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在本我 趣在天然
韩羽 山东聊城人,一九三一年出生。擅长漫画、中国画。历任《邯郸农民报》、河北省美术工作室、《河北画报》、河北工艺美术学校编辑、教师,河北美术出版社总编辑。现为河北画院一级美术师、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曾获中国漫画金猴奖荣誉奖、鲁迅文学奖、全国封面设计优秀奖、全国插图优秀奖、布尔诺国际实用美术展铜奖。出版有《韩羽画集》《中国漫画书系韩羽卷》《韩羽杂文自选集》《韩羽小品》等。设计人物造型动画片《三个和尚》《超级肥皂》获文化部奖、首届电影金鸡奖、柏林国际电影节银熊奖、麦丹国际儿童电影节银奖等。
那天,在色未央画廊,与韩羽先生吃茶。我在,郑标在,廊主黄品贤也在,还有,即是河北画报的人。原来韩羽先生来色未央,吃茶不是目的,接受画报社采访才是目的。这个地方也真是适宜,满画廊是韩羽先生的画,案上摆满韩羽先生的书,还有韩羽先生的大照片。韩羽先生不在,这些也在。韩羽先生在,这些就成了背景,虽是背景,却也有了更深的意味。有一读者进来,看看韩羽先生,看看韩羽先生照片,再看看壁上的画,看了画,又看看韩羽先生,一脸的好奇,一脸的好玩……
韩羽先生话语滔滔,随便一个话题,他都能扯到深远。深远且不说,关键是有趣。佐之以独特的口音、独特的表情,以及由这些形成的独特氛围,会让所有的人开心。你一开心,机窍便在了。过后回味,开心便成深远。其实他的书画也这样。你觉得有意思,这本身就已经是了。就好比说春天与花朵,花朵不是春天,但离开花朵又哪里有春天!
韩羽先生已经85虚岁,我这里的虚,是不实之意。无论是心态还是身态,他哪里像!从心上论,其实说他是童子才对。他的那个童心从来没变过。若不是这样,也就没了他那些书画,若没了他的那些书画,他,我们,还有这个世界,还这么有意思么?但是他,决不是为了哄谁,更不是为了所谓的世界,在他那里这不过是一份天然本我。
其 人
好多人说韩羽先生精明,我也说他精明,但我说的精明或许与你所说不同。他真的算计,但从不算计别人。他算计的目的是防遭算计,这就像荒野防火,先把自己这片烧了,四处的火才烧不过来。
因为年代。
他善良的本性愿意世界好,但这个世界却没在他的意愿里,他所经历的年代真是动荡,年轻时的战争且不说,单是和平时期的历次政治运动,能把人锻炼得差点变了基因。
那是个以革命为标榜的年代,革命的标志,即是整人,整那些被革命的人,像清除垃圾一样把一些人清理到另类里。一个时期有一个时期的内容和形式,最激烈最动荡最广泛最可怕当属文化大革命了。无论哪个时期,韩羽先生都是落后分子。那时谁都不想当落后分子,因落后分子离革命对象仅有一步之遥,弄不好就“丧身失命”了。但韩羽先生宁愿当了落后分子,也不是宁愿,实是无奈。虽是无奈,如今想来,却也最好。
容我细说。那时的普遍现象是人跟人过不去,有人整人,有人挨整,整人者是革命的积极表现者,挨整者无疑是革命对象了。韩羽先生当然不想挨整,但是他也不想整人。即便有他“恨”的人,平时他可以与之吵架,但运动来了决不趁火打劫。这关系到做人,人应该高贵,高贵不成,也决不可下作。不整人容易做到,自己决定即是,但不挨整则难了。因此韩羽先生只能小心翼翼,既不能表现,又不能不表现,表现到恰恰好,恰好在革命与反革命之间的灰色线上。这小心翼翼,即是算计,如庖丁解牛那样,在无缝隙中开辟出缝隙来,不仅为保护自己,而且还必须莫害他人。这份良善,即是在算计中获得。在剑拔弩张的年代,这是难得的一份糊涂,也是一份难得的清醒。
朝夕惕励,处处设防,这在别人看来,是精明。在他自己这里,却是弱者的本能抵挡,是良善的自我护持。久而成习,积习成惯。仍习旧惯,恰成风雅,如魏晋人的魏晋风度,是风度,也是毛病。
因此韩羽先生承认自己自私。
记得那年我写他的传记,开头我即说他是著名画家,他看了之后说:可别这样写,我哪里是著名画家,我最多就是个画匠,我就是个自私的老头儿。
