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证人
四年前,我在另一个城市教书。当时我刚刚毕业,收入不高,便租住在附近一套价格低廉的出租屋里。租屋的房东是个女的,名叫段梅。她的儿子名叫段林,那时候刚五岁,长得又黑又瘦,一双漆黑的眼睛经常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别人,常常看得我心里发毛。
我从来没见过段梅的丈夫。
刚搬进去的时候,我不知道情况,随口就问:
“段林的爸爸在外地工作吗?”这句话一出口,母子俩同时变了脸色,用一模一样的凶狠眼光盯着我,仿佛我犯了什么忌讳。我当时就吓出了冷汗。
“死了。”半晌,段梅才冷冰冰地说。
直觉告诉我,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但我怎么也没有想到,真相会那么复杂。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问这个问题了。
段梅是个不好相处的女人,她性格暴躁,动不动就发脾气,浑身上下仿佛都填满了火药,随便一点小事就能让她怒火万丈。住进去没两天,我已经被她骂了两次,气得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哭。要不是刚毕业没积蓄,又不想依靠家里支持,我早就换地方了。
幸好还有段林。
段林是个阴郁的孩子,不爱说话,经常一个人坐在门槛上,望着来来往往的人沉思,仿佛有无穷的忧虑。每次段梅骂我,他都会站在边上静静地看着,一声不吭。当我躲在房间里哭泣时,我往往会听见他小心翼翼地走进来。他直接走到我面前,用那双黑得过分的眼睛盯着我,直到我因为心里发毛而停止哭泣。
“别哭。”他很轻很轻地说,“每个人都要忍耐,你这点委屈不算什么。”
他的话让我大吃一惊,这实在不像是个五岁的小孩能说出来的话。在不幸环境中长大的孩子,总比别人格外早熟。
和对待段林相比,段梅对我已经算非常非常客气的了。有时候,段梅看段林的目光,恶狠狠的,充满了怨毒,脸上带着一股恨到骨子里的表情,仿佛恨不得段林马上就死。这种情况下,她往往会大声责骂段林,那完全不是母亲能够对儿子骂出来的话,各种下流肮脏恶毒的语言,让我听得心惊肉跳,而段林只是垂着头默默听着,在她的指使下做这做那。他做的事很少能让段梅满意,哪怕是一本书放错了地方,也能引得段梅勃然大怒。段梅的怒气总是来得很突然,让人无法提防。她要么突如其来地抓住段林的胳膊,将他往地上一摔,拿起随手能拿到的任何东西,没头没脑地朝他身上砸;要么就是揪着他的脑袋往墙上撞,或者掐住他的脖子,直到他喘不过气来直翻白眼……
面对她的辱骂和殴打,段林始终面无表情,那双黑得深不见底的眸子里,不知道藏着些什么。我从没听过他哭喊或者求饶。倒是我看不过去,常常想去帮他,段梅可不管我是谁,连同我一起骂甚至一起打。
我曾经背后偷偷问过段林:“你妈妈为什么打你?”
他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你恨她吗?”我问。
他沉默许久,轻轻地道:“她是个可怜的人。”
这句话让我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她骂你打你,你为什么从来不哭也不喊?”
“我小时候也会哭喊,”他说,“没用,反而打得更厉害。后来我知道了……”他抬起头,黑眼珠定定地凝视着什么。
“你知道什么了?”我问。
“大部分时间都在挨打,我得习惯这件事。动不动就哭ษ,那我岂不是要哭一辈子?”他说,“哭给她看,她又不会真正心疼。”
我听得心头一颤。虽然他说这话时语调没什么起伏,脸上也看不出什么表情,但这话里有太多含义,让我心惊且心痛――一个如此聪慧的孩子,却需要让自己的心变得麻木,以应对这样的生活。
我曾经问过周围的邻居,他们都知道段梅不好惹,但谁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她人还是不错的,”邻居们这么说,“心地不坏,就是脾气太坏……”
我很快就知道了他们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是学校里的新丁,晚自习的任务常常派到我的头上,到家的时候,往往已经过了晚上十点半。我记得第一次晚自习回来,还没走进巷子,就看到段梅站在巷子前的路口焦急地张望。远远地看见我,她飞快地跑过来,用力打了我的脑袋一下:“你怎么这么晚回来?急死我了,我以为你出事了!”
