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袋(外一篇)
无论是外套或裤子,我喜爱挑选有口袋的。除了便于置放小物件,或者造型时尚,即便鲜少使用,却有着莫名的执着。
我不清楚是否有着确切的原因,约莫是一种根深蒂固的焦虑,惶惶然有一朝应该会用到;也或许纯然是一种安全感的萃取,不为了美观。
我想,对于口袋的认识应该源出于对裤子的印象。
裤子的两侧被划开一道裂口,紧贴住衣服与身体中间,增添一块布,塞着贴身且重要的东西,以包覆小型物件,或埋入一些不公开的,无论干瘪,还是饱满,像一个秘密基地。
幼时身材矮小,视线较低,我眼睛平视正好是大人的腿部。那时成天穿梭在各种裤子、裙摆中,练习辨识穿哪种花色的裤、裙是谁,然后头也不抬,就知道谁来家里,唤出那人的称谓。
西装裤几乎成为爷爷的招牌。不论是家居宴客,或是商场往来,他十分喜爱西装裤,特别是蓝灰色调。那裤子如流线,贴住爷爷的腿,衬出下身曲线。爷爷每走一步,布面微微皱褶,反射不一样的光泽。再搭配一双深色皮鞋,出入门内门外,凛凛威风。
小时候,我常看奶奶为爷爷烫西装裤。一个船型的熨斗,来回在灰色的西装裤上。卐从熨斗孔洞里沁出白雾,我惊讶之余,裤子已烫出一条明晰的折痕,将裤子摊开平放,那痕迹使得西装裤霎时立体起来,英挺地为裤子架出气势。
爷爷退休后,蛰居小楼中,没有了应酬,他仍穿着西装裤。在炽热的乡间午后,他把西装裤卷起,那模样似乎少了以往的干练与严肃,多了几分随兴与闲适。皮包的实用性减低之后,爷爷惯于把东西揣放在西装裤的两侧口袋,零钱、车票、钥匙……两个鼓起的布袋,贴住肉体,在平整的西装裤中微微突起。
我不知道爷爷在那口袋内到底塞着什么样的奇珍异品,我看见他在邻人面前,从口袋掏出一包长寿烟与一个精致的小打火机;在新认识的朋友面前,又能翻出一小本电话簿,纪录别人的联络方式。那口袋如哆啦A梦的神奇百宝袋,能取出各种物品。
对我而言,爷爷的口袋倒像是座金库,里头永远有着五十元铜板。国中时,每回我下课返家,整装书包准备去补习班上课,爷爷总会从口袋中掏出一枚五十元硬币,要我拿去买东西吃。
有时,那五十元未用罄,我便把找零的铜板放在大外套的口袋内。隔日,爷爷还是拿一枚五十元给我,我试过婉拒他的好意,晃着大外套口袋,让他听那诸多零钱相互敲击的浑重声响。但,爷爷依然故我,拿着铜板执意塞入我手中,甚至追我到门外,一定要把钱币交到我手中。
于是,我的口袋成了零钱筒。每日,晃着沉重的口袋去补习班,再晃着沉重的口袋回家。消费的速度跟不上缓慢累积的重量,一个铜板换成更多零碎的小铜板,一天一天……
很长一段时间,我以为爷爷的口袋如永不干涸的泉流,维持且稳ฉ固家族。
然而,我却未曾留心爷爷的口袋正日益扁平。
据说是因为爷爷待人过于慷慨。
一回,某位陌生的年轻小伙子突然登门,声称自己汽车快要没油,很危险,偏偏又忘记带钱包,欲和爷爷借钱;想不到爷爷竟率性答应,从口袋摸了一张一千元钞票给对方,甚至还问对方钱够不够。怎料对方离开后,早逃之夭夭。
还有一次,爷爷偕姑姑北上参加喜宴,两人搭乘计程车前往会场。下车前,司机报价,爷爷从口袋掏出一张五百元钞票,告诉对方不用找了,便速速下车。姑姑怨爷爷太过浪费,爷爷却笑笑地说:“人家辛苦,应该的。”挥挥手,缓解姑姑的不快。
