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安宫:天堂的拐弯

时间:2024-09-22 15:40:22 来源:作文网 作者:管理员

幽禁之宫

我在寿安宫里查访一个人的下落。这个人既不是皇帝也不是名臣,但是在清代前期的历史上,他的地位不可忽视,因为他无限接近过那张龙椅。

――他曾被康熙大帝立为太子,而且是两次,而他的命运翻覆,又在清朝高层掀起政治巨浪,把辅政重臣变作刀下之鬼,自己也被巨浪拍至幽深的谷底。他修改了许多人的命运,也从而让历史拐了一个弯儿。

他是康熙大帝的第二个儿子、雍正皇帝(胤G)的亲哥哥――胤i。

原本,他几乎什么都不需要做,皇位就唾手可得。

两点之间直线最短。他却选择了太多的曲线。

他心思太多,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最终变成一团绞索,把自己结结实实地勒住。

自从他第二次被废,他的身影就在浩瀚的宫殿里消隐了。

只因他没有当上皇帝,在今天,几乎没有人记得他。

记忆从来都是一个势利鬼。

作为被淘汰的一方,胤i已经失去了被记住的价值。

只有历史学者例外。他们是历史的观察者,每一个人都是历史的一部分,一举一动都牵动着那个庞大的整体。

在宫殿的寄生者中,胤i无疑是典型的一类。

他尊贵而凶蛮,狡猾而愚蠢。

机关算尽,反误了卿卿性命。

我坐在寿安宫里,安静地写着一本名叫《故宫的风花雪月》的书,写到雍正皇帝的“十二美人图”,胤i这个名字,就再也躲闪不开。

我几乎每天必去的寿安宫,自明代就有了。《春明梦余录》记载,明代成福宫,初名就叫寿安宫,到清乾隆十六年(公元1751年)改建后,又称寿安宫。明代还用过其他的名字,最为人所知的,就是成安宫。知名的原因之一,是天启皇帝的乳母客氏,就曾是成安宫的主人。客氏白天在乾清宫服侍天启皇帝,晚上回到咸安宫休息,由于天启皇帝自幼丧母,客氏因此几乎拥有了与太后无异的权势。她居住的成安宫,也极尽奢华的待遇,在夏日里搭设凉棚,宫殿里贮满冰块,为烈日下的宫殿注入满室清凉,在冬天里,这座宫殿的地炕里也有享用不完的火炭。对天启来说,客氏是一双丰硕的、可以吸吮和依赖的奶,而对于另外一些人,她却是个惑乱深宫的妖孽,朱氏的江山,在客氏和魏忠贤的专权之下,从内部开始溃烂,即使崇祯皇帝后来将客氏押赴浣衣局(处置有罪宫女的地方)鞭笞而死,大明江山却再也无法修复。客氏死后,这座宫殿又先后住过万历的宠妃郑太妃、光宗宠妃李选侍、天启皇后懿安皇后等,铁打的宫殿流水的妃子,华丽的衣香鬓影,却难掩深宫里的寂寞与凄凉。

草草年华,沉沉风雨,在这座庭院里出现又消失。在今天,它只是故宫博物院藏书和读书的去处。那些卷帙浩繁的实录、会典、朱批奏折(印本),挤挤挨挨地摆放着,被我们称作“历史”,来代替那些业已消失的时光。于是,在寿安宫里发生过的“历史”,被那些书册承载着,又回到了寿安宫。翻读它们,仿佛独赏着时光的流幻。这是一种多么奇特的轮回,在这样的轮回中,我遭遇了在这座宫殿里出现又消失的人们。

历史就像一次次的涨潮和退潮,带来带走一些鱼蟹和泥沙。

胤i就是其中之一。

在寿安宫,我查到胤i被废后的幽禁地,居然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这座寿安宫。

这是一座两进四合院,面南背北,进寿安门,迎面是春禧殿(现在是阅览室),殿北是寿安宫,左右两侧连接着两层的延楼,中庭有崇台三层,后庭叠石为山,左右各有室三楹,东为福宜斋,西为萱寿堂。空间布局舒缓有致、功能齐全,是那么的适合闲居。

我四下望望,似乎想搜寻胤i留下的气息。

春禧殿刚刚装修过,变得“现代”了,锃亮的木地板、成排的书架,覆盖了它原有的古意。我更喜欢它从前的样子,第一次走进来的时候,一种陈年老木头的味道扑面而来。从那味道里,我嗅得到时间的纵深感。

从前的春禧殿,家具都是旧的(不知旧到何时),正间的阅览室柜台泛着老旧的光泽,东西隔成几个小间,隔扇上有冰裂纹的装饰图案,隔间里四周书架,摆满各朝朱批奏折的集成,小间中央摆着小书案,坐在它的旁边读书,我的内心就缓缓地循向古老的时间。

