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的光影
砍柴
那时我可能刚过十岁,正是贪睡的年纪。可三更左右,母亲就把我和姐喊醒了。父亲说,老五不用挖柴,帮着把柴收起来就行。
我揉着惺忪的眼睛,看父亲扛了头和粗绳,嘴还撅着不想动。母亲就给我的口袋里装了几个烤洋芋,哄我:山里头有好看的东西呢,像獾猪、呱呱鸡、飞机塔,你从来都没见过……
正是深冬,我就穿着一件棉袄,前襟还破了巴掌大的一个洞。可能洋웃芋刚从炕洞里掏出来不久,我的肚皮还感觉热乎乎的。在黎明的山道上,几只猫头鹰尖叫着从沟里飞过去,我牵着姐的衣襟,眼睛都不敢朝悬崖边看。父亲走得急,我们总要紧跑几步才能跟上。转过一个个弯,翻过一道道沟,举头望星星,低头看脚跟,就是听不到父亲喊一声“停”。
现在想来可能有二十里地,但那时感觉有几百里远。父亲说,近处的柴早都被乡邻挖光了,咱们只有走远些,才能挖到更多的柴。
太阳出来一竿子高时,我们才抵达目的地。那时我已满头大汗,两腿发酸,口袋里的洋芋也被我边走边吃了。父亲看着满山摇曳的芨芨和荆棘,高兴得像农夫看到了一大片待割的庄稼。突然,他指着不远处喊:“看,野狐!”我心里一惊,赶紧顺着他指的方向瞧,只见一个比猫稍大的小东西敏捷地跃过半山腰,然后迅速窜进深沟里去了。
芨芨好挖,一头下去,就会连根挖起,尤其在半山腰上,它的根几乎裸露在外,只要轻轻一触,它便与山体分离。但此物不及皮柳刺耐烧,而且根须多,挖后须将上面的土摔碎、抖干净,很费力气。父亲说,跑这么远的路,挖芨芨不值当。他就带着我们往更高更危险的地方走。山风呼啸,芨芨如林。父亲终于欣喜地在一片尖刺丛生的地方挥起了头。他挥汗如雨,我缩手缩脚。因为怕扎手,更多的时候,我其实都在拈轻怕重。风大山陡,但因为人迹罕至,几个小时以后,我们到底还是收获了一大堆尖刺。
姐和我的手上因为扎了刺,所以功臣似的坐在一边休息。父亲满脸汗泥,两手还像铁耙一样,继续跪在地上捆柴。他先一把一把将柴理顺、又一起一伏用膝盖压瓷实,然后起身,两手像聚拢一个长方形的板子,层层递进地将其摞在绳子上,最后由我和姐姐拉一头,他拉一头,小山似的柴堆便被我们整成了一个四方的巨大背包。
跟父亲相比,我只是象征性地背了一小捆。但因为长路漫漫,上坡下洼本身走路就很吃力,所以没走多远,我就犹如负重的老马,步履开始变得踉跄起来。那时我又累又饿,上坡时感觉有人往后拽,下坡时感觉有人往前推,脚趾恨不得抠进土里去……父亲看见我这样,尽管自己有些上气不接下气,还变着法地给我说谜语猜。后来看我实在狼狈,即将柴捆搁在崖坎上,让我跟他学戏:“奇哉,怪哉!半崖洼里吊着一苗蒜薹。我拿起个马鞭,一马鞭打着下来……”
看果园
我常会去给看果园的父亲送饭。
一个灰色瓦罐,上面搁一碟咸菜。半路经过一道木槽时,看着木槽里清澈的水流,我会忍不住蹲下。就手拔几根草茎,编个圆圈,用筷子做中轴,然后将其横卡在水面,草茎圈就像水车一样灵巧地转起来。可因为水流急,草圈中间太空阔,所以转不了几圈就会停下来。我只能一边思索,一边反复将草圈拿出来又放进去,那种好奇与痴迷的样子,宛如牛顿在研究苹果如何会从树上掉下。水声潺潺,阳光温暖,我歪头看着自己的“小水车”时慢时快、时扁时圆的样子,感到时光就像飞一样。有时筷子会被水流冲走,等我脱鞋跑到木槽尽头,它已不见踪影。回头摸着没了温度的瓦罐,紧张而惴惴地赶到果园,怯怯地递给父亲,低头等着挨骂。
但父亲是太能将就的人。他提过瓦罐,折一截树枝,顺手在袖子上擦擦,就蹲下来,将菜碟搁在地上,便吸溜吸溜吃上了,似乎饭菜的热冷都大同小异,他吃它们仅是完成一个任务而已。他看上去总是急吼吼的,干活三下五除二,说话喜欢“嗯啊是”,一副快刀斩乱麻的样子。我便一个人去菜园捉甲壳虫,或者寻着蜜蜂的声音,看梨花与其正在进行着怎样的交锋,而父亲已经去树荫下编背篓、拧草绳了,看也不看我一眼。
