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百鸟朝凤》有感
一个人的朝圣
——观《百鸟朝凤》有感
你该把根扎在咱们土里,可如今你变成了豆芽菜,身上一点土都没有了。
——路遥
哀歌声起,秦腔唱尽,鸟雀散去,路在何方?遍遍追问,答案却飘在风中,ツ这是这个时代的难题,而注定得有人迎难而上。
吴天明导演的遗作《百鸟朝凤》以一种喧嚣的姿态出现在民众的视野中,令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是制作人方励轰然一跪,此举一出众声喧哗,在网络的推波助澜之下各种声音甚嚣尘上:有人指责这是一种"道德绑架",今日一跪他日文艺片该如何自处?有人说方励先生是为了艺术献身为了故人而跪,重情重义无可厚非。但是除去这些争论,在观看完整部电影之后,留在我心间的是那一点怅然和悲凉。《百鸟朝凤》是故土在面对城市化所演奏的一曲挽歌,也是面对城市"文明进程"一声震聋发聩的质问。
故事很简单,以一门传统技艺的流传为载体,娓娓道来了一个沉重又唯美的传奇故事。唢呐匠人焦三爷执掌焦家班,旦逢村庄中的婚丧嫁娶等大事,唢呐匠就被敬为上宾,用焦三爷的话来说就是坐在太师椅上,受着敬师礼威风堂堂。而且那时的唢呐匠人地位很高,村中人亡故之后,甚至以得到唢呐匠一曲"百鸟朝凤"为至高无上的荣耀。
传统的宗教礼仪赋予了唢呐对百姓盖棺定论的特权,村中有地位的老人过世后唯有得到唢呐匠人的首肯才能真正的算得上德高望重。天鸣作为焦三爷的接班人,继承了焦三爷的唢呐绝技和那首悠扬深远的百鸟朝凤,开始了"游家班"的唢呐征程。然而现实给天鸣雄心壮志的回答是响亮的一个巴掌,改革开放之后城市的纸醉金迷取代了农村的按部就班,伴随着宗教礼仪制度的土崩瓦解唢呐匠的地位也一日不如一日,游家班无奈解散。
故事的高潮就在于焦三爷过世之后,天鸣试图聚齐师兄弟为焦三爷送终,而曾经风头无二的唢呐班子竟然再也聚不齐了,天鸣为焦三爷演奏一曲百鸟朝凤的心愿最终落了空。电影结尾,只剩下天鸣孤零零的站在焦三爷的墓前,蓝天、黄土、孤坟、青☠年,还有他手里那支褪去了光芒的黄铜唢呐,伴着苦涩的咽呜声响,完成了整部电影对传统与现代碰撞的剖析和追问。
看电影的时候是虔诚的,内心汹涌着对于乡土的怀念和不舍。然而走出影院,人来人往的街道和沸腾的汽笛声声很快冲淡了我心中的那点怅然。这让我感到更深的惶恐,当一颗心对感动的承载力变得如此浅薄之时,是不是应该开始一种反思。
关于电影,联想翩翩,我想到了童年在农村生活的夏季,萤火虫比电影中的还要美丽生动。夜晚降临忙过了一天炽热的农活,大人们坐在堂前空地上摇着蒲扇闲聊,孩子们则围成一团四处撒野,空手扑流萤,流萤翩翩舞,如梦似幻;家中年老长辈过世,孝子贤孙跪倒在灵牌之前,眼中是离人血泪,耳畔是庄严肃穆的唢呐声响,声声催泪指引生灵归往极乐;城市发展的太快了¢,给了农村人更多的出路和选择,一辈辈的父老乡亲背起行囊开始走南闯北的流浪生涯,故乡渐渐变得荒凉潦倒再也留不住年轻人,这是向前的选择,虽然每一步都那样沉重,所以理所当然的称之为时代的痛脚。
天鸣是电影中最完美的ภ人物,编剧在创造他的时候用心最深,着墨最多。在他身上,完美的融合了中国传统文化所追崇的仁义忠贞。可以说天鸣代表了时代巨变中坚守的一代,他在吹唢呐的天份上比不了师弟蓝玉,但是他心中对唢呐的诚意却是所有师兄弟中最足的。眼看着同乡的小伙伴们外出打工经商衣锦还乡,眼看着自己追逐半生的唢呐被弃之如敝屣,眼看着师兄弟们一个个放下了唢呐向现实屈服,天鸣却仍然忍耐着,一遍遍地擦拭属于他的唢呐,坚定的说"我对师傅发过誓的。"
誓言是什么?只有当诺言被践行的时刻,言语才能称之为誓言,不然只会是轻飘飘的几句话,走几步就被风吹散了。一诺千金的前提是决绝的姿态和不可更改的决心。天鸣在电影中的境遇并不客观,虽然成为了焦三爷的得意门生,游家班的班主,但是处于时代转型的当口,他直面的是乡民们对唢呐日渐失去兴趣的冷眼,甚至本应当受到礼遇的唢呐班字被冷落一旁,人们争相追捧的是洋乐队和扭着屁股穿着性感的豹女郎。
现实给了天鸣一记响亮的耳光,最让人觉得悲悯的是父母的不认可,从前以天鸣为荣的父母现在却转变了态度,劝说天鸣外出务工好攒钱娶媳妇。如此种种,不又不得让人觉得心灰意冷,但是天鸣没有,他默默的坚守着,忍耐着,想要努力想要振兴,这种匹夫不可夺志的勇敢让人潸然ล泪下,所谓将唢呐吹到骨头缝里不过如此了。
