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地的“叔们”不再来了
这是在澳门会发生的事情:赌场里的动物,也有金钱的重量。与新葡京隔路相望的永利娱乐城,赌场大厅,盘旋着一条富贵水晶龙,披着如金币一样的鳞片,让赌客欢喜。
这才是真正的世界第一大赌城。
但2014年6月,形势却急转直下,长期超高速发展后,出人意料的,澳门幸运博彩同比收入下降3.7%,出现了负增长。这成为动荡和转折的开端:赌城被罩上了阴影。 “无法理解”的增长与下滑
在银河娱乐集团下属星际酒店的一间贵宾赌厅,荷官阿黎有时会和同事回忆起那个体格粗壮的内地赌客,她们不知道他的名字,给他取了个外号“大只佬”。“大只佬”是贵宾赌厅的常客,赌风与他的体格一样豪迈,每一局的下注,往往都要达到赌桌上的最高限额ห:三百万港币。
但“大只佬”好久没来了,同样消失的,还有许多贵宾厅的客人,他们有着一个共同点:都来自内地。
“我今天只开了十局。”阿黎的赌桌玩的百家乐,是澳门幸运博彩业中占比最大的赌戏,深受内地赌客喜爱:押庄押闲,近乎全凭运气。往常,她的赌桌前总是围满了内地赌客,可以开出两三百局,如今,她和她的贵宾厅同事们,往往困顿在空荡荡的赌桌旁。
“因为内地打贪嘛。”阿黎毫不迟疑地说。这一年来,无论是新闻媒体还是投资机构,都将内地如火如荼的反腐运动列为影响澳门博彩业的一大因素。
阿黎有自己的猜测,原先,贵宾厅常常有代理人投注,一些二十来岁的男男女女,操着内地口音,一手握着电话,一手下注,为电话那一头的真正主人汇报赌桌情况,听其指挥。这时,阿黎就想,这些不敢自己来澳门的,大概是贪官吧,若传出的是女声,那就是官太太了。
但据《澳门日报》报道,中央政府驻澳门办公室主任李刚表示,中央反贪并非主因,而是“内地经济下行,周边赌场竞争”等多种原因造成的。值得注意的是,根据澳门博彩监察协调局公布的数据,除了幸运博彩之外,通常被认为内地“豪客”较少参与的赛狗、赛马、篮球博彩、即发彩票等博彩项目,在2014年也都出现了毛收入显著下滑的迹象。
澳门大学博彩研♒究所冯家超教授坦承,博彩业下滑,包括反腐在内的各因素肯定起了作用,但影响几何难以量化。人们不能量化解释博彩业的下滑,正如人们同样无法清楚解释,澳门博彩业从2005年起,保持年均29%的增长。即使2008年出现了“金融危机”,澳门博彩业收入依然大幅增长了30.5%。
“我只能说这是一种不正常的增长。”冯家超说,关键就在贵宾厅内,发生了什么。 贵宾厅的秘密
“最好的时候,我一个月赚一百万。”
2003年,内地人熊杰第一次来到澳门,是开放自由行后到来的首批内地游客。第一次进赌场,就赢了几万块,赚钱如此容易,让他爱上了这项活动。但这当然没有美好的结局,2010年,赌徒熊杰在累计输掉四五百万身家后,终于大彻大悟:十赌九输,他是赢不回本了。他依然想靠赌博挣钱,但得换一种方式:为贵宾厅拉客。
他当了一名叠码仔。
不同于世界其他地区,在澳门,赌场和赌客之间,还有一个共生阶层:赌场中介人。中介人包括向赌场承包贵宾厅的厅主,这可以是公司也可以是个人,也包括厅主招揽的“叠码仔”,后者为贵宾厅拉来优质客源,他们才是澳门博彩业得以运转的真正核心。
如今,官方登记的贵宾厅厅主有两百余个,而叠码仔,即使保守估计,也超过一万人。
这是一种源于内地和澳门间的特殊情势而壮大的共生关系。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叠码仔拉拢的还是香港、东南亚的客人,但随着新世纪以来,澳门博彩业越来越依仗内地豪客,他们在内地拥有更好的人脉,比起本土叠码仔更有优势。如今,大部分的叠码仔都来自内地。
