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稿分享:一路向远
有一些词天生让我容易肾上腺素澎湃,比如“在路上”。为了不必要的理解误差,所谓在路上是投奔自然,出差就免谈了,那是在飞机上。生活在被塑封的城市,自然这个概念已经和《辞海》中的生僻词条或者GRE水平的Z打头单词一样,显得空泛和陌生。而真正与自然脉搏一致的影像,却能在身体内部产生化学反应,甚至牵及灵魂。
我窝在980万公里上几平方米空间内的一个被窝里,看完了《180度以南》,思绪一路向远。“远”在这里是一个模糊名词,一个可以涵盖颠簸与危险,荒凉与孑然,清醒与审问的方向。主人公杰夫无意中看了道格和伊万在很多年前留下的一段影像——讲述他们驱车从美国前往南美的巴塔戈尼亚的经历,这段旅程改变了他们一生。杰夫深受触动,决意踏上前辈的路途,挑战自己与自然。影片在杰夫的艰难旅程和道格与伊万的讲述中交替展开。
杰夫和道格与伊万,都是攀岩和冲浪的爱好者。像大多数人一样,梦想有一次真正与自然贴身相处的旅行,当然,他可以请两周假飞到巴塔戈尼亚,但对于旅行来讲,这相当于作弊,于是他选择搭顺风船。几个月的航海,用他的话说就是:“这感觉棒极了,随时都可能吐。”“冒险这个词被人说烂了,对我而言,冒险就是一切都出问题了。”于是旅行在船艇桅杆令人绝望地断裂时,终于成为了冒险。他们不得不到最近的复活节岛调整修理。
从小接受的教育让我们离真正的自然越来越远。我上小学时还有自然课,不知现在的小学还有没有了,但基本无法用实践检验课本的真理,因为春游都是去市区的迎泽公园,撞会儿碰碰车和在脏兮兮的跳跳床上蹦跶会儿就开始找块草坪上大吃特吃,春天在哪里呀春天在哪里,春天都融化在嘴巴里。上中学后无数篇课文阅读的中心思想都是表达了对大自然的热爱之情,老师教给我们的答题思路只要是写自然的都往这个中心思想上靠。但我压根儿体会不到大家的热爱,反而有一种越来越明显的隔离,最好的例子就是walkman,后来的ipod,主动与世隔离。我们讨厌污染的空气,讨厌噪音,我体会不到原本人与自然命悬一线、息息相关的依赖感。我只能体会到愈发对手机的全身心依赖,所谓的旅行,聚会,体育课的健身房,上课,似乎不过是换了个地方看手机。手机,已经进化成身体的器官之一,或者说手机俨然是手的一种有机延伸,在自然之外。
当然,人们也会旅行。我见过太多的人整天嚷嚷着休假休假旅行旅行,但当人真在旅途时,有多少是在拷贝“上车睡觉,下车拍照,回家一问啥也不知道”的程序?这些行径和自然统统无关。诚然条件所限,无法像杰夫一样攀岩冲浪冒险(事实上根本没有什么限制,只在于个人的欲望大小),但在庸常生活中,自然不应该是高高在上的缆车,整齐如牙齿的栈道,搬运工一样毁了无数景区的电瓶车,而应该是贴身如内衣般的触碰与感受。当喀纳斯还在拿水怪当做招牌与广告时,殊不知湖面坑坑点点的游船发出的轰鸣声早把哪怕真有的水怪驱逐惊吓到十万八千里外了。而利益的驱动让人类想尽了花招省事,景区内穿梭的区间车让旅行变成欣赏一帧帧幻灯片,省去的不是事,而是与自然的耳语与倾听。这是我向来拒绝以缆车与区间车为首的一切代步工具的原因。
把自己真正扔在自然里,让累和恐惧品尝咀嚼身体,这比任何感觉都要真实。杰夫他们在复活节岛附近的海上用最原始的方法采用木头制造桅杆,包括这样一种身体力行在内的旅行方式,都是一种体力劳动。在政治经济学著作最早的译本中,常把“体力劳动”译为“筋肉劳动”,筋肉似乎有了立身处世的本钱,洋溢着一种力量与生气。我曾去过未经金钱开发的原始森林,每一步都是崭新的脚印;在敦煌的鸣沙山,“幸运”地遇到了沙尘暴,每一步都要扎根进沙漠才不致于随风而去;某次意外地闯进野长城,每一步都和碎石打着招呼,连同上天入海的蹦极与潜水,其中的快感完胜疲乏。