看见愈挫愈勇的天鸣,我不禁联想到另一个乡土的赤子——高加林。路遥先生已经过世十余年了,从前他执着的叙写乡土,以笔为刃,开出一条通往黄土地的幽幽小路。路太长,一路上风霜割面处处荒凉,在这里,朴实和敦厚共生,苍凉和古朴同在,把根扎在土地,把枝丫无言的指向上苍,这是一代人曾经忠实的信仰。
路遥先生是最虔诚的黄土人,他笔下生生不息的灵魂在倾吐,向我们昭告土地的秘密。《人生》小说以改革时期陕北高原的城乡生活为时空背景。描写了高中毕业生高加林回到土地又离开土地,再离开土地,再回到土地这样人生的变化过程。其中高大健美富有力量的高加林是那个时代所有苦苦挣扎于城市和农村的年轻人的缩影,他和天鸣一样都面临着走出故乡还是回归土地的艰难选择。
高加林在两个姑娘中间纠结,一方面是朴实敦厚的刘巧珍,另一位是城市里受过教育的黄丽萍,看似普通的两个人设,却是作者苦心选择的两个方向。只可惜高加林不是天鸣,他向往城市的繁华和自由天地,厌倦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耕作生涯,他想飞,想去更为广阔的天地追寻自我价值,找到为人的尊严。最终选择背离土地的他辜负了真心爱他的刘巧珍,也失去了一心追求的黄丽萍,成为了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在黄土地上流下了悔恨的眼泪。
天鸣和高加林咋看之下像是两个极端,一个甘受清贫忍耐寂寞坚守内心对土地的执着,一个向往自由抛却土地想飞而不能最终惨淡落败。只是他们中间还是隐隐存在一根相互拉扯的线,天鸣和高加林的人生选择就像是现今城市化进程中乡土的窘境,是坚守还是忘却,这是个问题。路在眼前,哪一条才是通往天堂的坦途,而哪一条又会将你引向毁灭。
天鸣固然是大勇之人,只是这份勇气又以何作为源泉?当尘土飞扬的千里黄土无法给予在上面生存千百年的人们最起码的温饱保障之时,又拿什么来质问更多人的离去。当辛勤劳作的汗水已失去滋养血肉的能力之时,有要以什么姿态来对出走者进行口诛笔伐。为人一世,寻求的不过一饭一蔬和方寸之间的安稳之地,但是当经济的重锤无情的提醒着农村中朴实的人们,困于黄土是无法守卫一家温饱安宁的时候,这种出走就显得更为悲壮和无奈。
天鸣是幸运的,因为他跟随本心的固执没有后顾之忧,而反观高加林,受过高等教育的他苦苦追寻的不过是一份尊严,走向城市就像一个梦想,当第一次遭遇现实的打击之时他选择过回归,但是他内心仍然向往着更光明的前程,这也就注定了他最后的背离。作为一个试图颠覆自己命运的男子,他最终颠覆了自己的爱情,葬送了自己的灵魂。
批判是对的,现代化的进程中牺牲了太多原本熠熠生辉的精神文明,正如陈思和学者曾经呼喊过的那样,在80年前大学中最为火热的两门学科一是中文一是医学。这两者文可建设心灵,从精神上拯救国民,医科从建设肉体缓解民众生老病死的苦痛,都是匹夫之勇的代表。而如今大学里最受追捧的是经济学,日进斗金才是时代的主旋律。大学尚且如此耐不住清贫,何况原本就摇摇欲坠的乡土坚守。
《百鸟朝凤》中有一个细节,天鸣的三师兄受不住吹唢呐的清贫,准备外出务工养家糊口,焦三爷得知之后怒发冲冠去到他家将他的行李搅乱,三师兄灰头土脸的在地上将衣物一件件重新归纳好,抬头望见对自己恩重如山的师傅,满脸都是欲言又止的悲悯无奈。而在家中昏暗的炕头上是他病痛缠身的母亲,缠绵病榻努力撑着身子看院中发生的一切。看到这,我似乎能理解那些放下手中的唢呐的师兄弟们,一边是生养父母一边是日渐式微的手艺,究竟什么才能平衡这两者之间的冲突。其中种种,是一个巨大的问号,高悬在时代的上面,成为了他无可避免的痛脚。
我们都是这个时代痛脚的感受者,一边向往着锦衣华服的与时俱进,一边怀念着天鸣般虔诚不悔愿做古老的信徒。人们所崇拜的东西,常是他们所不知道的东西,这是这种情怀,才使这种隐痛更惹人深思。
我们追忆乡土的深沉和美好,却又无法无视生存欲求最起码的根本线。正因为如此,天鸣式自我牺牲的勇气显现出一种更为神圣的光辉,而且同时这种光辉是由如此平凡的一个唢呐匠发散出来,其中蕴含着的勃勃生气令人叹为观止。
在我眼中,这是他一人的朝圣,向着我们不停息前进的社会宣战,如此渺小,如此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