其实父亲并非一贯这样,听说他年轻时曾是村里的“社火头”,还唱过大戏。之所以变得如此粗糙,完全是因为家庭的重负。可那时我并不明白,以为老人就喜欢干活,喜欢拿自己不当人。
转眼果花谢了,树上的果子渐渐丰盈起来。我依旧送饭,依旧在碧绿的菜园捕捉蜂蝶,而父亲依旧没有空闲,仿佛一只陀螺,总是不停地在满园子劳作。尤其当水渠边上他铲的那些水蓬慢慢晒干以后,他就更像上紧发条的钟表,每天不时去那里翻晒、作弄,样子与纪录片里的陈永贵无异。
待突然天阴,父亲怕水蓬遭雨淋,就会像走丢的孩子一样着急起来。看着他有些慌乱地将水蓬一捆又一捆地往山坡上背时,我觉得空气里都弥漫着紧张的气氛。有时捆得太多背不起来,他就会喊我帮他推一把。每次当我站在山一样的水蓬后面,都会无意瞥见他的脖颈和头发稍上,似被汗水洗过。可他不会轻易停下来,照旧一遍遍将绳子铺开,一抱抱把水蓬堆在一处,然后将一座大山捆成一座小山,喊一声“一二”,就躬身背走了。
如今可能没人理解,一个老人要将那些没用的野草背到山坡上干什么?连我当时也是困惑的,不懂得父亲费心费力究竟在干什么。
后来我才知道,他将那些特殊的野草点燃后,仅是为了收一些灰烬回去,供家里当碱面食用。
我就是吃着那样的草碱一天天长大,也就是那样看着陀螺,一天天停下来。“老子不死儿不大”,多年以后,当我也开始像个陀螺似的,被生计的鞭子抽打得一圈一圈转动的时候,我才忽然明白,活着是多么被动的事情!难过之余,我也时常去那个山坡上坐坐。虽然那里现在早已没有ค果园的影子,更寻不到我制作小水车的痕迹。可我站在一片碱滩之上,总感觉还有个草茎圈在我眼前转动;感觉山坡上还有团浓烈的草烟,在半空中缓缓升起……
午餐
走出教室,我看见父亲站在门口。
他微笑着,眼角的皱纹像山洪冲过的细流,背着一个脏兮兮的黄挎包,一手还在上面压着,生怕里面的东西掉出来。我怕别人看见似的,回头又朝教室望了一眼,才低低喊了一声:“爸”。 父亲并未应声,只是近前拉住我的手,那种粗糙冰冷的感觉,就像我握着了一块带霜的榆树皮。我急忙领他去学生宿舍,把黄挎包里的馍馍掏出来,并且一边往我的提包里装,一边下意识地给嘴里塞了一块。他注视着我饿饭的表情,摸了摸大通铺上我那极为单薄的被褥,俨然下了极大的决心,执意要我跟他出去吃一顿。
小街上只有一家食堂,他把我领进去,问了服务员半天,才有些迟疑地要了一小碗面。食堂里摆着三四张桌子,我们坐在角落里,他看着我,我看着柜台上的油饼和麻花。他又问了几句我的学习情况,我当时生怕嘴里的口水流出来,就有些敷衍地、潦草地应答着他。那时我总以为父亲识字不多,怕自己所谓的“思想”和他切近平庸的想法难以碰撞出火花,便不太与他多交流――现在想起来,我那时真是太幼稚、太有些自作聪明了!那时学校伙食差,顿顿都是黄米饭,就着我们从家里带来的咸菜――其实更多的时候,所带的咸菜两三天就被我们消灭了,余下的时间里,我们只能用盐巴就米饭。遇到下课迟或是有事,打来的米饭就变得异常坚硬,届时盐粒就很难被匀称地搅拌在米饭里,于是,当我们蹲在宿舍的床板上,嚼蜡般地吞咽那半碗或苦涩或无味的米饭时,我们多么希望能改善改善生活。
饭终于端了上来。我推辞一下,让父亲先吃,他却坚持说已经吃过,让我趁热吃。揪面片、红辣椒、肉疙瘩,那种沁人心脾的荤腥使我再也按捺不住,我迫不及待地抓起筷子,就像遇见青草的饿羊张开了嘴巴。
半碗面下肚,我看了父亲一眼。他一边从口袋里摸了几颗麻子嗑着,一边有些怜惜地看着我的馋相。他说为了能早点赶回去上工,早晨四五点就起来了。我说你没有坐车吗?他说坐班车要花三毛钱呢。我嚼着肉疙瘩,暗自惊异:为了省钱,为了能赶上下午的工,近六十岁的老人步行三十里,就为了给我送些馍馍吃!
