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想你的这个春天
天气正在转暖,野地里的雪开始燃烧。一过春分,冻土里似乎就有了一波蠕蠕的胎动。每到这时,我的耳朵就发热。在老家,耳朵热便是有人想,要不就是有人骂,至于是哪个在想,谁又在骂,完全取决于个人的心思了。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这个问题很简单,不需要颠来倒去地权衡和分析,骂我的一定是爸,想我的当然是妈了。渐渐长大了,心事便像积雨云一样融聚翻腾,青春期的胡思乱想总是显得很有诗意,觉得冥冥中总会有个假想的人,躲在某个寂静的角落里,凭他去想去骂。那时候我们的脸会发烧泛红,耳朵胀咕嘟的,像是突然被加热了,心口暖暖的,遇到有人盘问,便借口是春风潲的。这是怀春的少男少女共患的通病,而人体就是一种生物化了的自然,自然也有顺应天时的节气。人生的春天,爱会悄然苏醒,这一点,天地人同理。神是不懂这份爱的,他们剥夺了人的意志,高高在上,从不给我们必要的亲昵……
转眼就到清明了,天空不觉间露出了恬淡的慈祥,阳光温酒一样,沉醉着穿过明净的窗玻璃。风的表情也不再僵硬,把树枝匆匆变软了。风筝在高处飘摇,散布着寒地黑土上飞扬的春消息。草根最懂得人情世故,它们头上没有光环,所以紧紧贴着地面,冷眼窥望着新生的时间表里那些早就安排好的一切。这也难怪,与周遭的一切生机相比,草是一种过于低调的存在,它们的梦想仅限于超越自己渺小的心力,从容中藏着局促,谨慎地举起剑一般的叶子,却从不期望给外界任何伤害,也不憧憬果实,属于一种集体无意识地弱势生长,荣枯无恙,自生自灭……那时我正躺在这憋憋屈屈的草地上,内心里充满了草一样的哀伤,我想到了身体下正在返青的故乡,想到了儿时的田野满眼草绿的情景,老草房的火绳散发出来的蒿草的中药气味,而我最想的,却是刚刚从城里迁葬到这片尚未完全解冻的黑土里的我深爱的父亲。
父亲是在“非典”肆虐的2003年5月过世的,死因当然不是“非典”,而是脑梗,也有我们照顾不周所致。不过在那样的背景下,我们心中已经顾不上“非典”的恐慌和自责了,悲痛占据了我们整个的心灵。父亲匆匆走完一个甲子,如今转身魂归故里,亦如落叶归根,不知是不是他最后的心愿。由于母亲坚持送父亲归返原乡,进入祖茔,和地下的先人团聚,我和弟弟妹妹们商量后,便于2007年清明时节送父亲的骨灰回乡安葬。而这中间过去的四年里,父亲的骨灰一直寄存在大庆天园殡仪馆,每到清明,我们都去看他,烧些纸钱,以遣哀思。原本还想在净园公墓买块墓地的,可母亲认为还是进入祖坟好,理由当然是入土为安,只不过这“土”一定要是老家的土。
就这样,我们带着一种凄惶的心情送父亲回家了。那个深陷在松嫩大平原褶皱里名唤苑家沟的小村子已经明显缩水了,昔日将近七十余户人家鸡犬相闻生机盎然的富足村落,眼前破落到只有十多户人家的小屯子。在前后不到二十年的时间里,这里的改变却是可用地质年代来衡量的沧海桑田式的可怕的巨大跨越。地貌扭曲变形,村容面目全非。原先村东一片偌大的湿地类型的草甸子,流水淙淙,宽敞茂盛,各种颜色的野花把那里点缀成一块平整的绿毯。那时还没有分田到户,草甸子上只供放猪、养鸡鸭鹅。到了夏天,雨水丰盈,洋喇灌儿、酸卜姜、旗杆顶应有尽有,是我和小伙伴儿们饥饿枯燥的童年最宝贵的精神营养品。燕子、麻出溜、胡布拉、布谷鸟、唠天倍儿,以及各色蝴蝶、蜻蜓、撒虫、蚂蚱是那片草地最富活力的牲灵注解。虽然也发生过几次洪水,给农田和家居生活造成一些损失,却从未破坏掉村里人传统的生活格局和耕作方式,可能还包括建设家园的固有热情。