阿黎对于叠码仔早就见怪不怪了,每次赌局,他们都站在自己的赌客身后,呐喊助威。在她的眼里,这些服务大赌客的家伙,有时实在有些谄媚:赌客赌得疲惫时,他们上前按摩肩膀,赌客吐痰时,他们也用卫生纸接着。“我们尽可能服务得让客人满意。”熊杰说,这是为了留住客人。但他所说的“服务”,却要高级许多,他们为客人提供往返的头等舱机票,接送的豪车,在五星级酒店订好房间,不赌博的时候,还要陪吃陪玩。甚至,有一次,在陪伴赌客的五天内,熊杰花了四十七万,其中二十来万用来给客人买高档皮包。 高成本,当然意味着更高的收益。五天,熊杰赚了一百万。
叠码仔赚取的是回佣,叠马仔以约99%的面额价格从赌厅取得筹码,借贷或销售给赌客,叠ฬ马仔赚的就是这个价差,通常是下注额的1%。而下注额并不只是赌客的筹码数,而是计算的赌客多次下注后形成的“流水”总额,一般可以达到筹码数的四到五倍。熊杰能赚一百万,意味着他拉来的客人,投注总额已经上亿。熊杰说,这不算什么,有的客人,投注总额能够过百亿。
随之变化的,是赌厅给予熊杰可供放贷的信用额度,从一百万增长到三千万。
由于中国内地海关规定,每个离境进入澳门的内地居民不得携带超过2万元人民币现金。内地客人不便携带巨额赌资,这就需要叠码仔为其提供无息借贷。叠码仔根据赌客的资金实力和信誉度,提供一定金额的筹码,这种特制的筹码被称为“泥码”,只有在投注之后,赢回现金筹码,才可以兑换现金。
为了多赚码佣,叠码仔们开始超额借贷。“如果我评估客人有一百万的实力,这是他的信用额度,那我会借他三百万。”而在美国赌场,法律规定的借贷金额则是信用额度的5%,“叠码仔”贷出的额度比这高出了60倍。
另一种推波助澜的方式是赌“台底”。台面上每一局有三百万的下注上限,台底则没有。这是更疯狂的对赌,一托二:台面上三百万,台底还有三百万,还可以一托三直到一托几十。如果赢了,就可以赢取几倍、几十倍的收益,当然若是输了,失去的也会翻倍增加。对于赌客,如此的豪赌当然刺激心跳;对于赌厅,赌“台底”的收益可以避交高额的博彩税;对于叠码仔,则意味着远高于台面的返佣。
“一个晚上一两亿的赌局,平常得很。”熊杰的语气里有着豪气。
按照亚洲责任博彩联盟主席苏国京的计算,虽然澳门博彩业的毛收入保持在三千多亿澳门币,但流入澳门赌场的资金,在2012年已经超过1万亿,若将台面、台底的赌金都算上,则更加难以估算。这是一场金钱的狂欢,又像是资本的盛宴,赌局成为最佳的投资品,干柴烈火,热得烫手。这也是利润共享:赌场、赌厅、叠码仔都赚得盆满钵满,赌客也获得了最优质的服务。他们有的输钱有的赢钱,当然最后还是要输的。
“一般一个客人赌两年就垮了。”熊杰说,但这不重要,在内地,钱多得不知怎么花的人有的是,倒掉了亿万富翁,千万富翁又来了。后来,一个叠码仔回忆那段好日子,说,就像泡沫在膨胀。 “美好世界”
“赢了钱拿走,输了你要还啊。”
年轻时,蔡其仁也曾在赌场的江湖里闯荡。他视欠债还钱为天经地义。现在,他参与创办了一个网站,将输了钱不还的内地赌客列成黑名单,公布他们的照片、籍贯、欠款金额,并就他们的危险等级评级:100%,意为多次欠款金额巨大,主动偿还可能性极低。
网站取名“美好世界”。名单中,包括身陷囹圄的原沁和能源集团董事长吕中楼,内地火锅连锁店“谭鱼头”的老板谭长安。