此一表白,恰成境界。
这即是韩羽先生的真。在人的世界里,独贵一个真字。把人做假了容易,把人做真了难。其实这样说即已经是错,假是做的,真却不是,一做就已经不是真。韩羽先生是真而率,率而真,我行我素,特立独行。他的真没有目的,真本身就是目的。他真切地活出一个活脱脱的我来,至于别人怎么看,那是别人的事,他真着自己就是了。
而真有大意,真即是大。一切的大,基础都是真。
而真有美意,真即是美。一切的美,本质都是真。
而真有善意,真即是善。一切的善,背后都是真。
说到这里,我才恍然,用精明或算计来说明了韩羽先生,都是不确的,韩羽先生只是在较真。
其 事
人真了,事才真,事真并不就是趣,但若较起真来,事就有趣了。韩羽先生大事较真,小事也较真,较真到了常理的边缘,有违常理,又不悖常理,趣恰恰就在这个地方。韩羽先生常常置身于此,因此他是趣人。
他的趣,首先在他的长相。你说他好看么?不好看,难看么?不难看。不好看不难看,却也不平庸,他是有意思。长相为什么有意思?因为貌由心生。心里有趣,也能反映到面目上来。
他是名人,却不以名人自居,依然故我,处处不讲究。不是不讲究,只是不在吃穿上讲究,而只在艺术上讲究,无论是文,是画,是书法,无不意趣独到,开口便妙语连珠,下笔便横生妙意。在书ღ画界,有好多人心仪韩羽先生,因此往往不辞劳苦,远道而来,为的是听君一席话,睹君宽脑门。但在“庄”上,韩羽先生走在大街上,却也很少有人认识他,人们都知道韩羽先生是名人,名人贵相,不敢相信这个平常到有些土气的老头儿就是韩羽先生。
那年夏天,他到报社找我,下着肥腿短裤,上着无领短衫,看门人以为老农上访。到得楼上,进得我屋。谁都知道韩羽,谁都没想到这就是韩羽。待知道了这是韩羽,韩羽已经下楼去了。 说几件趣事你听。
当年在保定,每天早晚郊外散步,中途经过养狗人家。这只狗每见韩羽先生过来,不仅“汪汪”狂叫,还要蹿到路中间撒野。韩羽先生见惯了狗,只是见不惯狗的张牙舞爪,于是用砖头照着狗头砸过去。从此与狗结怨,只要韩羽先生来,那狗便在此恭候。于是狗狂叫,人抛砖,天天照例,胜负难分。终于有一次,也许是熟能生巧,也许是歪打正着,反正韩羽先生一砖头击中了狗嘴。只这一击,那狗哀号不已,想怒而不敢了。韩羽先生好不开心。有了这一次便宜,韩羽先生倒生出了几分兴趣,每走到这儿,便盼着那狗出来,好再击中他的嘴,一日不见,反而有些怅然若失。这让韩羽先生悟到:看来人对事物的或好或恶,往往取决于是否占了便宜。
韩羽先生酷爱书,且绝非一般的酷爱。先说挑书,原来书店都是柜台式的,韩羽先生站在柜台外,一点点地“审”:纸张、装帧、书脊、扉页、内文……印刷质量,有否污痕、褶皱……营业员已经无数次翻白眼儿,韩羽先生视而不见。这并不奇,奇在将书买回家,精心包上书皮,锁进书箱,然后跑到朋友处,问:有没有某某书?曰有。于是借来读。
虽是借来读,却也爱惜至极,看过之后,似没有看过。朋友因此诧异:借去也不读,倒常来借。
他喜欢书,也喜欢读书人。每年回山东老家,也不嫌沉重,把那些看过的杂志书本背回一捆,送给一位喜欢读书的农民。有一次,那农民把一本杂志当卷烟纸了。他嘲讽道:“以后别用它卷烟,用它盖酱缸,这才像古人哩。”有♋了好书,也喜欢送朋友,但这朋友必须是喜欢书的。他是把书当“孤”来“托”。
韩羽先生一度也当过官,此官不大,却也是省级美术出版社总编辑。上任已多日,却总忘了总编身份。上下班本由小车接送,却往往在自行车棚里找自己的自行车,找啊找啊找不到,才恍然记得自己是坐小车来的。
一次编辑部组织全社的人去看演出,备车两辆,大客车众人乘坐,小车领导乘坐,七点钟准时出发。韩羽先生提前赶来,急急奔大车,在中部拣了个“好座”,坐下等着。人已到齐,时间切近,却不见开车,说是在等领导。韩羽先生暗骂:什么狗屁领导,让一车人等他!终于汽车发动,车里的灯忽地亮了,有人喊:领导在这儿哩!韩羽先生这才明白:原来自己正是那“狗屁领导”!