然而就是这片早年间小村子的肺,现而今已经开垦成耕地被村干部卖给外乡人。如此十几年下来,水土流失更加严重,沟渠改道不说,还被冲出纵横交错的十几条沟渠,而且沟口越来越大。耕地面积也越来越少,庄稼几乎没有多少收成。人心也越来越散了,由于耕地已经卖给外姓人家,村民又得不到任何实惠,久而久之,没说没管,慢慢地竟将好好的一爿绿地给糟蹋成一片废弃的不毛之地,大片大片的碱花,白剌剌地刺眼,原先最美的一块好皮肤,眼见着长满了牛皮癣,直让我欲哭无泪,和痛失父亲一样令我难过,令我肝疼。
更让人悲痛欲绝的是,紧邻草甸子东部原是一片葱茏茂密的野生状态的红毛柳,岗上就是万亩良田,这排兵布阵似的红毛柳,当是祖先根植的一道防风固沙保持水土的绿色屏障,不想也被一些人砍光挖光,掘根做了烧柴,然后再被当成耕地出卖。可怜村人祖祖辈辈散落在柳条丛里的座座坟茔,失去了往日的宁静与神秘,赫然裸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被牛马羊群拱刨踩踏,被犁铧和庄稼翻耕围阻,俨然一片被抛弃的乱葬岗。我这次清明回来不仅是为父亲移灵桑梓,也是为先前好多亲戚不止一次打电话说,你们家的祖坟都要被水给冲没了,再不回来迁坟移墓,祖宗十八代就要被挖坟掘墓挫骨扬灰了。听到这个消息我是又悲哀又气愤,我提前一天回到苑家沟,迅速召集大量亲戚朋友帮忙选址迁坟,同时安葬父亲。当我来到曾经熟悉的祖坟墓地的时候,被眼前的情形吓呆了,只觉得眼前冒金星,一阵阵发晕。原来那么清晰井然的墓地,后面两座坟茔竟然被冲走了差不多一半。祖宗的白骨电光一般刺痛了我的心,我的身体一阵阵发紧。要知道,那座毁坏最大的可是我的祖父祖母的坟茔,我不顾危险跳下河沟,腰上系着绳子,攀在沟沿上捡拾祖父祖母的骨殖,泪水不禁涌流而出,真是愧对祖先,愧对我那以孝闻名家乡的父亲。好在此时正值清明,没有水害,我也逐渐镇定下来,从容地从黝黑的冰土中捡拾那些埋葬多年的先人遗骨,其中两节大腿骨保存得较完好,颀长高大,听母亲说,那一定是祖母的,当年她活着的时候就是高高大大的,为人谦和厚道,没想到能有今天这样的劫难。我越想越难过,越想越气愤,发誓完成迁坟安葬等事情之后,好好打听一下,到底谁应为此负责任,当然不仅仅是为破坏了我祖上死后的清静,更应该追究这种毁草毁林出卖耕地,造成大面积水土流失,为害乡里,荼毒生态的恶行。苑家沟呵苑家沟,如今你真应改叫“怨家沟”、“冤家沟”。我真希望那流经祖墓的愚昧的流水尽快冲走眼前病态的癫狂与落后,更要冲走的还有鲁迅先生早就深恶痛绝的那种我们的文化胎里带来的国民劣根性。这不仅仅是某些穷乡僻壤,或者说某些现代文明的死角,至今还保有利欲熏心重商主义的顽疾,它更是现代中国局地乡村生态文明的一种体制性休克。 民谚说,清明断雪,谷雨断霜。就是说,自清明始,雪已完全消融,而到了谷雨,就再无霜冻了,便正是重墒情播五谷的大好时机。从这个意义上讲,首先应该还原清明作为一个关键节气的农事功能,而不应舍本求末凸显祭祀之于这个节气的人本意义了。更何况前者关乎农桑,讲的是重生,后者涉及的是“慎终追远”,在意的是人的后事,是为“死”。农业大国,无农不稳。清明看上去只是个简单的节气,可它如同一根文明的扁担,担着国人的心之所系,一头关注生,一头料理死,偏了就会失去平衡,而平衡就是和谐,失衡就会危及我们的文化价值和生存信仰。当然,这二者之间还牵涉一个“土地”的问题,活人跟死人争地的现象层出不穷。而现实的情况是,清明已经完全演变成一个重大的节日了,这也许不是清明的错,在某种人本情感的催发下,人的主体性赫然上升成这个节日的当然主题。“慎终追远”本来是件很个体的事,现在居然膨胀成为一种跟风式的公众期待。南方的活人墓地竟然卖到三百万了,更绝的是从前上坟还只是给故人烧点草牛纸马之类,后来竟演变到家电首饰、香车豪宅,有的甚至开始有烧“二奶”的了。