在细密交织的字迹间,暗藏着胤i的命运。

当这座宫殿还叫咸安宫的时候,就在我坐拥书册的地方,胤i,这位被废的皇太子,或许隔窗打量着满庭的尘光暗淡,倾听着风竹萧索时的情调。

在某个时候,父皇或许也会乘辇,从宫外的长长夹道上经过,但那些杂沓的脚步,会被空旷的风声吞没,对于咸安门(寿安门)外发生的一切,他已不可能再知道。

幸存之子

赫舍里氏在生下孩子一个时辰以后,就在坤宁宫里咽了气。

这个孩子,就是胤i。

康熙在悲痛中抱起自己的儿子,那时他一定会在内心里发誓,一定把他抚养成人,扶上皇位。就在胤i一岁半时,康熙就正式宣布,立胤i为皇太子。

康熙早早选定接班人,无疑是要确立一个稳定的皇位继承制度。在康熙看来,只有这样,无论王朝,还是胤i个人,都会少走弯路。

那时的康熙,二十出头,就乾纲独断,擒鳌拜,平“三藩”,无所不能,未料想自己起大早,赶晚集,一切都事与愿违。很多年后,太子废而又立,九子夺嫡,一着不慎,被众皇子逼宫造反,至今仍是人们津津乐道的历史大戏。

可以想见康熙对胤i的那份厚爱,因为那个襁褓中的幼子,不仅承载着嫡长子承继大统的使命,还承载着康熙内心深处对已逝皇后不泯的深情,这样,胤i就早早拥有了其他兄弟所不具备的政治资本。

就在胤i出生之前二年,出身微贱的纳喇氏为康熙生下一名皇子,名为胤A,若按齿序排行,胤A是皇长子, ッ也是胤i唯一的兄长,但他却是庶出,在等级森严的后宫,生母的地位决定了子女的地位,胤A的母亲纳喇氏出身微贱,不可能与身为嫡长子的胤i争长短。

胤i的优势是先天的,根红苗正。他什么都没有做,就已经赢在了起点上――该做的,他的母亲都做了。他应该感谢母亲;感谢父皇那颗健壮的精子披荆斩棘,在母亲的体内平稳着陆,一点点变成了今天的自己;感谢老天的所有眷顾。 这就是宫殿内部所奉行的“出身论”,一个人的血统和出生顺序,决定了他在历史上的地位。一个人就像被种植的树,栽在哪里,就在哪里生长。要改变它,常常要付出高昂的社会成本,唐太宗李世民的“玄武门之变”和明成祖朱棣的“靖难之役”,都伴随着千万人头落地。嫡长子继承制的先天缺陷很难克服,因为这个嫡长子很可能是个缺心眼。张宏杰说:“把天下人的幸与不幸寄托于概率,这种听天由命撞大运的方法无疑是非常弱智的。”这种缺陷,无疑又为弑君弑父、篡权夺位打开了方便之门。

人的命,天注定,这世上没人能比宫墙内的皇子们更能体会这句话的深意。

单向之约

人之初,胤i就是被当作未来的皇帝培养的。

对他来说,学习是一种真正的酷刑。每天寅时,也就是凌晨四五点钟,小胤i就要揉着眼睛,从被窝里艰难地爬起来,洗漱之后,在卯时――五点到七点,伏案诵读《礼记》,讽咏不停。康熙叮嘱,“诵书必背足一百二十遍”,背足数后,令汉文师傅汤斌靠近案前,听他背书,待他一字不错,就用朱笔再给他★画下面一段,把书奉还到他手中,在一旁默然侍立。

假如是冬天,胤i上完早课,天色还没有放亮,宫殿犹如酣睡的动物,密密麻麻地潜伏在夜色里,凌空而起的飞檐,好像弯曲的犀牛角。寒风穿过夹道,发出呜呜的长啸,就像是森林野兽的叫声,让年幼的胤i瑟瑟发抖。假如是夏天,时近中午,暑热难当,学堂里的师生却要衣装严整,不能有丝毫的懈怠,加之睡眠不足,不要说学生,就连先生有时也坚持不住,几乎昏倒。

用过早膳,还有漫长的一天需要他熬过。这一天中,要朗读、背诵、写字、疏讲,还要骑马、射箭,几乎是按照礼、乐、射、御、书、术的“六艺”严格要求的,皇帝本人有时一天几次前来检查、考试。放学时,暮色已经笼罩整个宫殿。

骑马射箭,是为让他们纵横千里;四书五经,则要驯服他们身体里的桀骜不驯。

当时的著名史学家赵翼回忆,他在朝廷担任内值时,每逢早班,五鼓响过,他就要入宫。那时的宫殿,四下漆黑,风呼呼地响着,朝廷百官还没有来,只有内府的供役,像深水里的鱼,一闪而过。那时的他,残睡未醒,倚在柱子上,闭上眼睛小睡片刻,此时,已有一盏白纱灯,在黑暗中,缓缓飘入隆宗门,那是皇子已经走进书房了。他感叹说:像吾辈这样以陪伴皇子读书为生的人,尚且不能忍受如此早起,而这些金玉一般的皇子,竟然每天都要如此。他断言:“本朝家法之严,即皇子读书一事,已迥绝千古。……岂唯历代所无,即三代以上,亦所不及矣!”

