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谱写《玫瑰骑士》的作曲家”
近两百年来,还没有哪一位作曲家像理查・施特劳斯这样引人注目,他的作品是二十世纪上演最频繁的,他也是二十世纪受到争议最多的作曲家。人们对他议论纷纷,直到今天还没有停止。人们一面心甘情愿地受他的音乐引诱,一面却又对他充满疑惑。作为作曲家,理查・施特劳斯是一个谜。《莎乐美》充满色情与暴力,《间奏曲》又小市民得可以;《埃莱克特拉》的庞大编制及多调性和声让你哑口无言,而美妙绝伦的《玫瑰骑士》又让你鲜掉了眉毛。
作为个人,理查・施特劳斯的生活平凡普通,既没有贝多芬的浪漫传奇,也没有瓦格纳的起伏跌荡。他没有奇特怪异的举止爱好,更没有令人回味的桃色新闻。他穿着朴素,生活规律,除了排练演出,基本就待在家里。理查・施特劳斯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他追随什么样的思想?他推崇什么样的美学理念?他的音乐风格是浪漫派?写实派?先锋派?人们众说纷纭。多少人为此吃不下睡不香,想破了脑袋也得不出一个具有说服力的结论。崇拜他的人说他是英雄,他的音乐令人陶醉,他的音乐具有不可抗拒的魔力;批判他的人说他是实用主义者,光写讨人喜欢的音乐,在德国写迎合德国人口味的音乐,去美国写美国人听得懂的音乐,在哪儿都玩得转。托马斯・曼这样评价他:“这位老兄是革命者中的幸运儿,他轻狂又和蔼,将先锋主义与保守主义完美结合,先让你受一会儿不谐和音的折磨,再用悦耳和声安慰你,向你道歉,表示刚才只不过是逗着玩而已――理查・施特劳斯不愧是一位天才。”他的老师彪罗曾经这样说:“天才我见得多了,而理查・施特劳斯,是天才中的例外。一提起《英雄的生涯》,有人就为难,在被具有强烈感染力的音乐征服的同时,理性却在提醒:太狂妄。音乐史上有多少大师将英雄称号献给前人,舒曼献给巴赫,科普兰献给林肯,德彪西献给瓦格纳,唯有理查・施特劳斯,给自己戴上桂冠。
理查・施特劳斯到底是个自恋狂,还是个爱开玩笑的调皮鬼?看照片,没有一张是笑的,一副严肃的样子。照相机一拿开,他便做鬼脸,吐舌头皱鼻子,然后认真地说:“好了,本人得干活去了。我虽然是个中不溜秋的作曲家,曲还是得作不是吗?”多谦虚!可转眼,他又毫不客气地为自己写一部英雄的赞歌。这如何解释?当罗曼・罗兰问起这部作品是不是像大多数人猜测的“自传”时,他这位“没正经”的好友回答:“什么呀,我才不是英雄呢,我根本不具有当英雄的气魄,我这个人是不喜欢战斗的,我喜欢‘宅’在家里,享受宁静和安逸……”
理查・施特劳斯爱捉弄人,今天说是我,明天说不是我。对记者说您猜对了,对牌友又说您猜错了。我们被他头上大师的光环晃了眼,把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当作古董文物来仔细研究鉴定,却辨不出真伪。可我们实在想探明究竟,因为我们实在太崇拜他,所以必须确认,我们崇拜的是英雄,我们别无选择。我们被他牵着鼻子走。理查・施特劳斯对批评家们的回应总是那句反问:“怎么?不行吗?”这样一来,反倒将火焰拨旺,引发更激烈的抨击。不反驳,往往比反驳更厉害,不辩解,比辩解更占理。有人说他爱玩纸牌,怕老婆,所以写出《家庭交响曲》《间奏曲》这类作品;有人说他自我宣传,不可一世,《英雄的生涯》《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就是很有力的证明。有人说《埃莱克特拉》简直从头到尾都是噪音,说《阿尔卑斯山交响曲》幼稚到把母牛都请上了台,还说《莎乐美》是作曲家的巅峰,《玫瑰骑士》便开始走下坡路。理查・施特劳斯不小心嘟囔了一句:“写自己爱听的东西,和为爱听的人写,怎么?不行吗?”“为爱听的人写”,这又给人抓了把柄。理查・施特劳斯深知,朋友和敌人都爱他,把他不经意说的每一句话都拿到实验室分析化验,在显微镜下反复观察比较,一定要找出线索和痕迹,证明它们与音乐的因果关系。为啥?不就是为了证明自己对理查・施特劳斯的看法是对的吗?花那么多气力为啥?不就是因为爱他吗?许多时候批评家们的意见无法统一,他们今天嫌淡,明天又喊苦,这个太俗气,那个又太叛逆。他们绞尽脑汁揣测琢磨,终于陷入了否定之否定,前后矛盾,最后出了自己洋相。而理查・ท施特劳斯却悠闲自得地坐在温馨的家中抽烟、打牌、吃糖果,心想,他们咋这么没有幽默感呢?接着吃他的糖果――“我亲爱的朋友,你打算把这么大一包糖统统吃掉啊?”宝琳(Pauline de Ahna)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丈夫身后,伸手没收了他的糖果。