于是,出与入慢慢失衡,那口袋越趋干瘪,像爷爷渐渐凹陷的脸庞。羸弱的一双枯手,如树枝,放入口袋内,在轻盈的内里翻搅,掏出的是一颗温润的心。
后来我才知道,叔叔经商失败,在外积欠大笔金额。爷爷为了减轻叔叔欠债负担,即便那天价数字是自己无能力企及的,不顾众人反对,执意拿出自己所有的邮局积蓄,甚至卖去一栋楼房。原来富庶的家族样貌、生活堡垒正在坍塌。
尽管如此,爷爷仍备妥一枚五十元硬币给我。
一如往常。
一如往常。
爷爷给了我最后一枚硬币,在我转身离开家后,也悄然离开人世。
在爷爷火化前,我们整理他的遗物,为他挑选最后一套衣服。打开那陈旧厚重的衣橱门板,里头挂着一排西装与西装裤,在下方叠着衬衫与汗衫。我们将衣物从衣架上取下,却不晓得为什么每条西装裤都特别沉重、硬挺。
赫然,不晓得发生什么事,仅听见咣当几声,从口袋掉出两枚铜板。大家一阵惊讶,遂好奇心起,一一摸探爷爷所有的衣裤口袋。殊料每个口袋内,都贮存着许多钞票与硬币。一叠一叠,散乱在隐秘的小空间内。
我们再往衣柜角落寻觅,意外翻出一条陌生的格纹西装裤,这条裤子未曾见爷爷穿过,然而在那口袋内,有一把早已不再发行的古早钱币,以及用橡皮筋束好的老旧钞票。金钱保存良好,即便已搁置多年。继续摸探下去,还有一张爷爷年轻时候的老相片,照片边角因挤压而微微卷曲,用手指轻轻抚平,仍旧翘起,像寺庙飞檐。
我们循着衣物口袋发现一点关于爷웃爷的故事,层峦叠起对于爷爷的认识,才惊觉我们并不那么了解他。爷爷的心思藏匿在每一个幽微的口袋内,深层且隐秘。
或许,衣橱是爷爷的大口袋,将关于他的、关于家的一些,置放其中。寻者像打开俄罗斯娃娃,一个又一个,越来越小,越来越细腻,贴住主人的内里。剥解到最后一层,剩下惊喜,剩下讯息,然而,却反衬我们的无知。
口袋,一个暗薄的小空间里,每一个物件,都是个性,都是隐喻。
很长一段时间,我看见爷爷穿西装裤时的气派模样,却未曾注意那西装裤两侧的口袋,贴住人体,在暗缝的空间内,贮存属于裤子主人的性情。
只是,多年来,我未曾留意爷爷的心思,只见那一双手来回在口袋内放进、掏出;更不知道他究竟放进什么。在隐匿的空间内,我像彻底的他者,在迷宫内寻索、拼凑、忖度一个人的心理地图。
口袋,作为童趣的投映,或许微不足道,或许沉重难言,但我知道那是前往记忆的通道,关于疼爱,关于沉默。 乳事
至今,我仍忘不掉那身体,仿佛岛屿上的山川丘壑,却已泛黄、干枯,以及松垂的皮脂,每一寸肌肤赤裸地暴露在灯照下,被他者凝视。疤痕、黑斑与伤口,把躯壳斧凿得老朽。故事便藏在隆起的脂肪内,由人翻查、省视。
入秋时节,我参加学校志工团队。担任志工的过程,挑战不时四面八方袭来。
从喂食、梳头发开始。
每到洗澡时间,我与其他志工一齐来到病房准备为老太太洗澡。由大家为她褪去衣物,沐浴刷牙。一直以来,我从未与人如此亲近,当一个陌生人的身体坦诚在面前,任人抚触,刚开始总觉得尴尬,甚至慌乱,志工阿姨耳提面命如何清洁的细节,我一下全忘记,只是盯着老太太的躯体,直到旁人提醒,才回神,逐步洗刷。