我愕然望着她,轻声道:“我晚自习……”
“走吧走吧。”她不耐烦地往前走,“破学校,让这么年轻的女孩上晚自习,万一出事怎么办?”
“不会的,”我说,“校门口就是车站,车上人很多。”
“女孩子晚上出门总是不安全。”她烦躁地说,“这条巷子里没有路灯――以后你是不是天天要上晚自习?”
“是的。”我说。
“妈的……”她回头狠狠瞪了我一眼,吓得我后退了几步。
从那以后,每天下晚自习回来,我都会看见她站在巷子口等我,陪着我一起走过那段短短的漆黑的巷道。一路上她总是不停地骂我,回到家也不给我好脸色看,摔东西砸碗,打骂段林。
对她的这种行为,我一方面非常惊讶和感动,另一方面又觉得苦恼。我总觉得她这么做并不完全是为了我,而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当然我根本没有胆子去问她那究竟是因为什么。
住得久了,我越来越感觉到,在她那暴躁凶狠的躯壳里,还住着另外一个段梅。
有好几次,段梅显露出她柔弱善良的一面,都是因为段林。段林在往常放学的时间没有到家,在段梅砸东西骂人发泄之后,段林依然没有回来。段梅开始变得惊慌失措,那无所不在的戾气仿佛穿了个孔,渐渐泄漏得精光,剩下的只是一个失去爱子的母亲。
“周月,你说,段林会不会让人贩子拐跑了?”她六神无主地问我。这时候她变得如此脆弱,仿佛希望我把她儿子变出来。
“不会的,”我安慰她,“我们出去找找。”
我和她沿着段林上学的路径来回寻找。
在寻找的过程中,她的暴躁不见踪影,表现出超常的耐心,语气温柔,眼神焦急,泪水不停地落下,就像是换了个人。
然而,段林一旦出现在她的视线里,这个温柔的女人便立即被一阵台风吹走。台风般的女人以呼啸的姿态冲向段林,将他抓捕归案,不等到家,在路上就开始动刑。 很多时候,我都会暗暗希望她找不到段林,就让他去流浪,或者被另外一户人家收养,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我没想到这一天真的会来。
那天,段梅下班回来บ,我发现她和往常有所不同。段林回来,她没有扯着他的红领巾命令他去洗菜,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他,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她这么注视良久,忽然爆发狂笑。
她的笑声把我和段林都吓了一跳,段林停止手里正在干的活,呆呆地望着她。
“哈哈哈哈!”她笑得涕泪横流,笑过了之后又哭,哭完了又笑,甚至笑和哭同时进行。
她是不是疯了?我用嘴型问段林。
段林摇摇头。他深深地注视着段梅。
“你找到他了?”段林突然开口问。
听到他这么问,段梅忽然停下来,捂着嘴痴痴地笑,仿佛被人发现了什么巨大的秘密,连连点头。
“谁?”我实在忍不住插了一句。
“我爸。”段林说。
“对,你爸。”段梅依然痴痴笑着,表情非常得意。
“‘那个人’找到了。”段梅表现得如此高兴,让我不禁唏嘘。看来,段梅虽然不肯让段林承认自己有个父亲,甚至不允许提到他。但这么多年,她一定一直在找他。也许段梅的性格变得如此暴戾,就是因为曾经受过那个人的伤害吧?那一定是非常了不得的伤害,而那样的伤害还不能改变她的一片痴心,那么这又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
不管怎么说,段梅心情好了,我也很高兴。这个晚上,我们第一次度过了一个没有辱骂和殴打的夜晚。
而这也是最后一个平静的夜晚。
第二天早晨一起来,段林便不见了。段梅呆若木鸡地站在段林床前,转头对我说:“我跟他住一间房,昨晚他什么时候出门,我竟然不知道。”
昨晚她过于高兴,多喝了几杯,是我和段林把她架到床上的。就算发生什么事,她不知道也是正常的。
“也许他上学去了?”我猜测道。
“不是……”段梅呆呆地摇头。
确实不是。段林的床上,看起来好像还睡着个人。那隆起的被褥里,藏着一个枕头和一堆衣服。这明显是段林做出来迷惑段梅的。
那么,段林是离家出走吗?