宝琳是理查・施特劳斯的爱妻,一开始是他的学生,后来成为《贡特拉姆》的主角,两人陷入爱河结婚。这场恋爱一直在进行,进行到儿子们的出生,进行到有了孙子,进行到理查・施特劳斯离开人世。这一点上,理查・施特劳斯缺乏艺术家气质,他缺乏艺术家该有的丰富情感,缺乏同行们的冒险精神。他没有一部激情作品是写来献给“那个她”的。从表面上看,他简直就像个银行出纳员,循规蹈矩,除了去排练演出就宅在家里。他喜欢宁静的生活,有了宝琳便知足了。他的《家庭交响曲》描绘的就是温馨的家庭生活,虽然当中夫妻闹小孩叫,最后仍然恢复了原有的和谐与宁静,更加甜蜜。
人们说理查・施特劳斯是“妻管严”,我们的英雄从不否认,甚至喜欢拿此来炫耀。宝琳是个完美的主妇,更是他作品严厉的批评者,这一点人人皆知。理查・施特劳斯每完成一部作品,最先征求意见的对象就是爱妻宝琳,她认可了,就像盖上了质量印章。《埃莱克特拉》上演后,小资们的耳朵一下子无法习惯尖锐的音响,叫唤“恐怖、变态”,施特劳斯悄悄对宝琳说:“台上儿子砍死老妈,我总不能让台下来小提琴协奏曲吧?”宝琳对他伸出大拇指。有记者来采访,他就说:“我太太宝琳喜欢听。”宝琳对他生活上的关心,在他们朋友圈内传为佳话。要是没有她,理查・施特劳斯会一口气吸掉一包烟,他就这样坐在黄昏暗淡的光线里,一根接着一根抽,沉浸在遐想中。“我亲爱的朋友,你打算把一包香烟统统抽掉啊?”宝琳过来没收了香烟。经常去他家打牌的男中音汉斯・霍特(Hans Hotter)回忆道:“有天下午我们打牌时,理查・施特劳斯输了将近八百马克,后来经过不懈努力追到三百马克。这时宝琳进屋问还要打多久,理查・施特劳斯向伙伴们使了个眼色说,‘我的先生们,咱们今天就玩到这儿。来,我送你们出去’。告别了女主人,我们来到花园,大师一直把我们送出大门来到街上,悄悄回头望了一眼,确认宝琳不在观望时,伸手到怀里掏出三张皱巴巴的钞票递给我们,还不忘挖苦一句,‘快滚蛋,你们这帮讨债鬼’。” 不知不觉中,我已经来到了有“RS”字母的大铁门前。越过巨大的花园向上望去,一幢高大的三层楼白色建筑,由前后两半连成,各有一个屋顶。前屋顶是后巴洛克式的,后屋顶上则有一只鸵鸟风向标。这是当时最红的建筑设计师赛德尔(Emanuel von Seidl )的佳作。这幢别墅采用的是一种折中的建筑风格,庄重自信。从外表看,它符合理查・施特劳斯的风格,效果强烈但不虚华,充满自信但不专制,稳重之中又不乏幽默。
我按了门铃,大铁门自动开启。穿过巨大的花园来到正门,我惊ภ奇地发现,迎接我的就是刚才骑车遛狗的中年女士,施特劳斯家女总管。她领我进客厅,自己进去通报克利斯蒂安・施特劳斯先生。窄窄的走廊两边挂满了俗不可耐的装饰品,鹿头、羊角和各种小天使,望着这些小玩意,我实在难以将气势磅礴的《阿尔卑斯山交响曲》和它的曲作者联系到一起,《玫瑰骑士》里无比动人的唱段难道是这里的主人写的?克利斯蒂安・施特劳斯先生迎了出☪来,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笑着说:“祖父因为一战时银行存款全部泡了汤,吸取了教训,后来开始收集‘有价值’的物品,紧急时可以卖钱。”啊――我松了一口气。“还有这些充满宗ล教气味的小挂件,都是作为收藏品买进,随时准备换钱的,祖父对宗教不怎么热心。”哦,对,否则理查・施特劳斯怎么会写《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呢?理查・施特劳斯的孙子领我进了书房웃,除了书谱、谱纸和笔以外,没有多余的物件。现在我完全可以想象我心中的英雄创作《阿尔卑斯山交响曲》时的情景了……