皇子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孩子,也是学习负担最重的孩子,这是他们必须承担的义务。唯有如此,这个朝廷才能杜绝桀、纣那样的荒淫之君出现,使那个坐在龙椅上的肉身真正成为龙的化身,成为一个在精神境界和行为能力上达到最高境界的行为体――人们称之为“圣”,或者“圣上”。这样,那具肉身才真正拥有了君临天下的合法性,才会受到天下的拥戴,江山社稷才能万世不易,朝廷对自身政权合法性和可持续性的焦虑才能迎刃而解。

那个被当作未来皇帝培养的孩子,实际上是被这个王朝当作了人质,他的自由与快乐被牺牲了,目的是换取整个王朝的安宁与永久――用今天的话说,苦了他一个,幸福千万人。这一点,有点像今天的独生子,自出生那一天,就要背负起整个家庭的期望。只不过那个庞大的帝国,把继承者的处境推到极致而已。朝廷也是家庭,宫殿虽大,却只能住一户人家。“在接近六百年的时间里,这里只住着两户人家,一户姓朱,另一户姓爱新觉罗。”

因此,身为皇太子的胤i,地位固然是尊贵的――毓庆宫内,太子的花销比皇帝还要高,历次外出巡游,太子所用器物比皇帝还要奢侈;在这背后,他的命运却是无比悲催。严苛的学习任务,从反面剥夺了他们的自由,让他失去了一个孩子应有的快乐和自由,这是一种反向的不平等,而随着身体的成长,宫廷这个权力的旋涡又必将他裹挟其中,头晕目眩。他从出生那天起就是众矢之的,他的生命中会有父爱,却永远不会有兄弟之情,因为几乎所有的兄弟都是他的天敌,这一点他无法改变,他的敌人也无法改变,更残酷的事实是,在与敌人的厮杀中,他最终连父爱都要失去。因此,无论他诵读过多少诗书,举止被训练得多么文雅,那都只能塑造他的外表而不能塑造他的内心。只有宫殿,是他精神的真正塑造者。

安意如说:“紫禁城是永不会太平的。永乐年间嫡位之争的惊心动魄,完全可以当成教科书来看……自来太子不易做,做好了容易招忌,做不好容易招骂。古来太子,若摊上个强势老爹和虎狼兄弟,想善终都难。说是国之储君,实则有名无实的活靶子。老爹不放心你,兄弟惦记着你,大臣们审时度势应酬着你。”

因此,他不能书生气,不能温良恭俭让。孔子说:“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义者,宜也,尊贤为大。”《礼记》对“人义”的定义是“父慈、子孝、兄良、弟悌、夫义、妇听、长惠、幼顺、君仁、臣忠”,典籍把这套人伦孝悌理论灌输给他,而宫殿却教会他另一套。典籍里的哲学,在宫殿里百无一用,宫殿所奉行的,是最朴素的生存哲学,胜者为王,而败者连寇都做不成,只有死路一条。

中国人精神伦理的来源和根基,不是虚构出来的神,而是每户人家的户口簿,因为父子之情、兄弟之爱是最真实的,掺不得假的。也因此,儒家文明真实核心并不幽深玄奥,而是埋藏在泥土的气息和婴儿的啼哭里,每个中国人都能感同身受。只要把家庭伦理放大,就成了国家伦理,因为皇帝就是全体人民的父亲,对帝王的“忠”与对父辈的“孝”是完全一致的。“夫为妻纲、父为子纲、君为臣纲”,这著名的“三纲”,确定了小家、大家、国家之间环环相扣的权力秩序,伦理的“纲”一举,国家这个“目”就张了。古代中国人心目中的“国”,并不是一个有着明确边境线和政府机构的现代国家,而是一个心理上的共同体。《礼记》对“圣人”的定义是:“以天下为一家,以中国为一人者。” 但是,这样的伦理要求却是单向的,无论“忠”还是“孝”,都是在要求下级、要求晚辈,而对于高高在上的皇帝和长辈,它的约束力就打了折扣。于是反对家长制、专制主义和等级主义,就成为中国人的现代命题。儒家政治伦理固然也对执政者提出要求,如《中庸》为帝王制定了九条需要遵守的准则:修身、尊贤、亲亲、敬大臣、体群臣、子庶民、来百工、柔远人、怀诸侯(即修养自身、尊重贤人、亲爱亲人、敬重大臣、体恤群臣、爱民如子、招徕工匠、优待远客、安抚诸侯),但总的来说,所有这一切,都只停留在要求的层面,而没有任何强制性措施来保证它们的落实,如黑格尔所说,“除了天子的监督、审察以外,就没有其他合法权力或者机关的存在”。固然,有清一代,要成为皇帝,先要经过严格的学习训练,摇头晃脑,读诗诵经,但那只是表面文章。无论皇帝多么热爱儒家文化,一个皇帝都不可能成为真正的儒家,因为权力的本质是排他,因此不能那么温良恭俭让。权力的基本表情必将是狰狞的,和风细雨只能是间歇性的。权力的惊悚效果,在古代青铜器的饕餮纹中早已得到形象的显示。马基雅维利在剖析权力的奥秘时指出:“君主为了使自己的臣民团结一致和同心同德,对于残酷这个恶名就不应有所介意,因为除了极少数的事例之外,他比起那些由于过分仁慈、坐视发生的混乱、凶杀、劫掠随之而起的人说来,是仁慈得多了,因为后者总是使整个社会受到损害,而君主执行刑罚不过损害个别人罢了。”假如马基雅维利的理论适用于中国国情,那么,杀人如麻的夏桀王、商纣王,就是真正大救星、活菩萨了。