为什么在找到他父亲的时候,他偏偏要离家出走呢?
我百思不得其解,而段梅在呆立了一阵之后,神色变得越来越凶狠,忽然冲进厨房,拿起一把菜刀对着段林床上那隆起的被褥一阵猛砍。
“你是故意的!你不得好死!你跟那畜生是一伙的!畜生……都是畜生……”她骂得声嘶力竭,被褥被砍得白絮翻飞。跟她相处这么久,虽然知道她性格暴躁,但动刀这还是第一次。我害怕极了,连忙往后退,她转过头,仿佛刚刚发现我,哈哈大笑一声,猛扑过来,“畜生,我找到你了!”
她一刀砍在我的肩膀上,我当场就晕了过去。
我身上中了三刀,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中间有个叫李杜的警察来找我问话,后来他成了我的男朋友。李杜告诉我,段梅已经被送进了精神病院。
后来我到精神病院去探望过段梅,她还是一如既往的暴躁,她的父母看着她,也只是泪流满面。
“作孽,作孽。”她父母说,“好不容易找到了仇人,儿子又跑了。”
“仇人?”我好奇地问,“怎么回事?”
段梅的母亲抬头看着我说:“你是好姑娘,段梅……她原来也是个顶好的姑娘……”说到这里,她的丈夫便扯了扯她的衣袖说:“走吧,这么多年了,还说什么?”
他们就这么走了。
四年后的今天,我换了一个城市上班,和李杜的感情也成为过去式。他不是我想要的那种人,经过两年的相处,我终于受不了他对于仕途的狂热追求,以及对领导意图的细心揣摩。
分手以后,我陆续换了几份工作。离开了那座城市。现在,在这座新的城市里,一份新的工作等着我。
这是本城一所著名的小学,教学质量在全省排名前三。城里的家长都希望把自己的孩子送到这所学校里,当然只有有门路的人才做得到这点。
第一堂课上得非常顺利。
但是,在上课的过程中,我心中一直存着一个疑问。
全班一共五十六名学生,在走道里来回走了几趟之后,我逐渐能够分辨清每个孩子的面貌和名字。经过其中一个孩子身边时,我不禁站住了,孩子原本在朗读着课本,也停了下来。
这孩子太像段林了!
段林失踪的时候只有五岁,现在是九岁了,正是上三年级的年纪。四年间,孩子的面貌变化当然不小,可是我一眼看去,几乎脱口喊他“段林”。这孩子看起来没有段林那么阴郁,他甚至显得很开朗,最重要的是,看到我,他一点反应也没有,完全不像是认识我的样子。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他。
“龙策。”他说着把书封皮上写的名字给我看。这个孩子气的动作让我进一步确认他并不是段林――从我认识段林的那天开始,他就已经不是个孩子了。
我定了定神,继续上课。
从那以后我开始细心观察龙策。他实在太像段林了,这让我对他产生了独特的兴趣。
但龙策的一举一动,包括气质、爱好,都和段林完全不同。当然我也并不了解段林,但段林一些习惯性的小动作我还是很清楚,比如他紧张的时候喜欢搓小纸条,或者扯衣服上、窗帘上的细丝;想要逃避什么问题的时候,两只脚会站成内八字。这些小动作在龙策身上完全没出现过。我曾经故意把龙策叫到我的办公室,让他一个人站了一会儿。一般孩子在这种时候都会紧张,龙策也不例外,他紧张的反应就是一个劲地耸鼻子,我问他家里的情况,他一一说了,没什么特别的,连幼儿园的事也都说了,他没有表现出任何抗拒ฆ。只有当我问到他是不是不喜欢和同学交往的时候,才看到他低下头去,两只脚尖微微一动。