老太太那哺育过几乎要一打子女的乳房,干瘪下垂。我用沾湿的布为她轻轻擦拭。手从乳房轻拂过,像颔首的花苞微微震烫,我望了老太太一眼,她继续看前方,和其他较熟悉的志工阿姨们说话。她已经习惯这些程序,当自己发现乳癌后,必须练习与适应在男医生的眼前解开上衣,露出乳房,被冰冷的医疗仪器反复勘探,直捣癌细胞散布核心。那一刻起,她的身体似乎不纯粹属于自己,还有医学。
但在那个被医学术语包围的环境,我却不是因为英文感到苦恼,而是得努力挖拾残缺的闽南语字句,拼凑出一个像样的句子,比如“会太烧么?”“会疼么?”……到最后我边讲边比手画脚与老太太沟通。更多时候,彼此更需要大加揣测这些零碎的话语和动作代表的意义。然后,我摸索各个相处环节,以及老太太的习惯,有如医疗仪器去侦查乳房内部癌细胞情况。
从医院返家途中,我不时忆起中学时期的健康教育课,老师教班上女同学怎么检查自己的乳房,并借助人体模型来示范。见老师的指腹贴住模型,从锁骨到腋窝中线再到胸部下方,然后沿着乳房外部绕一圈。那时,全班羞红脸,“啊”声连连,随后哄堂大笑,恍若看戏般地过去。
曾经,我是如此害怕正视自己。
青春期,当我察觉平坦的胸脯开始产生变化,因那微微鼓胀的乳房,而成日耸起肩膀,穿着外套,生怕被人发现自己的身体正在转变。母亲眼尖,发现我走路姿势异常、行径古怪,恐怕是明白我的“难言之隐”。某日放学,回到房间,我发现床上放了几件棉布制成的小背心,晚餐也添加了卤猪脚或青木瓜排骨汤一类丰胸的菜肴。
仿佛是种禁忌,母亲从未告诉过我身体的奥秘,任我兀自寻索成长过程无可避免的身体变异,甚至是那些伴随惊奇与诧异的情绪。
然后,大家相互打量对方的身体。乳房因而不单作为一种性征,也作为一种审美标准。
姊妹淘之间的聊天内容开始多了胸部的话题,取笑谁谁谁的胸部过大,几乎要撑爆制服纽扣,或是讨论某个厂牌的内衣好看耐穿等等,甚至有些调皮的男同学还会故意弹女同学的内衣肩带。在半成熟的领域里,乳房有时候反而转化ต为揶揄的对象。
而今媒体杂志夸大报道某女星露点博版面,穿低胸礼服时恍兮惚兮露出一条深V沟线,槟榔摊外大肆张贴AV女优图片,清凉惹火的薄纱,若隐若现丰满的乳房,或者丰胸广告将胸部较小的女性塑造成难堪、丑陋的刻板印象,一再突显女性乳房特征。见于此,有人为了追求和女明星一样的事业线,而问诊整形外科,要求在体内塞入硅胶,达到爆乳效果。
乳房,情欲与挑逗的修辞。
往往,我害怕选购内衣时,让服务小姐碰触到我的身体,更拒绝她们热心为我调整内衣。约莫是那无可救药的守旧心态,也或者是某种捍卫自身的举动,誓死戍守最后的堡垒,逆其道去阻挡那些太过摩登的内衣,以及那些太靠近我的动作。然而我却刻意模仿洋化的作风,偶尔穿领口较低的衣服,或者说一些辅导级以上的话,伪装自己开明。一切竟是矛盾地在传统与前卫、旧与新的边境徘徊。
初期工作,一下子和生老病死靠得太近,忽然之间难以调适。白日幕幕惊魂,夜半则把现实扭曲变形进入梦境,因而时常被诸般光怪陆离的噩梦惊醒,甚至有些失眠。甚至有几次,我还梦见自己的乳房要面临被割除的危机,醒后立刻触碰身体,所幸只是梦。一段时间后,身心缓慢习惯生命某些残酷或惊悚的片段。
听说睡前喝牛奶可以助眠,于是我替自己冲泡一大杯热牛奶,喝完才熄灯上床。可能,这杯牛奶的温度正巧满足我对母亲的想像,是否为一种离开婴儿时代后,对于乳房的依恋?或者只是某种安全感的饱足?