有人把此说成是韩羽先生没官架子,能和群众打成一片。韩羽先生闻言大笑:“丢人哩!哪里是和群众打成一片?我是抢好座位去哩。哪想到,积习难返,一不小心现了“群众”的原形!”
韩羽先生喜欢看光盘,他看光盘不只看故事,而是看门道。经他看过的光盘,再由他说出来,就多出了好多意味。光盘好,却便宜,不过几块钱。有的光盘韩羽先生看过,却不喜欢,觉得好亏。于是到了光盘店,谎说没有放出来,于是换一盘别的。只此一光盘,似乎占了偌大便宜,孩子似的高兴好几天。其实,他动动笔,便是真金白银,光盘能买得一车。但那样想,还是韩羽先生么?
其 画
该说韩羽先生的书画了。
韩羽先生的书画,件件都是精品。不是都是精品,是所有不是精品的,都被他撕了。他说,都说我的字画难求,其实我不是难求,是难写难画。画不好,写不好,不能给人,真画好了,写好了,却又舍不得给人。真到了舍不得的程度,才真是好作品。
这便是他的艺术态度。他对作品负责,对作品负责就是对自己负责,因为作品与他已经浑化为一。
他的作品最大特点是真,真性情,真投入,没有掺杂。他作画时,必须精心专一,不容外人打扰。因此他极少当众作创作表演。他的绘画过程,其实是自己与自己较量的过程,每次必须有新的突破式想法。因此他画戏也好,画《水浒》也好,不过是借戏搭台,他表达的是自己的真切感悟。此感悟别人没有,纵使有,也没有他的表达方式。他的表达方式是趣,正是这趣,使人百读不厌,常看常新。趣从何处来?趣从智慧那儿来;智慧从哪儿来?智慧从真那儿来。不真不智,不智不趣。真是趣的根,趣是智的果,而智慧如花。
因此王朝闻先生说他:“韩羽作品之趣,往往出人意外,故其趣也浓。”
因此黄苗子说他“能把一肚子学问横串竖串,让关羽跟苏东坡下棋,杨贵妃跟西门庆鬼混……只要能想得出的奇事都能构成他的奇思。”因此,“画如其人,土头土脑,似村而雅,土极而洋到了家”。
不信你看他的画。
动画片《三个和尚》的人物造型乃韩羽先生所作,小和尚天真,瘦和尚心细,胖和尚狡黠,每个人一出场,便特色鲜明,妙趣横生。单从形体上,也能感觉到那趣,故事本身也趣。你有你的趣,我有我的趣,相映相涉之后,更成别趣。结局也趣。从头趣到尾,观众也跟着趣,趣来趣去,如细雨润物般,会突然在某个时候油然会心:有没有水吃,全在一心。人是在错中感悟对,在改错中进步的。因此韩羽先生还作联曰:从没水吃到有水吃,看假和尚成真和尚。
韩羽先生曾多次画雾。雾这东西不好画,因此画者不多。但韩羽先生每次都画得心裁独具,最有意思的一幅是,他只在纸上勾了一个四方边框,在边框外题之曰:“漫天大雾什么都瞧不见”。真是不着一笔,尽得风流。雾不可画,不画才正是画。正如释迦谈禅,一言不发,只在手上轻拈金波罗花。因此有识者说:“韩羽先生的画,不会画画的人画不了,会画画的人也画不了。”
最近,色未央画廊举办韩羽先生画展,除了色未央所藏韩羽先生画作外,还把韩羽先生自上世纪五十年代以来的好多压箱子底的东西拿了出来,真的让人大饱眼福。其中有一些当年用作插图的小幅画,最小的只有火柴盒大小,但是那些画真的精妙绝伦。画幅虽小,却有宏大之感。不仅宏大,而且让人起联想,让整个世界参与进来。何谓大画,这就是了。看来画之大小,不在幅度。韩羽先生曾说,即使照原样儿把长城复制下来,也未必就是大画,而能在方寸中体现出大气的,才是大画。诚哉斯言!