我的心也猛然一动。
然而,他并没有将脚尖摆成内八字,而是两只脚轮流在地上蹭来蹭去。 看来他果然不是段林。
不知道为什么,我感到有些失望,继而又觉得自己好笑:不过是一个长得像段林的孩子而已,怎么可能就真的是段林呢?又不是演电视剧。
就在我打算放弃对龙策的注意时,一件事让我改变了看法。
那天上午我没有课,在办公室备完课,休息的时候,拿出没收的学生的小玩意儿察看。这些小玩意中,赫然有一副军用望远镜。闲来无聊,我将望远镜举在眼前四处乱看,正好看到了龙策他们班上课的情形。
那时上的是英语课,这是龙策最不喜欢的一门功课,他学得颠三倒四的。我从望远镜里看见,老师刚提了一个问题,点名让龙策站起来回答。当看到龙策站起来后手上的动作时,我心头禁不住一跳。
他手里正抓着一小块草稿纸,慢慢地撕下一块,将它搓成一个小纸团,松开手指,小纸团落到地上,他踩上一脚,然后再撕下一块……这动作太熟悉了,段林就是这么做的,甚至连每个分解动作都一样。我将目光转移到他的脚上,看到他的脚尖呈内八字……
这都是段林的招牌动作。
甚至连他低着头不想说话的样子,也和段林一模一样。
而这些神态,我从来不曾在龙策身上看到过。
这……这说明什么?
我心头狂跳起来。
我忽然很想让龙策脱下衣服,看看他背上是不是有两颗以脊柱为中轴完全对称的红痣。
在两年前,段梅终于从精神病院走出来了,住在她父母家。她给我打了个电话道歉,我们还在她父母家见了一面。她脾气依然暴躁,见面没说两句就开始骂我。临走时,她塞给我一张小广告,那上面打印着她的寻人启事,段林的照片赫然印在上头。
“她出来后就到处找儿子,满大街地贴寻人启事。”她母亲送我出门的时候悄悄告诉我。
“孩子有消息了吗?”我问。
她母亲摇摇头。
那份寻人启事上,我记得最清楚的就是段林身体上的一个特征,这个特征很明显,以前段梅毒打段林的时候我也曾经见过――一对以脊柱为中心对称生长的红痣。
让龙策脱下衣服并不难,可是如果他是段林,他会这么容易脱下衣服吗?
我对龙策越发留意起来。如果他真的是段林,那么一定是被现在的家庭收养。作为老师,贸然去问这样的问题当然不妥当,幸好我还认识一个警察。我和李杜虽然分手了,关系却并没有闹僵,我们经常在网上聊天。听说他最近找了个新女朋友,是市政府什么官员的女儿,这下他总算是得偿所愿了。
我给李杜打了个电话,让他帮我联系这边的警察,查查龙策是否是被收养的。如果是,最好有具体的情况。李杜问我是怎么回事,我撒了个谎:“是一个学生,他性格比较顽劣,我想从侧面了解了解他。”我说。
“你真敬业。”他丝毫也没怀疑。
结果很快就出来了。龙策果然是被收养的,收养的时间就在四年前,段林失踪之后一个星期。
我几乎可以肯定他就是段林了。
我应该通知段梅吗?
我犹豫了很久。
几年前段林突然失踪,是他自己离家出走,还是被人贩子拐卖呢?他是否还愿意回到段梅身边去?从他健康成长的角度考虑,留在现在的家庭无疑是更好的选择,可是段梅……我脑海里浮现出段梅那双绝望疯狂的眼睛,这个暴躁而善良的女人,如果段林不回去,她这一生恐怕都无法走出寻找儿子的怪圈。
我究竟该怎么办?