尽管清朝皇帝自幼接受儒家文明熏染,但无论他们多么崇拜儒家文明,他们最真实的身份还是皇帝,手里掌握着极端权力,这样的极端权力,必将通过极端的方式获得,又通过极端的方式来维持,这种极端的方式,就是暴力。无论是异族(比如清朝之于明朝),还是同族(比如爱新觉罗家族内部),暴力都是通向权力顶峰的必由之路。消灭一切现实和潜在的挑战,是皇权政治的最高原则。相互猜忌和自相残杀,从来都是中国政治史的背景颜色,他们信奉的,不是《礼记》中设想的最佳政治体制――“天下为公”,而是“天下为私”,这个“私”,就是皇族一家,甚至是皇帝一人。亲兄弟明算账,因为这个账不是小账,而是关乎江山归属的大账,在这个大账面前,手足兄弟也断无情义可讲。为了这个“私”家利益,他们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儒生也因此与帝王永远存在着一种紧张关系。对于帝王的残暴,儒家知识分子理想无论多么远大,都束手无策。

胤i的身体里遗传着皇室贵胄的基因,却要按照儒家的原则要求自己,这使他的成长历程,必将是精神上被撕扯、分裂的过程。他一方面建立着信仰,努力成为“有理想、有道德”的合格接班人,但另一方面,他心里刚刚建立起来的信仰却在冷酷的现实中被一点点地瓦解、掏空、解构,在人世间最惨烈的生存竞争面前,他必须放下理想,拾起屠刀,与自己的手足同胞短兵相接――假如不想被别人背后捅刀,就得先在别人的背后捅刀。他必须说一套,做一套,一方面要按照古代经典指明的“圣人之道”奋勇前进,另一方面又要懂厚黑之学、通王霸之道,以革命的两手对付反革命的两手,或者用反革命的两手对付革命的两手。他被两股完全相反的力量纠缠和拉扯,在正极与负极之间,他体验着一种不亚于电刑的撕裂与疼痛。在他死去之前,他的灵魂早已经粉身碎骨。

这并非危言耸听,而是他每分每秒都面对的现实。经皇三子胤祉揭发,由于对胤i的嫡长子身份怀恨在心,皇长子胤A命人偷偷在胤i的住处埋下“镇物”,使胤i被鬼魅所缠,坐卧不宁,呈现出一副疯癫的形状,才有了他一系列不可思议之举。康熙四十七年(公元1708年)九月,皇太子胤i被废,更激发了胤A的斗志,趁机煽动杀掉胤i,露骨地说:“如诛胤i,不必出父皇手。”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这些兄弟们年少时,康熙不会料想到这一点。那时的他,对自己的教育成果十分满意,他曾对自己的孩子们做出这样的“学习鉴定”:

朕之诸子,多令人视养,大阿哥养于内务府总管噶禄处,三阿哥养于内大臣绰尔济处,惟四阿哥,朕亲抚育,幼年时微觉喜怒不定,至其能体朕意,爱朕之心,殷勤恳切,可谓诚孝。五阿哥养于皇太后宫中,心性甚善,为人纯厚,七阿哥心好举世,蔼然可观。

对胤i的学习成绩,康熙也赞不绝口,夸奖他:“皇太子书法,八体俱备,如铁画银钩,美难言尽。”还表扬太子箭法“射法熟娴,连发连中,且式样至精,洵非易至”。

胤i长大后,结交江南士绅,与外国传教士往来,确曾表现出一个大国储君应有的涵养与风采,在民间知识分子和洋人中都有不错的口碑,给父皇挣足了面子。康熙曾经自信地说:“朕所仰赖者惟天,所倚信者惟皇太子。”

法国传教士白晋曾经这样赞美他:

可以说,此刻已二十三岁的皇太子,他那英俊端正的仪表在北京宫廷里同年龄的皇族中是最完美无缺的。他是一个十全十美的皇太子,以至在皇族中,在宫廷中没有一个人不称赞他,都相信有朝一日,他像他父亲一样,成为中华帝国前所未有的伟大皇帝之一。

遗憾的是,历史的因缘际会并没有使胤i“成为中华帝国前所未有的伟大皇帝之一”,而是成了一个“不法祖德,不遵朕训,肆恶虐众,暴戾淫乱”的逆子。

不是宫殿的子宫里精心孕育的龙种,而是一只活蹦乱跳的跳蚤。

这,是胤i的宿命。

权力之糖

当胤i顺利度过自己的哺乳期、少年期、青春期后,在历史中浮现出来的,完全是一张桀骜不驯的面孔。

让他的父皇意想不到,又措手不及。

他性格暴躁,诸王和大臣稍微不顺他的意,他就会“愤然发怒”,非打即骂,搞得许多人敢怒不敢言;他好色放纵,广罗美女,甚至豢养男宠,在今天看来,也算是奇葩了。漫长的太子生涯和残酷的权力争斗渐渐消磨了他的耐心,使他一点点撕去了父亲给他戴上的文明的面具,走向野蛮和暴戾。

康熙早早宣布立胤i为皇太子,为的是避免自家的骨血为争夺皇位而陷入混战与残杀,从而实现权力的平稳交接,但它却带来一个严重的负面效应,就是那个被确定为未来皇帝的孩子,提前受到了权力的腐蚀,使他变得骄纵、放肆、跋扈,与皇帝应该扮演的天-圣-帝三位一体的光辉形象背道而驰。 吴稼祥先生将此称为“稳定悖论”,即“为了稳定,确定嫡长子预立皇储制,结果,不肖子上位,为权蠹所用,祸乱天下,更加不稳定”。