其实杰夫所选择的,更是一种生活方式。完全遵循内心感受,是杰克·凯鲁亚克的《在路上》和以《逍遥骑士》为代表的公路电影中所描述的一种生活状态。王朔在谈到女儿时说:“我希望她干嘛呀?我什么都不希望她。我希望她快快乐乐过完一生,我不要她成功。我最恨这词儿了。什么成功,不就挣点钱,被傻X们知道吗?”追逐一种自由的,没有标签在自己身体上被人指指点点的生活应是每个人的愿景。但现实是,周围的人关心的是我考了多少分,上了几本的学校,找了个什么背景的女友,而不关心我喜不喜欢学习,对专业感不感兴趣,和女友的感情怎么样。我总是觉得,和他们聊天的时候,不论什么话题,总好像在两个轨道上说两件不搭杠的事一样。我的心脏与他们的心脏完全是两种质地。而那些遵从内心选择生活方式的人,在现实里往往都是怪物,可我想学习的是如何成为一个怪物。走到人生末端,最怕的不是没有实现了自己,而是到头来实现了别人,就是这样一种畏手畏脚的惯性移植到了面对自然的态度上。也许每个人都无法把全部身心交给自然,但至少要拿出一部分,其实一点也不过分。
随着影片交替推进,杰夫一行和道格与伊万汇合,一个更为宏大的命题浮出水面,即多年前的旅行如何改变了道格和伊万的一生。原来,因为热爱这样一片纯粹的土地,他们选择留在巴塔戈尼亚,建立了全球最大的私人生态保护区,保护当地的生态环境,和当地人民一道,在做着努力。
所谓环保,保护自然,毫不客气和夸张地说,对人们其实没有太大的感觉。因为不了解自然,并没有产生一种彻底的热爱,何谈保护。人们只会去保护他们热爱的东西,比如丈夫保护妻儿是因为他爱他们。归根到底还是缺失体验。人们总在想该看什么书看什么电影,固然是不错的开始,但不能代替和欺骗身体的感觉,就像《动物世界》不能代替动物园,动物园不能代替动物一样。而目前的状态是,我们已经习惯围着电视机,由那些第一流的运动员代替我们奔跑、跳跃、翻滚,击败对手或者被对手击败,让旅游频道的主持人代替宅男宅女出门旅行,让探险家代替我们摸索自然荒野生存,好像这一切压根儿与自己无关似的,是另一物种的生存展示。有些人说,亲自登上一座山,山顶空无一物,这有什么意义呢?没错,这是一种无意义的征服,但谁又能说真是无意义的?就像读完一本书,不会在书的最后一页找到下轮彩票的中奖号码和喜欢女孩的电话,就像一场虽然宣告失败却惊心动魄的恋爱,但事情就那么发生了,你发生了改变,一种微妙的化学反应。就如同在自然中,触碰与体验会让你产生一种责任感,一种保护它的欲念,唤醒蛰伏已久的敬畏感。
面对侵略式的发展方式——越来越多的大坝强拆了自然,道格和伊万的建议是保持谨小慎微。因为人类造成的大部分伤害,无论是对同类还是自然,其实都是无意识的,在发展方式上奔向一种灭亡还是缘于一种不愿意改变的心态。这种感觉可以理解,就像等一辆半天不来的公交车不想放弃就想那么一直等下去一样,但是当你到了悬崖尽头时,当你发现即使等上了公交也来不及了时,你还会不掉头么?还会不打车么?答案毋庸置疑是否定的。如同影片中所言,人类从未在历史中吸取足够的教训,这就是最重要的历史教训。
最后,杰夫一行人因为气候的原因,登山冲顶失败。并不是所有如我们预料设计的成功才让我们有所触动,反而是一些失败寓意走得更远,就如同《点球成金》最后的黯然一样,同时也是记录的忠实再现。作为一部记录片,这部影片在景色描写上,是不能与《海洋》《迁徙的鸟》这样的大手笔进行攀比的,但在对内心力量的书写上,却掷地有声。“每个人都得这辈子做点什么,来拯救自己的灵魂,做点什么都行。”改变现状,改变令你讨厌的生活,是天赋人权,是一次可以控制的重生。
书房与键盘诚然自成一个意识世界,但心脏是身体实在的一部分,需要真实的感知与激荡,这也是需要“在路上”的缘由。庸常人生,总需要一两次上路作为开始,未知的,神秘的,牵及灵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