失眠的隔天,我同往常一样来到病房,为老太太梳洗。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老太太不是只因循制式化的医疗程序让我褪去她的衣物,触碰她的身体,慢慢地,她开始允许我抚摸她皮肤底层深邃的、丰富的故事,纵然是我难以理解的日据时代,老太太的闽南语掺杂几句日文,复现当年风景,热情且主动地和我分享她的治疗情况、家庭琐事。
某日,她张着一抹黯淡神情告诉我,明天医生就要手术摘掉她左边的乳房,而她的身体也将如同震灾后的地景,山崩地裂。恐怕是癌细胞扩散,而不得不如此。
老太太看着自己的乳房,怀想过去哺育过的子女,曾经因奶水不足而被小孩咬到破皮、渗血,想不到这些儿女皆已拉扯长大,或出国、或嫁人。老太太的年岁增长,她似乎也看淡这一切。只是,奶水退去后,乳房充盈的是满满的记忆和苦难,关于孩子,也关于疾病。
然而,我却无法想象,那被我擦拭的乳房,皱褶的、并不丰满的女性征象,即将化为平坦,如同回到青春期之前,一切都没发生。那段流金岁月被癌细胞啮食殆尽,在胸上留下一道疤,如一枚纪念戳章。
只是这对老太太来说,是创伤印记,还是预示解脱的©征象?
某日,我来到育婴室找H。那是喂母乳的时间吧。我从未掩闭的门缝,看见小婴儿被他的母亲搂抱着,贴近母体,两只小手贴住鼓胀的乳房,嘴巴凑近,开始大口吸吮。母亲则对着宝宝哼唱儿歌,柔柔的曲调,溶进充满奶香味的时空里。
母亲与孩子,在哺乳的时刻相互依偎,就像洗澡间里老太太与我,允许我触摸身体,她不在乎我是不是她的孩子,也或许她以为我就是她的孩子。究竟要把自己全心交给另一个人,是什么让彼此信任又依赖?
赫然,我瞥见那母亲身上微开的鹅黄色上衣,右边胸口隐约露出一节深色疤痕,像通往神秘宇宙的裂口,被藏在外衣底下。她见我盯着自己和宝宝,立刻低头调整衣物,遮住右胸与疤痕。
据悉,那个母亲罹患乳癌。
她曾经多次访名医,咽药汤,寻偏方,仍不敌肆虐无道的癌细胞,最后应医生建议切除乳房。偏偏做完手术后不久发现怀孕,那母亲怀着宝宝,向医生商讨哺乳。那微微干瘪的乳房,保住一个母亲与孩子亲密接触的机会。
相隔数时,那母亲因为癌细胞分裂生长,蔓延至左侧,急需将乳房摘除。我听到她不断和医生商量,能否暂时不割除乳房,医生为了顾全病患身体,而坚持手术以进行化疗。癌细胞太过冷酷,大规模侵扰器官组织,也剥夺了一个母亲哺育的权力。
也许她和老太太一样,那赤裸地展呈平坦的身体,奶水干涸,荒漠原野。她们的心事围绕在那道缝线上,纪录母者的乳房成为传说,华丽又苍凉,一时间有些怅然,有些焦虑。
或许女人那对乳房,与青春、哺喂、病变产生某种符号链接,在渐厚的病历簿上,撰写成长史、变化史。
然后,被编码成为医学案例的一部分。
大概是担任志工之后,我开始在沐浴结束,对镜观察自己的身体。然而,脑海却幽幽浮现医院里那些残缺的女体、那些眼泪、那些故事,现在全被我用肥皂泡抹去,清水冲洗干净。
擦干身体,我将手指贴在胸脯上,学着寻找疾病的基地,像雷达,以同心圆一圈又一圈地画着,旋转,再旋转……于成熟与半成熟的边际,检索暧昧难语的成长叙述,在氤氲的镜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