一周后的一个早晨,我在学校门口遇到了段梅。
第一眼我并没有认出她来,她浑身上下肮脏不堪,头发纠结在一块,眼睛里闪着狂热的光,来来回回看着进出校园的孩子们。我以为是个疯子,经过她身边时十分警惕,没想到她忽然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
“周月。”她沙哑着嗓子喊道。
我仔细一看,这才认出她来。段林就在这学校,现在正是上学的时间。母子俩再次相遇,会发生什么?过去种种在我脑海里噩梦般浮现,我想将段梅拉到一边,以避开上学的学生,却被她甩开了。
“我本来还不确定。”她盯着我冷笑,“你现在这样子我可以确定了――我儿子在你学校里,是不是?”
我摇头否认,但又忍不住心虚地低头冒汗,脸上烧得通红。这是段林的母亲,我有什么权利隐瞒她儿子的踪迹?说还是不说,这个问题我一直没想清楚,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做出选择。
“周月,我对你还算不错吧?你上晚自习我天天去接你,可是……你竟然拐走我的儿子!”她说着说着就火冒三丈,还像几年前那样,大巴掌朝我的肩膀上扇了两下,疼得我龇牙咧嘴。
“我没有拐走你的儿子。”我低声对段梅说。
“如果不是你拐走他,为什么你恰好在他所在的学校?”她厉声问。
我苦笑一声说:“我也没想到这么巧……”
“这么说他真的在这所学校?”她眼睛瞪得几乎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了。
我只好点点头。回头看看,进出校门的学生越来越多,幸好还没有看见龙策。我心里隐隐希望龙策今天忽然生病,最好不要来学校。
“其实我也不确定……”我将自己怎么遇到龙策,怎么怀疑他是段林,又怎么调查的经过说了出来,“……其实到现在为止,我也不能确定他是否就是段林。我一直没有机会看他背上的红痣。”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段梅又拍了我一巴掌,“你不晓得我一直在找他吗?”
我不敢作声。面对段梅,我已经习惯了小心翼翼,仿佛她对我发火是天经地义的,这也真是奇怪。
“要不是碰到李杜,我问起你的情况,他随口说你多么敬业,为了教导学生还特意去查学生的档案,我根本就不知道我儿子已经找到了……你看我对你多么好,我还问你的情况,可你呢?畜生!”她在我胳膊上抓出五道血印,一口唾沫吐过来。我侧身一闪,唾沫飞在身后的灯柱上。
“我一听你去查学生档案,就怀疑你是不是碰到了段林……嘿嘿,要不是你查这个,我真的怀疑是你拐跑了我的儿子……你没想到吧,我一直怀疑你呢,所以我老盯着你……不过我现在不怀疑了,你要真拐跑了我的儿子,就不用去查他的档案……”她吸了吸鼻涕,撩起衣袖擦着眼泪。 我觉得很吃惊。以前只知道她性格暴戾,没想到她居然能从我查档案的行为就联想到她儿子,这也太可怕了……是不是所有的女人,变身为母亲之后,就会变得格外充满智慧?这么多年她居然一直在怀疑我,这也是我没有想到的。
“那……你打算怎么办?”我问。
“守着,等我儿子出来。”她理直气壮地道。
她就这么瞪着一双亮得吓人的眼睛,站在路边如同雕像。每一个进入学校的孩子都经过她眼睛的筛选,放学后,每一个离开学校的孩子也经过她的筛选。路过的人都以为她是个疯子。
一整天她都没有等到段林。
一整天,龙策都没有出现在学校。我往他家里打了个电话,才知道他已经失踪了。
龙策失踪了,就和几年前段林失踪一样,音讯全无。
段梅和龙策的父母在这个城市疯狂地寻找,但没有得到他一点消息。
我受不了他们的骚扰,只得逃到另外一座城市,重新找了一所学校。
龙策失踪五年之后,某一天,我正在上晚自习,李杜给我打了个电话。
“你有段林……或者龙策的消息吗?”他问我。
“没有。”我说,“段梅一直在找他……她现在一座城市一座城市地筛选,在每个学校里找。隔一段时间她就跑到我们学校来,看我是不是把段林藏了起来。”
“她这个办法不错,”李杜笑道,“段林还是上学的年龄,他第一次失踪就被人收养,第二次失踪没准也是。”
“你找我有什么事?”我不想再谈论这件事,便把话题岔开。
“我给你发了点资料,”李杜说,“前两天我们抓住了一窝人贩子,审讯他们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事,或许这跟段林有关。你听听吧。”
“是吗?”我的心情不知不觉又激动起来。
段林和人贩子有什么关系?