因为在他看来,“如果限定继承皇位的必须是皇后生的长子(所谓嫡长子),那么,其贤明的可能性很可能比赌博掷骰子时一次掷出六点都要难。”

嫡长子变成不肖子,不是可能,而是必然。也就是说,无论有多么严格的教育制度,也无论那位预定了皇帝宝座的嫡长子会背多少诗书,不肖子都将是这种继承制必然的产品。或者说,这种制度除了生产不肖子,别的什么也生产不了。立嫡者试图通过王朝血统的正统性来实现权力持久,但这一制度设计只能在理论上成立,原因是权力的含糖量太高,必将腐蚀后代的牙齿,一个自生下来就浸泡在绝对权力中的人,必将成为不受制约的庸君或者昏君。

一个王朝,往往在它建立的初年就达到峰值,以后便是一路滑向深渊。末代皇帝,几乎没有好下场的,这等于前辈帝王们用他们手中的权力,对自己的后代进行诱杀。这几乎成了一条规律,一条王朝能量递减的定律,汉唐宋明,概莫能外。汉宣帝曾说:“将来要搞乱我家江山的人,就是这个太子!”

康熙不相信这个能量递减的定律,他志在摸索出一条严格的皇帝培养和训练制度,但他没有成功。

这个结果,是可以提早预判的。

不是教育问题,是制度问题,教育部长解决不了。

但康熙还是对自己的嫡长子抱有希望。

所以,他对胤i一直容忍、迁就。

直到有一天,他忍无可忍。

那是在康熙四十七年(公元1708年),康熙已经55岁,胤i也已经34岁。那一年,康熙带着胤i从热河行宫“转场”,到木兰围场行猎。虽是七月,但围场的夜晚依旧寒气逼人。更让康熙心里发冷的,是皇太子的举动。

北方边地的夜晚,寒冷清旷如远古。风从鞑靼高原横扫下来,发出惊天动地的声音,连旷野上歪斜的荒草,都发出凄厉的嘶鸣。但是,即使这样的群响,胤i的脚步声,也能被敏锐的康熙识别出来。是胤i透过“布城”(帐篷)的缝隙,在探听父皇的一举一动。康熙坐在他的“布城”里,无须用视线去寻找,就对胤i诡异的举动心知肚明。他脸上沉静似水,但他的胸中,早已燃起怒火。

一个可怕的念头突然让康熙心头一凛――太子可能要弑父夺权。

他下决心立即废掉皇太子,刻不容缓。

就在胤i在“布城”外窥视康熙动静的几天之后,九月初四日,康熙在巡视塞外返回途中,在布尔哈苏台行宫,召诸王、大臣、侍卫、文武官员等齐集行宫前,突然下令皇太子胤i跪下,一时间老泪纵横,将胤i骂得狗血喷头:

“皇十八子抱病,诸臣以朕年高,无不为朕忧,允i乃亲兄,绝无友爱之意。朕加以责让,忿然发怒,每夜逼近布城,裂缝窥视。从前索额图欲谋大事,朕知而诛之,今胤i欲为复仇。朕不卜今日被鸩,明日遇害,昼夜戒慎不宁。似此不孝不仁,太祖、太宗、世祖所缔造,朕所治平之天下,断不可付此人!”

他的话,几乎与汉宣帝别无二致。

说到动情处,康熙因为太过痛苦而扑倒在地上,抽泣不止。

太子的背叛,让他内心有说不出的悲凉。那天,他气若游丝地哀求皇子们说:在同一时间里发生皇十八子死去和废太子两件事,心伤不已,你们仰体朕心不要再生事了。

九月十六日,康熙回到北京,下旨在皇帝养马的上驷院旁设毡帷,用于幽禁胤i,命四子胤G与长子胤A共同看守。也在这一天,康熙在午门内召集文武百官,正式宣布拘执皇太子胤i。从这一天起,皇太子就被幽禁在成安宫,他或许没有想到,在这座偏僻的宫殿里,他一住就是二十多年。

康熙大帝就这样废掉了胤i的皇太子身份,把他囚入成安宫,由放养改为圈养。胤i唾手可得的帝国,最后只变成触目可及的楼台宫室。但心情最悲凉的,恐怕还是康熙大帝。前面说过,康熙大帝自即位起,智擒鳌拜,削平三藩,收回台湾,抗击沙俄,亲征朔漠,善治蒙古,重农治河,大修水利,兴文重教,编纂典籍,没有一件事,他办得不精彩,然而,对于自己的一室小儿,他却束手无策。

他把他们自小抱大,看他们哭,看他们笑,看他们在龙袍上滋出一泡泡尿,还为他们安排了最牛的家教。然而,他的呕心沥血,换来的竟然是背叛和儿子们无休无止的内斗。他反反复复告诫自己的儿子们,“少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壮时血气方刚,戒之在斗”,但他们眼睛里露出的凶光,早已将血肉亲情扫荡一空,让康熙不寒而栗。

记忆中的小脚丫,转眼发育成挠人的利爪。

史书上说:“上既废太子,愤懑不已,六夕不安寝,召扈从诸臣涕泣言之,诸臣皆呜咽。”