我想起汉斯・霍特对大师的回忆:“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的平易近人和他对年轻歌唱家的指导。他的提示很实用,他用词浅显、平常,经他一点拨,你就开窍了。他给学生的感觉是合作,不是教导。他没有任何大师的做派,不摆名人的架子。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乐曲中,而不是要镇住你,让你敬畏。”克利斯蒂安・施特劳斯先生说:“祖父从不提自己的荣誉,要知道他曾获得过无数嘉奖和勋章,如慕尼黑荣誉居民、德累斯顿和加米施荣誉居民、海德堡大学和牛津大学荣誉博士、巴伐利亚马克西姆勋章、巴黎荣誉军团勋章、贝多芬奖章等等。”我们来到展览室,看到玻璃厨里挂满勋章和荣誉证书,其中“理查・施特劳斯基金,音乐促进会”和加米施地区的“电话黄页”特别引起我的注意。“祖父一生为培养年轻作曲家作出了不懈的努力和无私的贡献,他成立基金会,资助音乐事业和保护德国作曲家权益。作为一个作曲家,祖父深感自己责任重大。”作曲家权益保护,我陷入了沉思。站在我身边的克利斯蒂安・施特劳斯先生翻开电话簿,戴上老花镜,按字母顺序找到“理查・施特劳斯”,指给我看――姓名:理查・施特劳斯,住址:策普利茨街42号,职业:乐队长。他称自己为乐队长!而不是作曲家,要知道他当时已经是远近闻名的大作曲家了!我抬头看克利斯蒂安・ 施特劳斯,他笑着说:“我直到十九岁才知道自己的祖父原来是那么出名的作曲家。”我忽然想起,理查 ・ 施特劳斯曾经说过这样的话:“别人是把音符写进谱纸,我是把我写进音乐史。”我迷茫了,又对不上号了,这边是谦虚的加米施居民,那边是口出狂言的大家。我是不是太没幽默感了?汉斯・霍特的回忆录中还有一段话:“你不能轻信他说的每一句话,他喜欢开玩笑,说话时也许并不认真。我记得有一次在排练前他说,‘诸位,今天咱们不练慢板乐章,只排快板,一会儿有雷雨,这之前必须结束排练,我可不想淋湿。’可是那天他却是最后一个离开的,还给我开小灶……我们排练时他时而严肃,时而遐想,从没有夸张的动作或痛苦兴奋的表情,倒仿佛是在鉴赏别人的作品。”“你不能轻信他说的每一句话”,汉斯・霍特的这句话很耐人寻味。
克利斯蒂安・施特劳斯先生领我走进休息房,“晚饭后,一天最美好的时光,我们就围坐在祖父身边,听他给我们朗读。从童话到名著,每天念一段,每天都可以听故事。”克利斯蒂安・施特劳斯先生告诉我们,理查・施特劳斯每天的作息很有规律,早上九点用早餐,然后开始工作;中午一点吃午饭,然后午睡;三点继续工作;六点,祖母准时来约祖父去散步,天天如此,风雪无阻;七点吃晚饭。此时我置身于理查・施特劳斯居住了四十一年的别墅,神圣之感油然而生。这儿安静,阴凉,地势高,风景如画。它背靠卢伊斯河,面向阿尔卑斯山。夏天,从每一个窗口望出去,尽是耀眼的绿色。冬天,白雪覆盖,晶莹透亮。阿尔卑斯山,刚才还是风和日丽,牛羊闲眠,转眼就乌云密布,雷鸣电闪。理查・施特劳斯用声音来重现阿尔卑斯山的山色、天光、风速、气候,让你无论在世界的哪一个角落,都能看见阿尔卑斯山,嗅到它的气味,感受到它的雄伟。
参观作曲家故居,看了他的书房、家具摆设,他的衣服、帽子,以及与他的孙子交谈后,我似乎获得了一个立体的感知:理查・施特劳斯,勤劳的耕作者,低调的名人,出色的导师,慈祥的长辈,忠实的丈夫,精明的理财手,淘气的大师,天才中之天才,作曲家中之例外。
我坐在大师经常和朋友、学生一起野餐的卢伊斯河边,深呼吸,初秋的空气沁人心肺。远望苍松翠柏,耳边响起《蒂尔・奥伦施皮格尔的恶作剧》圆号吹出的奥伦施皮格尔动机。理查・施特劳斯是奥伦施皮格尔吗?牵着人的鼻子走,声东击西,用恶作剧来做镜子,让人们看清自己的愚蠢和错误。在理查 ・ 施特劳斯诞辰一百五十年之际,对他的作品、对他这个人,人们仍然喋喋不休,议论纷纷。二十世纪还没有哪一位作曲家受到这样极端的赞颂和强烈的抨击。理查・施特劳斯说过,一部作品的魅力在于对比。我们对理查・施特劳斯强烈的好奇、无限的热情,不正是出于这样的对比吗?这不正是对比产生的魅力吗?一百多年来,人们经不住诱惑,一次次走进音乐厅,倾听震撼心灵之声,当八把圆号同时奏起,由弱到强,我们心跳加速,血压升高,期待那个再熟悉不过的高潮出现,全身由于极度幸福而痉挛……
阿尔卑斯山的日落,夕阳光芒把山峰映得火红,像着了火一般,阿尔卑斯山在燃烧。我沿着河畔往大师安息的方向走去,一路采摘野花。到了墓前,我弯腰献花,崇敬之情再次升起,伴随着深深的遗憾,恨自己没有早生一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