我突然忆起南宋高翥的那首《清明》:
南北山头多墓田♡,清明祭扫各纷然。
纸灰飞作白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
日落狐狸眠冢上,夜归儿女笑灯前。
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
联想到那么多奢想“万岁”的皇帝都已作古,变成青史黄卷中的纪年符号,便更加觉得人生无常,死生有命了。生者常戚戚,死者长已矣!虚无和宿命自然也是一种存在呵,人们不认可这种生命深处的精神现实,所以个体表现出来的就是痴妄与烦乱,成为“群氓”的时候,一种想当然的乱象就无可避免了。
记得二月的最后一天,我去本地最有名的天园殡仪馆参加一个朋友岳父的葬礼,已经陆续涌来清明祭祀的人群。四月二号早晨不到六点的时候,我再次到这家殡仪馆送别一位朋友的老母亲,眼见到进入殡仪馆的公路上蜿蜒排起了车的长龙。我坐的车很长时间都出不来,院子里,焚化间,祭祀的灵堂里,乱得犹如赶庙会。人们说笑着,宛如踏青郊游一般,老规矩已经很难看到了,五花八门的祭祀仪式更是频出笑料,那位主持朋友老母葬礼的司仪居然还是个牧师的打扮,在细数到礼宾名单时竟然把“发来唁电的有……”说成了“发来贺电的”。我琢磨就算是喜丧,也不至于这么狂欢吧,因此,先前那些听起来有几分圣意的唱诗,越往下听就越感到难为情,尽管用的是胡松华《赞歌》的旋律,怎么听都像是非常严肃的搞笑,实在是悖离了赞美或者超度的本意。
而我要说的是,故乡,在我想你的这 ッ个春天里,在又见清明这个怡然而又倍感矛盾的季节里,你感到一种精神上的疼痛了吗?我当然是被你一以贯之的愚昧刺痛了,被我祖母的白骨刺痛了,被你浪费的草场和土地刺痛了,可我还是依然那么想你,想你在清明这一天,ฝ能够清醒,能够明白,而不仅仅是愚昧地面对生,同时又麻木地面对死,糊里糊涂过那种不死不活的日子。
ฒ 那天回到家里我已经没有勇气打开电视了,上网瞧瞧,更是乱象横生。闭上眼睛,顿觉呼隆隆呼隆隆的,大有乱云飞渡之感。公祭的多少还带着几分肃穆和庄严,祭黄陵的,祭妈祖的,祭先烈的,各地的祭祀形式丰富多彩,祭祀队伍人山人海。私祭的简直就是走马观花,粉饰内心。一大家人聚到一起像赶集似的,乐乐呵呵去上坟,高高兴兴去酒店,玩的只是一个潇洒。真的是应了高启的那首诗:满衣血泪与尘埃,乱后还乡亦可哀。风雨梨花寒食过,几家坟上子孙来?(《送陈秀才还沙上省墓》)
有道是清风明月本无价,亦不乏远山近水皆有情。毕竟清明扫墓祭祖皆为人子分内之事,却也大可不必做得跟明星发布会一样风光的。尽可能组织行动ฏ便捷的家人,带上纸钱、烧酒、供品与香草,或去堂皇的墓地拜谒先人,或去野地的坟茔祭奠祖宗,捎上份虔敬的心情也就是了,静静地在祖坟前磕三个响头,说几句内心的话,告慰告慰先祖,宽慰宽慰自己,然后回来好好继续余下的生活,这当然无可厚非。严肃与忧伤应该是清明这一天祭祀的应有心境,但这一天又都不是只有祭祀可做,寒食已过,要开新火,娶妻的自然要去娶妻,生子的固然要去生子,万物勃发,气象澄明,要干的事太多了,毕竟活着才是更要紧的。
然而,我的故乡,我的耳朵又热了,是你在想我呢,还是在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