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我的母亲
我的母亲离开我已经整整二十年了,二十年来,我总是忘不了我的母亲,每每想起母亲,心里便 ☹有椎心泣血的痛,为母亲对我无私的奉献,为我的不孝。
我母亲生了十一个子女,我是老幺。我年幼时候,父亲就不在了。母亲最疼爱我,我犹记得母亲伏在父亲的棺材上痛哭,她说:“丫丫这么小,你叫我一个人怎么办啊?”母亲担心的不是她自己,而是最小的儿子。父亲走后,小脚的母亲,瘦弱的母亲,表现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顽强。我考取澧县一中后,母亲吩咐我所有的哥嫂和姐姐、姐夫,每户平均负担我的学杂费,哪户稍有怠慢,母亲拄着拐杖去串门,把他们一顿臭☃骂。我豆大的字不认识一个的母亲,却对我读书极为支持。我曾经问母亲,你不识字,你怎么认得钱?她说:“我摸得啊。”母亲就凭借手感辨认哪是一角钱,哪是一元钱,哪是五元钱,哪是十元钱。每每看到母亲摸钱的样子,我就发誓要好好读书,所以在澧县一中,我的成绩是名列前茅的。母亲对我极为严格。在那个饥饿的年代,我免不了饥饿的命运,一次,我去隔壁陈妈妈家后院去偷她红薯地里的红薯,那时候红薯秧苗还开着花,地里藏着的红薯不足拳头大,我偷了几个,继续用十个指头刨地的时候,陈妈妈发现了。陈妈妈是个善良的人,她没有打骂我,而是把我交给了母亲。我的母亲怒不可遏,拿着一把菜刀,在我脖子上划来划去,我吓坏了,杀猪般地嚎叫,我想死定了,过了几分钟,我居然没有死,才发现母亲用的是刀背,她最后说:“狗杂种,不学好,老子杀了你!”还有一次,我去大队部打煤油。我拿着农药瓶子打了价值两毛钱的煤油,我想这煤油实在太少了,不足瓶子三分之一的刻度,我又想讨得母亲的喜欢,于是就跑到田埂边,将稻田里的水灌了一些到瓶子里,回到家,母亲见状高兴极了,夸我很不错,还说营业员不欺生,但是到了晚上,原形毕露,煤油灯的灯芯被点亮后,噼噼啪啪地响,母亲知道我欺骗了她,给我一顿狠揍,还说:“你不学好,你不学好,老子打死你。”我母亲很少跟我进行说服教育,犯了错,必打,打必酣畅淋漓,打得她精疲力竭才停止,然后我看见母亲的泪水止不住流了下来,一流又不可收。我记得生产队里的一个五保户,她的女婿给了她一个猪头过年,但这猪头脸皮有些红,我不知道红的原因是屠夫动刀力度太大,便对五保户说:“这猪得了红斑症,猪头吃不得,吃了你会死。”五保户怕死,将猪头扔到了牛棚的厕所里。母亲知道后,将我一阵好打,打到我钻心的疼痛。母亲有个习惯,决定打我,我即使逃跑了,回家后,她也要打,一打必然是不达目的不罢休。我记得扯猪草时,为了凑体积,我在篮子里放进去很多竹篾片撑着,母亲在猪盆里剁猪草,她视力差,但凭感觉她就知道猪盆里有竹篾片,知道我干坏事了,给我一阵猛打。我家造房子,正值雪花飘飘、狂风怒号的季节,我对母亲说:“我看你们建房子,建房子,不倒才怪!”母亲不管我是不是真理的掌握者,还是打我了,虽然不久后屋墙歪斜,不到三年,房子就拆除了。我家的乳猪死了,没有埋,直接炖钵子,吃了,乳猪肉实在太好吃了,想来都嘴馋,我便对母亲说:“娘,今后我家死小猪,千万不要埋了,我来剐,炖着好吃!”母亲见我这么不会说话,给我赏了一顿打。
读小学、初中那阵儿,乡村根本没什么娱乐活动,唯一的娱乐就是每个月可以看一次电影,虽然电影都是放映了又放映的《打击侵略者》《奇袭白虎团》《奇袭》《渡江侦察记》《红灯记》《海港》《龙江颂》这些所谓经典的片子,我还是百看不厌,但我家太穷了,没有高筒靴子可穿,就是低筒靴子也没有,只能穿着布鞋去看,不仅在本村看,而且跑到邻村看。母亲坚决不让我去,理由是乡间蛇多,没靴子穿着不安全。我父亲曾被蛇咬过,一骨碌滚到池塘里,幸亏被人发现及时,不然没命了。我的大哥、二哥、三哥、四哥全被毒蛇咬过,不是组里有个厉害的蛇医,他们也全没命,但是这个蛇医名气大,常常外出治病,如果组里有人被蛇咬,他不及时赶到,被咬之人就死定了,我们组里好几个人就死于蛇毒。母亲一边吼(但我不怕吼),我一边撒腿跑向放电影的地方。电影好看,回来后母亲脸色也好看,给我痛快淋漓一顿打,但我是不长记性的,就在我的跑与母亲的打的过程中,我度过了无知的童年和懵懂的少年时光。