即使是管中窥豹,也可发现问题:2014年,原本财富汩汩不断的内地赌客,还不起赌账的越来越多。这时,人们才惊觉,原来之前顺畅流转的资金链如此脆弱:内地赌客,也可能突然出现大面积的资金紧张。还不起钱的原因很多,企业垮了,经济不行了,往往说不清道不明。赌客还不起钱,放款借钱的叠码仔就必须承担损失,这却是一清二楚的。若是超出承受能力,叠码仔也撑不下去。
2014年4月,一位昔日的“明星”叠码仔选择跑路,推倒了多米诺骨牌。贵州凯里人黄山,在澳门做叠码仔三四年,甚至成了贵宾赌厅的股东。他招揽了大量叠码仔,发放了大量赌资借贷,另一方面,他又以高息吸收了更多的投资。但某一天,当他发现自己东借西借,仍不能填满窟窿,并且窟窿越来越多时,他决定卷款潜逃。
传言,黄山案涉及金额高达80亿澳门币,波及数百投资者。“这些投资的人,大多是内地人。”蔡其仁说。
“我们做得寒心了。”熊杰说,身边的叠码仔没有一个不被拖款的,这一年,大都奔波在讨债的路上,而依照内地法律,无论赌博的欠款,还是借贷的赌资,都不受法律保护。
黄山案后,一部分投资者觉得投资不再安全,撤回了投在赌厅的资金。而赌厅和叠码仔,也人为收缩了赌局的规模,“比如现在,我判断一个客人有一百万的信用额度,我最多借他三十万。”
2014年后半年,如果赌客自己拿不出钱,是没有人和他赌“台底”的。这成了恶性循环,赌客不便携带巨额赌资,叠码仔不借贷,赌客就玩不大。但若是不亲自带赌资来,叠码仔就更不敢借钱,万一又跑了呢?以自己为例,熊杰说,要是再有一个客人跑单,他撑不下去了也得跑。
人们开始小心地计算,反映到数据上,就是澳门博彩业的断崖式下滑。 “บ偏门生意”
“我们赌场的贵宾厅关了三个,一个是因为中介人跑路了,另两个招不到客人。”
阿黎说,自己不喜欢内地的豪客,他们粗鲁,没有礼貌,随地吐痰还喜欢抽烟,现在他们来得少了,至少工作环境改观许多。在澳门8.1万赌场工作人员中,她只是最普通的一个。但这当然有矛盾。小道消息已经传开了,因为公司效益不好,今年年终的花红,要比往年少上许多。
更早之前,12月5日,全国人大副秘书长李飞在访问澳门时,针对博彩业发表了大段评论,“澳门经济的最大问题就是博彩业一业独大……博彩经济固有的负面因素,影响到澳门乃至内地的社会稳定和安全。”
苏国京认为,这代表了中央对澳门博彩业的认识和判断。
在习近平讲话后,当天下午,澳门特首崔世安表示,将在春季启动对博彩业的中期检讨。“观念转变就可以成功。”苏国京说,如今正好是一个契机。博彩业的增速不再像以前那么高,未来三到五年也不会再像原先那么超速发展了。
“以后赌场中介人也会收缩。”冯家超希望,当排除了“泡沫”之后,澳门的博彩业会变得可控、可预测。“只要澳门还是大中华地区唯一合法赌博的地方,人们还是会来,这是需求问题。”他对此有信心。
蔡其仁高兴地展示了网站追债的一次成功例子:两个贵州赌徒,一共欠了4.6亿。当被公示在网站上3个月后,叠码仔发来信息,对方同意协商还钱。
熊杰没想过将自己的客人登上网站,“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也不在乎这个”。
2014年一年,熊杰的收入,还不足过去两个月赚的钱。他不知道如何打破低迷的现状,况且还有两百万的债要还。但熊杰依然想留在这个行当,继续当叠码仔。他说自己还年轻,还有机会:等把赔出去那一千万再赚回来,他就收手。
“博彩博彩,有个博字,我不也得搏一搏?”他笑着说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