我迫不及待地打开邮箱,点开李杜发给我的音频资料,听到了人贩子说的一段话:“……有个男孩,真的古怪,我没见过那么古怪的男孩……我记得那是半夜,应该是三点左右吧……凌晨三点,我们这个点都不出来干活,这个点一般没孩子在外面晃悠。我们哥儿几个在路边喝酒,忽然就看到一个丁点儿大的男孩沿着马路走,脑。袋左右晃动,似乎在找什么人。这神态我们太熟悉了,一般跟大人走散了的孩子都这表情。我们没想到出来喝酒还能捞个外快,都笑出声来了。没想到我刚走到那男孩面前,还只喊了一声‘小朋友’,就看到他用漆黑的眼睛盯着我,对我笑了笑问:‘你是人贩子吧?’
“这个问题难不倒我,我碰到过好几个孩子都这么问。当然我绝对不会承认。没想到他又说:‘你不是人贩子就走开,是人贩子就带我走。’这下我感到有意思了,问他为什么,他说他妈妈总是打他,他想找一对对他好的父母。
“‘我在电视上看过那些打拐的节目,’他说,‘那些被拐卖的孩子,都过得挺好的。愿意花钱买孩子的,都会对孩子好,是吧?’他说的话真的让我震惊了。我情不自禁地说:‘那也有不好的……也有拐了孩子去讨饭或者做苦工的,有的还把孩子杀了卖器官呢。’照理说,作为人贩子,我说这话有点不遵守职业道德,可我当时觉得,我面对的根本不是个孩子,他好像比我还老练。
“我的话并没有吓住他,他冷笑一声说:‘你不会把我卖到那些可怕的地方的。’我更加好奇,问:‘为什么?’他说:‘如果你把我卖给一对很好的父母,我就帮你介绍孩子,让你转手卖出去。’这话让我目瞪口呆,我下意识地擦了擦眼睛,以为自己碰到鬼了。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小孩。
“后来我就真的把他卖给了一对很好的父母,他也真的给我介绍了好些孩子,都卖得不错……那些孩子都是被父母虐待的,我把他们卖给了很好的人家。这样过了几年……四年吧,是四年,没想到他又要求我把他卖掉,说是原来的妈找上门来了。所以我又把他卖了一次,当然也是好人家。第一次收养他的那对父母姓龙,给他改名叫龙策;第二次卖给了一户姓肖的人家……”
我终于可以确定,段林就是龙策。也终于知道,段林是如何两次从家中逃走的。
也许他是世界上最小的人贩子了吧?
我感到浑身发冷,给李杜打了个电话说:“你想对他怎么样?”
“我们很快就要采取行动,对他,一方面……算是解救吧;另一方面,他涉及贩卖儿童,也确实犯了罪。”李杜说。
“可他是为了帮助那些孩子啊……”我说。此刻我竟♡然非常理解段林,我想起段林跟我说过:“每个人都需要忍耐。”原来他一直在忍受着段梅的虐待,就是在等待这么一天――世界上又有多少无助弱小的孩子,渴望从暴力之下获得解脱呢?
“无论如何,那是犯罪。”李杜把电话挂了。
我忽然想到,李杜把这件事告诉我,是不是希望我……难道他也觉得段林做得对?
是对是错,我暂且来不及考虑,时间紧迫,趁着李杜他们还没行动,我得抢先。
赶到人贩子提到的那座城市,我又一次见到段林。他已经是一名初中生了,长高了许多,正处在变声期,神态比同龄人要成熟得多――也许他从来就没有幼稚过,没有人给过他这样的机会。
这一次他没有装作不认识我,看到我,他冷笑一声:“你真是阴魂不散。”
我摇摇头说:“我不是故意要找你。”我把那人贩子的话,还有李杜的话,都告诉了他。我没有要他逃,但我知道他一定会逃。
听完我的话,他沉默了很久。
“谢谢你。”很久之后他开口道,“可能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我点点头:“你真的觉得你做得对吗?”
