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违的小杨
与小杨初次见面,是在1970年春天,一个花蕊吐芳的时节。
只记得,那是一个周末的上午,我和三个同学走在前往市图书馆的路上。在故乡那条不太宽阔却比较悠长古老的仪凤街上,我们一边赞叹几天前品味过的位于禹王后街街口那家“排骨大王蜀一面馆”令人难以忘怀的排骨面的美味儿,一边欣赏难得遇到的细雨夹杂着丝丝阳光,穿插在大街小巷,潇潇洒洒地滋润着我们的每一根发丝别有一番风味的景象。
那一年,我和我的三个同学都刚满16岁。由于受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影响,我们所居住的什字下街一整条街道的100名从1966年到1969年夏天小学毕业的同学,不分年龄,在1969年的秋天,被编为两个班,整整齐齐地进入了南充第三丝厂子弟小学校附设的初中班学习。那个时候的文化学习和文化生活特别单调。上课的时候,除了学习数ญ学、语文,就是学习最高指示,学习毛泽东思想和工农业基础课,包括手扶拖拉机的构造、使用等等。看一场露天电影或者能够找熟人借一本小说阅读,就可以算品尝了一顿文化大餐了。好在什字下街的位置紧靠嘉陵江边,从小时候起就常年喜欢在河里边游泳的我和我的三位同学,自然而然地认识了一帮喜欢与水亲近、春夏秋冬都爱在嘉陵江中击水破浪的学生、工人、教师和干部。在这群人中,有一位在南充市图书馆工作、年龄比我们大十多岁、被称之为老朱的人,和一位在南充高中当教师♫的、被称之为王老师的人,最受我们尊重。因此,在坚持天天傍晚和他们一起下河游泳的同时,每到星期六的下午,就有了我们一起坐在嘉陵江边用条石垒砌的河堤上,听王老师讲述“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和“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等,引导我们珍惜大好时光,挽回流失岁月的循循善诱的教诲。就有了每到周末的上午,可以到图书馆找老朱死皮赖脸多借几本小说的理由。但我们很守信用,第二个星期天,会准时把头一周借的书完璧归赵。因此,在好长好长一段时间,老朱都默许并满足了我们比较过分但说到做到的要求。
到图书馆了,我们四个人一起到二楼找到老朱后,就跟他快步走向阅览室。借到了五本小说后,我们高高兴兴地向楼下走去。
“同学们,你们好!”在楼梯的出口处,一个银铃般清脆的声音从我们的背后传来。
我们不约而同地转过身去,映在眼中的,竟然是一个个头和我们差不多、身着一套合体的蓝色中山装、刘海下扑闪着一双大而黑的眼睛的端庄却比较腼腆的女孩。
我惊奇地问了一句:“你是在招呼我们吗?”
“是的。”她爽快地回答道。
“请问,有什么事儿吗?”我很礼貌地问道。
“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儿。主要是我看见你✘们一次借了这么多书,很羡慕。想问一下,能不能每次都和我交换着看一下?”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明显感到她带着一点少女般的羞涩。
“请问你是哪里人,家住在哪里?”
“我就是本市人,住家的位置,离图书馆只有几百米。等一会儿,你们路过那里的时候,我指给你们看。”她平静地回答。
“怎么样,哥儿们?”我们四个人嘀咕了几句以后,一起向她点了点头。并约定每个星期交换两本书给她看。她很高兴,脸上顿时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和两个圆圆的酒窝窝。
“谢谢,谢谢!”在走到她家门口的时候,她还一个劲地表示感谢。
在她闭上大门的瞬间,我仔仔细细地观察了一下她家的外景。一道两米五高的围墙,紧靠在街口的位置。两扇密不透风的朱红色的木门,毫无缝隙,一关闭后,连一只蚂蚁都无法穿越。透过围墙的上部,只看见一幢两层的砖木结构的小楼,与紧紧依偎在它旁边的一丛翠竹相互照应,显得住在这里的主人有品位,有修养,有派头。
打那以后,好长一段时间,我们都按照规矩,准时在她的家门口交换书籍。久而久之,也知道了她和她的父亲母亲都姓杨,并且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她常常爱给我们说的一句话,就是我妈妈怎么说的,怎么教的。而很多时候,把话说到劲头上的时候,我感到她都是欲言而止。因此,我们也不便多问。而从每一次要和她交换书籍大家都自告奋勇愿意独自前往的情形中,我也慢慢地发现,我的另外三个同学和我一样,也非常喜欢她。但大家心知肚明,谁也没有说出口。
终于,在一个天气比较好的星期天早上,我们四个人商量,是不是一起向小杨发出邀请,约她和我们到郊外去踏青。