小时候,我不能体会母亲打我的良苦用心,多年后,我走上工作岗位,我用我的诚实,我的善良,我的单纯跟这个世界顽强较量而小有收获的时候,我才发现,母亲的拳头其实是这个世界上最温暖的拳头啊!因为母亲的严厉,我小时候随四哥帮生产队守护粮仓,看见金灿灿的谷子,肚子饿得咕咕叫,也不敢剥出一粒米来吃掉,没有蚊香,半夜时蚊虫叮咬,我和四哥浑身起疙瘩,也从不吭一声;因为母亲的严厉,我随四哥帮乡里守护林场,住在简易的棚子里,睡在简陋的铺板上,夜里听各种鸟兽的叫唤,我也不觉得紧张,知名不知名的虫子爬在我和四哥的身上,我也不觉得难受;因为母亲的严厉,我后来在工作中总是谨小慎微,生怕出差错,愧对母亲,愧对对我寄予厚望的家长们。
我母亲不识字,却是天才的故事家。在精神生活极为贫乏的年代,她简直就是我唯一的精神世界。她跟我讲人类的起源,她说,一男一女两个神仙在天上玩疲倦了,决定乘天梯来到人间走一遭,别的神仙将天梯抽调,嗨嗨,这两个神仙上不去了,于是,在人间生儿育女,便有了今天这么多人;她跟我讲姐弟俩智斗野人外公的故事;她还跟我讲尺人兔马的故事,她说,总有一天,人只有一尺长,马只有兔子大。我没有想明白母亲说这个故事的深意,现在想来,也许是母亲对环境问题的预见吧,也许是母亲对人心叵测的担忧吧。环境让人兽异化,人心让心灵异化。母亲讲述的这些近乎神话的故事,启迪了我的想象。现在,我一直把语文定义为语言文学,一直坚持文学创作,不能不说是我的文盲母亲启迪的结果。我母亲在讲述故事中,告诉我怎么做人。她讲了两个真实的故事:我父亲为队里在露天守粮,蚊帐丢了,队长诬陷父亲,说父亲偷了,后来有人在队长家里看见了一模一样的蚊帐;一次,我家没柴禾了,我母亲在后院砍了两根青竹子放进灶膛,青竹发出炸爆米花般的声响,队长听见了,说我家私藏食堂的粮食。母亲要通过这两个故事告诉我什么呢?是告诉我人背运就遭人欺负?是告诉我人在处于劣势时候必须不忘奋斗?还是告诉我集体的东西不要贪为私有?还是告诉我冤家宜解不宜结?也许都不是,也许都是。我听母亲讲这个故事的时候,热血往上涌,当时恨不得拿着镰刀就ฉ像割韭菜那样将队长的头割了,母亲却幽幽地说:“算了,人不要记仇,你发愤读书就行了。”我在长达二十六年的教书生活中,我一直没忘记要努力工作,没忘记集体的东西一星半点都不要沾,没忘记要宽容他人。说实话,个别学生、个别同事和个别领导对我作恶的时候,我看得通通透透,但我佯装糊涂,绝不跟他们较真,我这个满肚子墨水的读书人,其境界竟然赶不上我目不识丁的母亲?如果我凡事斤斤计较,我又怎么对得起我心胸如海的母亲? 我读大学那阵子,每次回家,都在铛市镇用一毛钱买一小包花生,那花生实在太香了,吃着爽口。我走一会儿吃一粒,走一会儿吃一粒,当我走到距离铛市十多华里的家的时候,我暗暗告诉自己:一定要给母亲留一粒。可是,就在家门口,我将最后一粒花生米送进了自己嘴里。我可怜的母亲,在我考取大学之后,张罗放电影,电影内容我不知道了。为了我,母亲和二嫂交恶,为了我,母亲和大嫂也不是太和谐,为了我,母亲肯定受了很多委屈,这是我不知道的。记得放电影的时候,母亲悄悄对我说:“你大哥给你介绍的媳妇也来了!”我的天啊,我哪有媳妇呢,我和大芬是同班同学,小芬是大芬的妹妹,我曾看见大芬带小芬到小学去玩,小芬的确是美人胚子,我记得有年春节,我打快板(莲花闹)到了大芬家,想看看我的这位“媳妇”,我看见了小芬,人家毫无感觉,一只黑狗就要咬我的裤裆,幸亏大芬赶走了黑狗,小芬一脸咯咯的笑。