得的,也不是一刀一剑就能划分得清清楚楚的。像江湖,恩恩怨怨从来就无人能解。连左北也不能。他为什么不跟我说起这事情呢,还像平常一样笑笑,他以为这是很小的事情,只要他离开一下就可以过去。多么可笑。
他不知道,在日后那么漫长的岁月中,我一定会再喜欢上别的人。可是能不能再遇见这辈子最要好的兄弟呢?日后天大地大,我该去哪儿找你呢?我也不知道。我隐隐约约感到有些害怕。
后来我念完了五年级,又念完了六年级。我姑妈说要带我去别的地方念书去了。她坐在大厅里和我妈妈说话,说着这年间的琐碎的事情。她是这样的慈祥,我一直没有发觉。我走在华西街上。我已经长得比黑面高出一截啦。我也渐渐变得沉默,不会随便对人发火了。我常常觉得我好像成了左北。
其实有一件事我骗了左北。我答应他再也不会一个人去游泳了,但我一个人偷偷地去了几次,而且还游到了河的对岸。我没有跟他说过这些。
后来又过了好久好久。我渐渐觉得,左北也许并不是我最好的兄弟。我身边有了别的最要好的兄弟。我再也没有见过邓然。后来我也喜欢过别的人,但我常常觉得她就是邓然。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有一天我会变得越来越强大。
我看见那一片小小的江湖在悄然落下,而另一片巨大的江湖在慢慢升起,正在向我们袭来,无人能逃。它巨大得让人不知所措。我,左北,还有邓然都踏进其中,再也出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