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事不可饶恕

那件事不可饶恕

发表在《大平原》2017年3期、《小说选刊》2017年7期转载

我九岁那年做了一件很出格儿的事，你别猜它是什么，一猜准想法很多。

丁老师是位男老师，男老师也有感情很丰富的，丁老师就是。他教我们没多长时间，只短短的一年就给我们这群叽叽喳喳的孩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个子很高，脸上有疙瘩，穿着深灰色的中山装，很年轻，却有白头发。低头趴在书桌上给我们讲题时，白头发更多。我们不敢看，一看就想摸一摸，那是很硬很硬的，比他的黑头发还硬的白头发。

丁老师教我们一年，和我们相处得很好，说话总是笑呵呵的，生气时也看不出怒气。我们也不惹他生气，只觉得和他在一起温暖，干什么像壮了胆儿似的。比如他领我们挖野菜，挖着挖着挖出一条虫子，不管这个虫子多可怕，只要丁老师在，我们就可以用刀片把它一割两半，否则，那是借给我们一个胆儿也办不到的，我们会一跳老远，而且会全身出汗，半天回不过神儿来。

丁老师爱护我们，关心我们，照顾我们，我们待他也像亲人一样。可是在一个酷暑即将过去，新学期刚刚开学的当儿，他来到班上宣布一条消息，说他从此不教我们了，而是去很远的地方看病。

话从他口中一出，我们立即“哇”的一声哭起来。开始是不多的人，压低着声音哭，后来就是全班同学一起大声地哭。丁老师劝我们劝不住，索性不劝了，从讲桌里拿出一个盒子，一件一件数着放在里面的、平日里我们拾到的各种各样的小东西。

丁老师把这些东西一一摆放在讲台上，然后用黑板擦轻轻敲了敲讲桌说，这些东西都是大家平日里交给我，我又没闲暇让你们认领的，你们现在认一认，看是谁的谁把它领回去吧。

丁老师不管我们是否还在哭，他开始一样一样地把这些小东西举在眼前吸引我们的视线，他说，铅笔刀，谁的铅笔刀？于是我们向他手中的铅笔刀望去。望着望着，我们果真就不再像刚开始时那么专注地哭了。

丁老师把绿色的铅笔刀在眼前不住地晃，晃了几个来回，一个叫于莉莉的小个子女同学举手说，老师，是我的。于莉莉的眼泪还在脸上挂着。丁老师说，那你把它拿回去吧。于莉莉就一边擦泪，一边从后排走到前排，又走到老师讲桌前，把她的铅笔刀领了回去。

丁老师目送着于莉莉远去，又捡起一支油笔，一支黄色的带有小猫头的油笔，丁老师的手又晃了几晃，刘梦君就把它领走了。

刘梦君领回东西后，又有十来个同学也相继做了认领。每一次认领，教室里就少了一个人的哭声。

桌上的东西眼看着就所剩无几，丁老师的目光盯住了林虫虫，忽然他对林虫虫说，虫虫，这斤粮票给你吧，你没有妈妈照顾，常到饭店里买烧饼，没有粮票人家是不会卖给你的。林虫虫不哭了，抬起头，有点儿喜出望外，可是这惊喜只是暂时的，她马上嗫嚅地说，可是，我并没有丢粮票啊。丁老师走到林虫虫跟前，说，就算丢粮票的同学奖你的吧，冬日里你没少起早为同学们生炉子。

林虫虫不哭了，同学们也都不哭了，铅笔刀、油笔、粮票占去了大家的心思。

最后丁老师的讲桌上只剩下一个红黄绿相间的花皮球了，这个花皮球很精美，是当时最流行的新款。不是吹牛呀，它的弹跳力能和一个得冠军的跳高运动员媲美。

丁老师拿起这个花皮球，上面的云朵越看越让人喜欢，真不知是谁捡到这么好的东西舍得交给老师。可奇怪的是，丁老师问了几遍，竟没有一个同学认领，但是大家都眼巴巴地望着老师手中的球。这情景很让我心动，一种想得到它的心思让我立即抹去迷蒙的泪水，敛心静气地观察同学们的动静，怦跳的心却早被那神奇的美丽击中了。

粮票不也不是林虫虫的吗?脑子里着火一样升起个疑问。

就在丁老师马上要把那个花皮球重新放回盒子里时，我突然冒出一句，老师，那是我的。为了真实起见，我是边哭边说的，九岁的我在做戏，并且惟妙惟肖。丁老师显然是犹豫了一下，但看到我满脸的泪痕，他相信了我。由于我的座位靠最里面，所以他把这个球像为林虫虫送粮票一样，亲自送到了我手里。

我得到了一个精美的皮球，却失去了一位老师。

多少年后我当了作家，想把这一段故事写进小说，挖掘一个九岁孩子的心灵块垒时，却得知丁老师已不在人世。但是假如他还活着，对一件发生在三十年前的事肯定记忆犹新，他肯定掌握一个九岁孩子的思想轨迹和那个精美皮球的来历。

丁老师把那个皮球递给我时，他的手抖了抖，抖过之后那只皮球就落到了我手里。也就在这一刹那，我想起了丁老师的女儿秋秋，秋秋来我们班玩时，也曾玩过这样一只皮球，那是和这一只一模一样的、满球红黄绿云朵的、招人喜爱的皮球。





【《那年事不可饶恕》主旨概述：人的欲望从哪一时开始，从你不经意间，从你不更事之时，从芝麻大的艳羡。它越长越大，越长越强，最终长成了祁同伟、高育良。当他们干成了惊天的“伟业”，回头去望来时的路，看到那个已被他们遗忘的幼小的身影，不知能不能认出，所有的过错，都是从那里起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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