看电影的时候,我看见了小芬,很漂亮,真的。但是一切都是不可能的,我是村里为数不多的跳出农门的人,母亲还以为我是多大的人物,干嘛要娶一个农村女孩。其实只有我知道,我的命运就是这样,我还能怎样?母亲要我不娶拖脚绊子。读大学的时候,我似乎有过恋爱,但不过是些单相思。三哥给我介绍了一个黑布不溜秋的女Σ孩,那个女孩显然看不上我,虽然和我一起溜过单车,但是她很鄙视我,因为我是一个被上帝咬过的苹果。三哥发现不行,就介绍三嫂伯妈的女儿,我对三哥说:“别介绍了,白费功夫。”后来,我初中的同学给我介绍了她的侄女,最终也是好合好散。母亲最放不下的是我没媳妇,只要我回家,她的第一句话是:“找媳妇没,我年纪大了,孙子都抱不动了。”
我在太青山沟里工作的那段日子,母亲惦记着我。只要我回家,母亲总是将卖鸡蛋的钱给我做搭车到太青的路费。我每次回家,都要给母亲买点东西。母亲喜欢吃苹果,我却觉得母亲吃不了苹果,因为她牙齿不好,她只适合吃橘子,我每次买的就是橘子。直到母亲临终,我也没有给她买过一个苹果。我知道,苹果贵,橘子便宜,哪是母亲吃不动啊!我可怜的母亲,从鸡屁股里给我车费的母亲;我可怜的母亲,在我的儿子出生后斟满月酒的时候,她已经不能亲自再来太青祝贺她又添了一个小孙子;我可怜的母亲,她捎来了一只老母鸡,这是家里唯一的一只母鸡了;我可怜的母亲,我来太青中学三年的日子里,为什么就不把您接来太青住着呢?我担心母亲上厕所一步不稳就会摔下太青中学卧室通往厕所的那个天桥,我没有接她来住,后来一想,这是我最大的遗憾,母亲要摔下天桥,你做儿子的就不能搀扶她上厕所吗?那是你的母亲啊!不孝的我,就这样没有让母亲来太青中学住过哪怕一个夜晚。
我的母亲七十岁的时候,还在种棉花,她说,要为幺儿子攒钱娶媳妇的。在那坚硬的土地上,母亲用孱弱的身躯,一锄头一锄头艰难地刨地,我却是那么心安理得,不拿起她的锄头去刨地。棉花开了,白色的云朵都开了,可是在我儿子周岁的前一天,母亲走了。
儿子周岁的时候,我们去了我的家乡,母亲在一盏煤油灯下再也没有声息,瘦骨嶙峋,一张黄纸遮住了她的脸,我揭开那张纸,我苦难的母亲,眼睛凹陷进去了,我再也禁不住嚎啕大哭,我的娘,你的不孝子来看你了。我的娘,你走的前一年,我回来了,我和你睡在一张床上,我怕你睡久了身子疼,我轻轻地推着你的脊背,扶你起来,你大喊一声:“儿呀,你不扶我,我痛。”然后,我让你躺下了,然后,我去了澧县八中。我离开家门的时候,你对我说:“幺儿,开瓶几天了的罐头不要给我甩了,我还要吃的呀!”我噙着泪花,点了点头,熟料,我离开您仅仅三个月光景,您就在一九九五年二月十七日,悄悄地走了。
接到侄子报丧的电话,我内心天翻地覆,但上午有四节课,我没有留下一滴泪,坚持上完了四节语文课,登上去中武的车子的时候,再也无法承受失去母亲的悲痛,刹时,泪流成河。现在想来,这四节课是可以不上的,天大地大,没有母亲大;只知道工作,而漠视亲情的人,其实是一群可怜的虫子,没有进化的可怜的虫子。哎,子欲养而亲不待,母亲,也许我成了你永久的痛,母亲,你也©成为了我永久的痛呀。
我可怜的母亲,我一点也不像你,我更像我的父亲,我从不打你的孙子,父亲每次看我们五个弟兄不听话的时候,就说:“老子用扁担砍死你!”我的父亲没有砍过我。我向父亲要钱的时候,父亲总是从他袋子里掏出几分硬币,和蔼和亲,从来没有不高兴过。父亲走得早,我的记忆就是这些。当我儿子向我要钱的时候,我从来没有不高兴过,这一点,我像我的父亲。母亲,我是不是没有遗传你的基因,母亲,这是不是不孝的表现呢?母亲,你告诉我!
母亲,如果真的有来生,我愿意继续做你的儿子,承欢膝下,好好地听您的话,孝敬您,直到我白发苍苍,直到我也悄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