从孩童时就画画,一路画下来,画技、画风、题材应时、随机而变,不变的是那份真:真性情、真感受、真趣味。到得老来,已是炉火纯青,然而他依然在不懈用功。看他怎么总结自己:“小时画画,觉着人不如我;而今画画,觉着我不如人。画了大半辈子,只是将俩字颠了个过儿。” 唯这“我不如人”,恰是过人处。
其 跋
韩羽先生中学没有毕业,但他是文人。他不仅有文人识趣及襟怀,且有文人底蕴。他是拼命读书读出来的,从十几岁当学徒起,到参加工作,一直把读书当成最大乐趣,读啊读啊,从小学毕业一直读到不再是小学毕业。到现在,谁也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毕业。无论什么毕业,他一直手不释卷。他的文字,极为真切讲究,典故随手拈来,在他这里是随手,但在别人那里未必读得懂。就因为他读书多而杂,犄角旮旯的书都读了,你即便文凭高,也拿他无可奈何。他不是作协会员,书却出了一本又一本,到如今已经不下二十部。有一本杂文集,还得了首届鲁迅文学奖。最近出了部《读信札记》,煌煌巨作,内容好看,故事多多,妙趣连连,有时会忍不住笑出泪来。这也正应了黄苗子那句话:“古人云:读《李陵答苏武书》而不痛哭者,非忠臣;读李密《陈情表》而不堕泪者,非孝子。我说,读韩羽画、文而不由衷发笑者,没有文艺细胞。”
因是文人ฃ情怀,他的画便雅,雅到妙,雅到不可说。为了说这不可说,韩羽先生在画上有时还有文字❅题跋,文字题跋有时起点睛之用,有时做补充之想,有时有点缀之功。纵点缀,也不是可有可无,因为韩羽先生书法也是好的,与画一处,恰诠相得益彰之妙。
比如他画《关云长》,关云长别人也会画,但这题跋别人有么:“贾宝玉钟情于林妹妹,但也用情于宝姐姐,故曰‘情种’;关云长义扶汉室,但也义释曹操,当也应该名之曰‘义种’”。一个“义种”,不让人笑煞?
韩羽画梅花,花枝疏朗,不题梅花,却题:画林太太。明明是梅花,怎么是林太太?是哪家的林太太?细看小字:“林和靖自谓梅妻鹤子”。原来典故在这里。
画《贵妃醉酒》,题道:“唐明皇驾幸西宫,找梅妃卿卿我我去了,杨ฉ玉环醋意大发,于是‘看大杯伺候’。看来酒乃碱性之物,宜解酸也。”有了这样一段题跋,恐怕贵妃也会破涕为笑的。
若说题跋,非此小文所能,只能挂一漏万。仔细想来,韩羽先生与书画,不也是相互映衬的作用?他创造了它们,它们反过来也来证明了韩羽先生。它们是韩羽先生的心灵之花,而花朵正体现着心灵。
韩羽先生之可爱,盖在他的真心本我,他不造作,不矫饰,天然本意,自在自为。一真一切真,真的结果,是连毛病也不是毛病了,而成特色甚至雅趣了。不仅人如是,书画也是。他一直在守着自己,尊重古人,尊重别人,却不因循,他甚至不主张临帖。不是帖不好,正是因为好,才不临。临不像不对,真临像了,成了人家的了。韩羽先生说:“有人临帖是为的发现自己表现自己,有人临帖是为的消灭自己。”问题是,谁愿意消灭自己呢?都是在不自觉中,自己被自己“消灭”了。艺术没有第二,只有第一。这第一没在别处,只能在自己这里。古人的第一,高人的第一,是人家的第一。那正是守住了自己的结果。他曾告诫我说:若学书画,师古人心,莫师古人迹。从源别从流,流中没源头。源在哪里?就是生活,生活是不是生活,靠体味,靠感,靠悟,靠自己那颗不变的真心。
韩羽先生这样说,他的书画也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