“我不知道。”他第一次在我面前露出迷惘的神情,“但我自己经历过,所以……我总是让那些孩子自己选择。”
“那你现在还在干吗?”我问。
他点点头说:“以后也还会继续。”
我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你……有没有想念过你妈妈?”
我以为他会斩钉截铁地摇头,没想到他的泪水一下子就出来了:“我的妈妈,怎么会不想?可是……” 我没作声,等着他往下说。
“她恨我,也爱我。”他说,“我恨她,也爱她。”
“为什么?”我问。
但他再也不肯说什么。
他又一次消失了。
段梅又一次找我疯狂地吵闹了一次。她继续在各所学校寻找她儿子的踪影,可我知道,也许这一次,段林不会再上学了。
他已经到了足够强大的年龄――对他这样的人来说,十四岁和别人的四十岁没什么差别,十四岁的他已经历尽沧桑。我想象着他孤身一人飘零在人海,怀着一颗绝望的心,就忍不住想哭。
在段林失踪之后两天,我的邮箱里收到他写的一封信。“亲爱的周老师……”他开头用的是这样的称呼,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了――无论多么成熟,他毕竟是个孩子,还处在称呼老师为“亲爱的老师”的阶段。
我抹去眼泪往下看――
亲爱的周老师,你好。谢谢你来通知我,我知道你是好意。可能你不理解我和母亲之间为什么会彼此又爱又恨,当面我实在说不出口,在信里告诉你吧。我不是我母亲和父亲结婚的产物,而是一次罪恶的证据。
我母亲年轻的时候,被我父亲强奸。她当时认出了我父亲,但没有证据能够证明是他。之后她发现自己怀孕了,便决心把我生下来,作为控告我父亲的有力证物――从一开始,我就是因为恨而产生的一个证物。
当我出生之后,我父亲已经到了外地,谁也找不到他。母亲经过这些刺激,脾气变得非常狂暴,她把对父亲的恨转移到了我的身上。现在你明白她为什么对我是那种态度了吧?
我母亲是个可怜的女人,也是善良的女人,但也是个可恨的女人。我不感激她给了我生命,我恨她为了那么一个目的生下我抚养我。但同时,我也还是忍不住可怜她、爱她,就像她也会忍不住要爱我一样。我们是母子,这是没办法的事。
九年前,她找到了父亲。她那么高兴,是因为她终于可以让我和他做亲子鉴定,把他关进监狱。父亲做了错事应该受到惩罚,我强烈地希望他被关进监狱。
可是要让我作为一个证物出现,我做不到。我绝对不接受自己作为证物的身份。
我是个人,是个活生生的人。每个人的出生都应该包含着对生命的期待,为什么我的出生就只是带着恨?如果让母亲从我身上取走任何东西作为亲子鉴定的证物,那么我就等于是承认了自己作为一件证物的身份,从而也否定了我作为人的价值,我是绝对不允许这种情况出现的。
那天夜里,趁着你们熟睡,我彻底地清理了房间,没留下自己的任何头发、指甲之类的东西。这些你或许不知道。
人贩子很坏,但在我眼里,他们只是工具。我可以用一件坏的工具去做好的事。
我走了,祝你好运,周老师。最后我要告诉你我父亲的名字,这样你或许能明白一些事……
事情到此终于真相大白,我心中五味杂陈,不知道段梅和段林究竟谁更可怜。
到最后,我只剩下庆幸。
我庆幸自己及时地和李杜分了手。
段林最后留下的强奸他母亲的那个人的名字,和李杜他们局长儿子的名字完全一样。
怪不得很多年前他不肯告诉我事情的真相。
“李杜,”我给他打了个电话,“你把人贩子的口供告诉我,是想让我通知段林逃跑,对吧?只有他逃跑了,你们局长的儿子才会安全,对吧?”
他什么也没说,把电话挂了。
我换了个城市,换了所学校。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