擦嘴的时候,父亲已经付过账了。我看见他将余下的几毛钱装进口袋,小心地用别针别好。他的胡子似乎比以前花白、一点也不柔顺。他的茄子般黑红的脸,跟✍其他吃饭的食客与食堂管理员相比,显得暗淡和干涩。我打着嗝儿,舔着嘴唇,想说你也买根麻花吃吧,却见他又把别针取下来,摸摸索索地捏出那几毛钱,说:“我还是坐班车回吧,免得下午上工迟了队长说话……”
班车来了,父亲向前紧走了几步,突然又回过头来说:“好好学,不要想家。”我看着他有些蹒跚地上车后,泪水便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
看瓜
瓜地的最高处,父亲铲一小块地方,竖立四根木棍,上面横几根树枝,然后将野草的藤蔓盖在上面,就搭成了一个看瓜的棚子。
瓜棚四面洞开、毫无遮拦,藤蔓上的叶子被风吹得吱啦乱响,父亲扔几把干草,就坐在里面了。渐近夏天,阳光强烈,热风从洼地里一浪一浪滚过来,吹着光着膀子的父亲,也将他粗狂质朴的几句眉胡,传到了很远的地方:“男孩叫小成,生得倒聪明,他不言不语好劳动……”。
因为离家较远,有时看一天瓜都见不到一个人,所以父亲的瓜棚看上去是寂寞的、冷清的。闲暇之时,他常会坐在里面编背篓。笈笈是新泡的,上面沾着溪水,父亲粗裂的手指在泥里水里交叉绞着、拧着,丝毫看不出急躁的样子。有时他也用冰草拧草绳、或站在瓜棚外手搭凉棚向远处张望,满脸的沟壑会在那一刹那,因为浅浅的笑意松弛下来。他不识几个字,自然不是要寻找什么诗意,他的眺望,十有八九是看有没น有下雨的征兆,那些旱地里的瓜们都在喊渴。
除了看瓜,父亲还要侍弄沟底的园子。园子能浇上水,大多种了大蒜和萝卜。那时我也没见用什么农药与化肥,可那些尤物却像比赛似的,纷纷拿出最好的成绩,将一片尚有盐碱的地方,描画得郁郁葱葱。待到葵花开放时,田埂洼地处俨然穿了节日的盛装,那种诗意的燃烧情景,宛如梵高的油画。“站在高山望平川”,瓜田周♋围朦朦胧胧绿黄相间,与光秃秃的群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此刻的瓜棚最是寂寥,我有时送饭,走在陡峭的“老虎嘴”上,远远就看见它在烈日下静立着,像个孤单的剪影。
趁父亲吃饭的空档,我会去瓜地里找乐子。有时摘朵葫芦花,翻转过来,罩着葵盘里的蜜蜂;有时也摘葵杆上小小的“九莲灯”,拿着它,横在匆匆搬家的蚂蚁面前,看它们着急的样子。那时的我是多么单纯,从来不想下雨后父亲该去何处避雨,也从来不去想,父亲一个人睡在这山沟沟里,晚上害不害怕?
一下雨,瓜棚像个筛子,父亲就在旁边的崖坎上挖一窑洞,也是垫些麦草、铺上破皮袄就将就睡了。秋收之时,西瓜和香瓜因为干旱没收多少,倒是葵花和大蒜丰收了,那一个个大而饱满的葵花头和一嘟噜一嘟噜的大蒜,使分到果实的每家每户都喜笑颜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