这个决定做出后,我自告奋勇向三位同学保证,如果由我代表大家邀请小杨,肯定她不会拒绝我们的。并承诺,如果没有成功,我请大家吃一次川北凉粉,外加每个人一个锅盔。听了我的建议后,三位同学全部同意。
我们按部就班地到达图书馆以后,小杨已经早早地等在那里。待找到老朱借到几本小说后,我直截了当地向小杨表明了我们一起邀请她到郊外去踏青的建议。没想到,小杨不假思索立马就同意了我们的邀请。
可能是我们四个人都是第一次和一个女孩子走在踏青的路上,也可能是小杨也是第一次和几个男孩子一起到郊外的缘故,我感到我们都非常开心,都有那么多想说出口的话儿和想表白的心情。
郊外的风光的确美丽极了。麦苗青青,蜂飞蝶舞,十余株傲然屹立在明家河对岸高高的垂柳,在春风的吹拂下,显得郁郁葱葱。清清的、自由自在流淌着的河水中,不时看见三三两两的鱼儿在犹如马尾巴一样细长的绿色水草中穿梭。飘浮在蓝天上的朵朵白云,在泛着清波的河水中完完整整地倒映着自己的影子。
“啊,太美了。一副天然的图画,一副壮丽的织锦!”小杨由衷地赞美到。
“是呀,小杨,我也感到我们的故乡的确很美丽。但不同的是,也许是今天有你在一起的缘故,我们都颇有灵感!”我对着小杨和三个同学随口道。
“我在想,今后我们还可以多来几次,多增添点儿灵感。这样,就可以像我妈妈说的一样,作文可以写得更加生动!”小杨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一张笑脸和那双迷人的眼睛中所闪现的,简直就像在明镜似的河水中荡出的一泓春波。
由于头天晚上下过雨,过河的石头墩子比较滑。在走到河中央的时候,小杨差一点儿从石墩子上滑下去。我连忙用手拉住她,随后,我一直用一只手牵着她过河。不知道怎么的,在拉住她小手的瞬间,我始终感到有一种全身触电的感觉,浑身上下麻酥酥的。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和一个女孩子近距离接触。也许,大凡男孩子和女孩子接触,都是这个感觉。 过河以后,我们又一起到柳林,到烈士墓,到西山去观景。我们一边观景,一边谈人生,谈如何写作文,谈我们的未来,充满了无限向往。
不知不觉,三个多小时就过去了。在踏上归程,一直把小杨送到她家门口的时候,我们还恋恋不舍,意犹未尽。
此后,我们又约小杨一起到西山去过两次。但第二次观景回来,在我又同她见过两次面,将我在同学那里借的《女将穆桂英》《水下阳光》两本书交给她以后,在她居家的那扇常年紧闭的朱红色的大门前,就再也没有觅到她的踪影。
两年以后,我的三个同学,一个到成都市当了人ฬ民警察,一个到攀枝花市当了炼钢工人,一个靠自己的勤奋好学,考起了大学,毕业以后,在南充市的一个中学,当了一名人民教师。再后来,到英国留学了。我呢,在加入石油大军的行列三年以后,又到新疆在部队服役,成为了一个响当当的西北野战军的战士。
从部队回到工厂后,我多年来一直坚持文学创作。在报刊发表了大量的文学作品。十多年前,正儿八经的成为了一位中国石油作家协会的会员。就在接到被批准成为石油作家的通知的那一刻,不知怎么的,我突然又想到了小杨。我想告诉她的是,我已经完成了我们当年的约定。然而,我想捎给她的话语,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样的方式进行表达,进行传递。
三天前,在一个省级电视台的著名人物专访中,我终于又看到了已经成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的小杨。她的手上,拿着《水下阳光》那本书。当主持人问她为什么要拿这本书上电视的时候,她说,这是她到北方四十多年来,一直惦记着应该还给朋友的两本书中的一本。她请主持人告诉那位朋友,她不辞而别,但这两本书,她至今仍然保存着。回到故乡的时候,她要向她的朋友当面致歉,并将两本书完璧归赵。接着,她给主持人讲述了我们当年顶着动乱,勤奋读书的事情。在那个时刻,我终于明白了,小杨为什么一直不愿意让我们到她家里做客,为什么每一次见面我总感到她那种欲言又止的感觉。原来她是我们小学校长的女儿。在1967年夏天,我们几个参加红小兵的同学,曾经多次跟着红卫兵,批斗了她的母亲,并在她母亲ซ的身上贴大字报。她说,她母亲并没有记恨我们,还说她结交的这几个朋友不错,勤奋好学,将来一定会有出息。她不愿意让我们进她的家门,也是她母亲的意思。她说她母亲怕我们见面后背上沉重的思想包袱后断了和她的交往,更怕影响我们今后的学习和进步。
久违的小杨,四十多年后,我终于见到了你的倩影。我感觉你依然如当年那么漂亮,那么清纯,那么可人!
今天,当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仍然在想,当年与你的相遇和相知,究竟是缘分,还是初恋?或者是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