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的皇帝,从此就不见了踪影,变成了一个须发苍苍、齿缺耳背的老人。公元1701年,康熙到太庙行礼的时候,已经“微觉头眩”。废太子那年(公元1708年),他一气之下中风偏瘫,“心神耗损,形容憔悴”。三年后,58岁的康熙到天坛大祭,已需要别人搀扶。

这个矛盾重重、弊政丛生的帝国,还有那难以收拾的人心,都叫他降伏和归化了。他沉稳而老练地带着这个帝国艰苦创业,在一张白纸上,画最新最美的图画。然而,这个家,却成了他的软肋,手段用尽,却培养不出他理想中的尧舜之君。

没有人能够能听到老皇帝在宫殿里深长的叹息。

一室不扫,何以平天下?

这个皇帝,连☒一家之长都做不好,岂不让天下人耻笑?

又如何面对列祖列宗、子孙后裔?

这,是康熙的宿命。

困兽之斗

康熙永远不会想到,这个症结,就藏在帝王“家天下”的制度中。这一制度,决定了康熙的选才范围只能局限于自己的皇子,而皇子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花团锦簇,锦衣玉食,又如何能够体会民生之多艰,如何拥有统御天下的能力?

在近300年的时间里,爱新觉罗家族的后裔们,经过与千挑万选的后宫佳丽代代精血交融,她们的冰肌玉肤、花容月貌使未来皇帝的容颜发生了令人惊讶的质变,他们内心世界的变化,却是一个相反的过程,不是“进化”,而是“退化”――不仅执政能力退化,连生育能力都不断退化,或者说,生育能力的退化,是政治能力退化的一个重要指标。于是,清朝的皇帝身体越来越差,儿子越来越少,才有清末不断过继皇子的事发生,使慈禧太后这个没文化的老太太有了垂帘听政的机会。这些后世的皇帝,目光被紫禁城灰色的城墙困住了,他们的天空,也只相当于紫禁城的面积。华丽的紫禁城,埋葬了他们的青春与热血。一代代的帝王枯坐在龙椅上,坐等内忧外患,祸起萧墙。 康熙早已意识到这一点,因此他无论南巡出游,还是行围打猎,都要带上皇子,历练他们,让他们好好看看世界,但毕竟,那只是“体验生活”,而不是“生活”本身。

因此,这并不能解决问题。

当一个皇帝决定把皇权交给自己的后代,就意味着他已经摒弃了那个真正有能力治理国家的人。血缘是一条红线,纵然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法逾越。考试制度(科举)固然可以为王朝提供源源不断的人才补充,但皇帝选择制度不变,这个国家就不可能有根本性的变化。

只有面向全国,公开、公平、公正地选拔皇帝,帝国才能真正长治久安,然而,假如公开选拔皇帝,皇帝也就不再是皇帝,帝国也就不复存在。

这是中国封建政治的最大悖论。

吴稼祥说:如果把帝禹登基看作中华文明史的开端,那么,从公元前2070年到今天,4000多年时间里,中国就一直没有摆脱这样一个政治困境。

直到辛亥革命推翻帝制,建立共和,这样的政治困境才宣告终结。

从这个意义上说,无论康熙做出如何的努力,这个王朝必然不会长久。这是历史大势。

这是王朝的最大宿命。而胤i的宿命、康熙的宿命,都只是这大宿命里的小宿命而已。

康熙看得见自己,看得见膝边一群儿女,却看不见这个大势。

所以他困兽犹斗。

当康熙得知胤i的胡言乱行是因为皇长子胤A命人偷偷在胤i的住处埋下“镇物”,使他被鬼魅所缠,康熙终于长舒了一口气,他内心多日的阴霾也一扫而光。为了给胤i“恢复名誉”,也为终止皇子间的内斗厮杀,更为证明自己的政治眼光,康熙四十八年(公元1709年)三月初十,康熙再度决定立胤i为太子。

命运给了他第二次机会,也把闲居深宫的胤i,再一次推向风口浪尖。

避暑山庄里有一座“清舒山庄”,那是康熙大帝特地为皇太子建造的,他还为胤i的起居处起了个名字,叫“承庆堂”。“承庆”二字,饱含了康熙对太子的厚望。

胤i走出成安宫那一刻,他枯瘦的身体上只穿着一袭春衫。风沿着红墙围成的夹道吹过来,把他的春衫鼓荡起来,仿佛一对轻薄的长翼。那时他定然会抬头,表情肃穆地看着飞鸟从一缝长天上滑过,那时他的内心会陡然升起一种飞翔的感觉。宫殿就是他的天空,他又回到了自己的天空上,他要尽情地享有和驾驭这个天空。

然而,胤i很快又回到了从前的轨道上。

因为在宫殿里,只有唯一的轨道。

一层层的命运之网早已把他严严实实地罩住。

他冲不破、逃不出。

惨烈的夺权斗争未变,他的生存环境未变,他的内心和行为就不可能有根本性的变化。皇帝谕旨后来说他“结党会饮”“潜通消息”,那也是太子的无奈之举,总不能坐以待毙吧。康熙无力改变宫殿的生存环境,只要求改变太子,对胤i来说,这显然是不公平的。

宫殿是一个劣胜优汰的世界,后来取代了胤i登基的四弟胤G(雍正),难道是什么正人君子吗?

但这些都是后话,康熙看不见,心不烦。他的眼睛,只盯着太子胤i。

胤i在劫难逃。

康熙五十年(公元1711年),康熙下令严惩与胤i勾结的朝廷官员。步军统领(九门提督)托和齐、尚书齐世武和耿额被处以绞刑,监候秋后处决;镇国公景熙死于狱中,被焚尸扬灰。

轮到胤i了。

第二年十月,康熙终于降旨,再度废掉太子。

每逢大臣请立太子,他总是回答:“建储大事,未可轻言。”

言语里透着伤心和无奈。

石榴之花

胤i的诗,我喜欢这首《榴花》:

上林开过浅深丛,

榴火初明禁院中。

翡翠藤垂新叶绿,

珊瑚笔映好花红。

画屏带雨枝枝重,

丹宪蒸砂片片融。

独与化工迎律暖,

年年芳候是熏风。

紫禁城内,至今仍存着许多石榴树,成安宫庭院里也有。或许,这一方面因为石榴树干变化多姿,为庭院陡增意趣――像“直干式”,主干巍然挺直,亭亭玉立,在20~30厘米的高度进行分枝,潇洒透逸;“斜干式”,主干向一侧倾斜,树形均衡中富于动势;“曲干式”,主干扭曲,树形富有变化;“卧干式”:树干主体横卧盆面,似雷击风倒之木,苍老古怪;“悬崖式”,主干虬曲下垂,似向下生长的苍松或藤萝;“枯干式”,主干枯朽而枝叶繁茂,如枯木逢春;“双干式”,一树双干,经常一高一低,一俯一仰,彼此间就有了顿挫……很少有一个树种,像石榴树这样富于造型感,透露出主人的趣味与哲思。

但宫殿多石榴,想必更与石榴是常绿树有关。有石榴在,宫殿里就有盎然的春意。石榴树分为果石榴和花石榴,前者花期为5-6月,后者花期更长,为5-10月。春夏之际,石榴花在宫殿里盛开如火,隔着密集的绿叶,与远处的宫墙、案头的彩墨手卷相辉映。

所以胤i写:“榴火初明禁院中”,“珊瑚笔映好花红”。

诗句让我想起优雅、从容、生命力这些好词。

充满正能量。

等待熏风,就是等待希望。

每当我走进寿安门(成安门),绕过通红的影壁,透过一园清幽、满庭苍郁,观望树林背后隐隐约约的春禧殿,心中会升起无限的幸福感。因为这座宫殿,深藏着曲曲折折的意境,收容着风雨烟云的记忆,更有层层叠叠的藏书,与我日日为伴。食卧游戏,它是天堂;读书学理,它更是圣殿。所以,置身此院,每分每秒都不是孤独的,因为有梅竹松荷连接着大千万象,更有孔孟老庄、苏黄米蔡、沈文唐仇同室为友,砥砺切磋。有他们在,此生更复何求? 我曾经带着藏书宏富的胡洪侠兄轻轻走进这个院落,看罢寿安宫(成安宫)的正房、厢房,又穿过一扇小门,去了西跨院儿。春天来的时候,那里遍地野花,此时是盛夏,满院油绿的野草,蓬蓬勃勃。院子里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早已挂满果实。有一些果实,早已垂落在荒草中,拾起来,在衣襟上擦擦就可以吃,甜脆多汁。低处枝叶里,果实青绿,更多的悬挂在高处,如风中摇晃的小灯盏,在耀眼的日光中闪闪灭灭。

关于紫禁城里的植物世界,我在写慈宁宫时写过。与慈宁宫相距不远的这座寿安宫(成安宫),也是这禁宫中最有生命感的地方。

我说,在这里囚上一辈子,也是难求的福分。

当然,书不能拿走,还得能写作,能在《十月》杂志写专栏。

胡洪侠一笑。他的夫人姚峥华说,这里一切都那么干净,包括图书馆工作人员的眼神。

300年前,清风过处,那个弯腰拾枣的人,是曾经的皇太子胤i。

但是他所要求的幸福与我不同,抚琴奏曲,操弦吟词,并不是他真正想要的生活。他最惦记的,还是那无所不能的权力。权力的吸力很大,没有人抵得住,何况它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身为“死老虎”,他对权力的渴望依旧没有泯灭。成安宫里,他没有放弃垂死挣扎。康熙五十四年(公元1715年),胤i的福晋(正室妻子)病重,给了他与外界联系的机会。他用矾水写信,这些密写信件通过医生贺孟之手,不断传递到他党羽的手中,造成他将要复出的假象,又害了一批官员,不仅贺孟人头落地,与他联系的满洲都统普奇等被人告发,也遭到监禁。

对于被康熙幽禁起来的皇长子胤A,雍正皇帝没有网开一面,而是继续关押,使他在雍正十二年(公元1734年)死去。

五弟胤A也想做太平皇子,雍正即位后,也被削去爵位,雍正十年(公元1730年)死。

七弟胤v,雍正八年死。

八弟胤禊,是康熙诸子中最优秀的一位,被称为“八贤王”,在幽禁中被活活折磨致死。

血淋淋的现实教育了九弟胤糖,他公开表示:“我将出家离世!”但雍正没有给他机会,而是将他逮捕囚禁,强迫他改名“塞思黑”,翻译成汉文,就是“狗”的意思,也有人说,它的准确意思是“不要脸”,总之从那一天起,他身边的人们都以“塞思黑”来称呼他,直到他因“腹疾卒于幽所”,据说,他是被毒死的。

十弟胤硪和十四弟胤_也被监禁,直到乾隆登基后才被释放。

十四弟胤_,也被发配到遵化为康熙守陵,所幸他活得长,熬到乾隆继位,才重获自由。

遵化的荒草枯杨间,和胤祉、胤_一起为康熙守陵的,还有十五弟胤祸。

因此,二月河《雍正王朝》里写那几位皇阿哥专与雍正过不去,拆他的台,其中,“八贤王”胤_城府最深,也是反对派的骨干分子。这种钩心斗角,是文学的需要,而不是历史的真实。历史的真实是,皇子之间的争斗,是雍正登基之前的事;自雍正登基,他们就都被先后“肃清”,或者早已被老皇帝康熙淘汰出局,根本不具有挑战雍正的机会。

他的福晋陪他在成安宫度过了多年,却没有陪他去遥远的祁县,因为她已于康熙五十七年(公元1718年)七月溘然长逝。他生命的最后6年,没有爱妻的陪伴,日子定然分外冷清。

那是一个贤淑无比的好女人,连她的公公康熙大帝都夸她“秉资淑孝,赋性宽和”。她死时,康熙痛切地说:“今忽溘逝,凡在内知其懿范者,无不痛悼。”

直到那时,他才知道自己竟是竹篮打水,一身孤凉。

像吴三桂一样,他们已经得到了太多,但他们希望得到更多,结果只能在命运的赌博中一败涂地、一无所有。

或许那时,他们才会悟出幸福的真义。

它原本是那么的朴素,随时可以得到,不需要这般苦心经营。

这让我想起小时候唱过的一首歌:“幸福在哪里呀,幸福在哪里……”

在那些“高大上”的革命歌曲中间,我觉得倒是这首歌教我们树立了“正确的人生观”。

云在青天水在瓶,幸福就在我心中。

皇子们自小读庄、读孔,但老庄之学、孔孟之道,入脑,却入不了心。

紫禁城里不乏寺庙道观,但身为皇族,他们无法成道、成儒,更不能成佛。

胤i死去的那一年,刚好是知天命之年。

密封之匣

胤i赢在了起点上,却输在了终点上。

假如紫禁城是这人世间的天堂,那么从这天堂一拐弯,就是万劫不复的地狱。

对于胤i来说,那拐弯处,就在成安宫。

成安宫的熏风,年年会来,只是他的希望,永远死在了那里。

笑到最后的是老四雍正,在这场马拉松式的权力竞争中,最终脱颖而出。从雍王府,一路走上太和殿,这一路,他走得惊险。有人说他“安忍如山,深藏如海,有君临天下的野心,执掌天下的能力”。然而,当他的屁股在龙椅上缓缓地坐定,关乎王朝长治久安的接班人问题又开始折磨他,令他困惑无解。

当他面对自己的皇子,自己曾经经历的一切一定会蜇痛他的内心。他对兄弟们痛下狠手,残酷无情,对儿子们却做不到这一点。天下父母之心都是一样的,假若与父皇康熙有所不同,那就是他心中的痛感会比父皇更加深重,因为兄弟们的下场是他亲手炮制的,对皇子们的悲剧,他体会得更深刻。所以,一旦面对自己的皇子们,他那颗曾经坚硬如铁的心肠立刻会软下来。他要想一个办法,让自己的子孙后代永远摆脱手足相残的厄运。

当日圣祖因二阿哥之事,身心忧悴,不可殚述。今朕诸子尚幼,建储一事,必须祥慎,此时安可举行。然圣祖既将大事付托于朕,朕身为宗社之主,不得不预为之计。

他告诉大臣们,他已经把接班人的名字,亲自书写,密封后,藏于锦匣之内,他要把它放在乾清宫内“正大光明”匾的背后,他说,那是宫殿内最高的地方,谁也够不到,所以最安全。这个秘密❥,只限于在场各位大臣的范围内。至于要放多久,要看皇帝能活多长;也许,那只密封锦匣,要在深不可测的幽暗中,存上几十年。

那一天,诸臣退后,总理事务王大臣、雍正的十三弟胤祥,就手捧着那只密封锦匣,顺着梯子颤颤巍巍地爬到乾清宫的高处,把它小心翼翼地放在“正大光明”匾的背后。

从此,那只锦匣,就成了这个王朝的最大的谜语,所有人都在猜它。

“秘密建储”制,是雍正皇帝的一大发明。他认为这样,就可以把皇权牢牢地锁进保险箱,传之永久。

但它排除了满洲贵胄和朝廷大臣参与建储的机会,连朝廷上仅有的“民主集中制”也荡然无存了。雍正把皇帝的权力越收越紧,就像一个守财奴,牢牢攥住他的每一枚银币。

他不会想到,那不断被架高的皇权,如同被抬高的水位,时刻处于危险中。它不是真空中的飘浮物,不能摆脱地球的引力。终有一天,它会从幽暗的空中重重地跌落下来,粉身碎骨。

责任编辑 宁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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