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玉门当知青
走进雪峰的怀抱
一九六八年的一天,火车汽笛的一声吼叫,立刻引起了车窗内外的一片哭泣声、告别声。接着,车窗西移,人群消失,眼眶模糊。
摇晃了一天一夜之后,在朦胧的月色中,列车停在了八百多公里之外的玉门镇车站。地势凸起的玉门镇是一个大风口,真不亚于风库安西。它以凛冽刺骨的风雪开始考验我们。刚一下车,扑面卷来的冷风携带着残雪,直钻我们的脖颈袖笼。大家肩抗行李手提用具,高一步低一脚狼狈不堪地行进了几十分钟,才好不容易一头扎进由一圈平房围就的玉门镇招待所里。
翌日下午,这辆列车上的几百名高初中学生相继从玉门镇散开,分别走向不同方向的几个公社。我们十几个人上了一辆卡车。从兰州来领我们的大队书记何玉堂说,平时进出昌马的人很少,平日除了运粮和日用品的汽车之外,也没有什么可以拉的东西,所以半个月才放这么一趟带蓬布的班车。
暮日斜阳,光影旋移,出了玉门镇,就上了沙石土路。这究竟要把我们拉到啥地方去?我们好奇的向外张望。只见满眼是辽阔空旷的戈壁荒原,上面覆盖着黄土碛石和一片一片的骆驼刺。远处古铜色莽龙似的山峰蜿蜒伸展,一眼就可以看出去几十公里。这些地貌向我们演绎着这高原山地亿万年来特有的壮丽和雄浑。一座名叫“照壁山”的平顶大山就像一堵大照壁一样横亘在那里,把滚滚的昌马河截在那里,形成了昌马峡口。因而也就把昌马围成了一个相对封闭的盆地。所以,昌马是玉门市八个公社中最边远、也是最落后的一个公社。从玉门镇出发,要在沟岔横陈的戈壁上弯弯曲曲地择路而行,绕行下来要九十公里。所以,当时玉ช门市的干部下一趟昌马很不容易,不少人好几年也去不了一次。
这是我们第一次涉足戈壁,亲近大山,也是我们第一次感受广袤和苍凉。从一定意义上说,也是祁连雪峰下那座将要生活的山坳给我们上的第一课。在这壮阔无际的戈壁里,我们这辆汽车像一只漂泊其上的小船,行驶在照壁山下面一片坡度很大的翰海上,扬起的尘埃如同在瀚海中划出了一道道波浪。在这种自然环境里,顿感人是那样地渺小,未来是那样地渺茫。―种远离家门的孤独感陡然而生,时不时地缠绕ϟ在心头。
汽车在戈壁上躲避着水沟、石头、大坑,像筛子一样剧烈地颠簸着、特别是进入车路沟大坂的那一段峡谷里,路面上不是突兀的石头,就是很深的大坑。路窄得只有两米来宽,根本无法会车。
汽车把我们时而抛起、时而扔下。十几个人和一大堆行李在车厢里就像和面一样,我们再也不能抱头昏睡了,戈壁浮土弥漫在整个车厢里。一阵儿工夫,我就感到了难以忍受的恶心,多次艰难地趴在行进的车梆剧烈呕吐起来,接着,面部发凉,脸色蜡黄。后来我才知道,武海鲜、周志明和不少人都先后吐了。只是在那颠簸行进的环境中,谁都彼此无法照顾。而汽车则像极力游弋的小船,全然不受这些,照例不停地向彼岸游去。
人是最能够经得起折磨的血肉之躯,当卸掉了胃中的那些“包袱”后,立刻觉得轻松多了。就这样,我们经过大约三个多小时的颠簸,汽车终于停了下来,昌马到了,我们从半睡眠的恍惚中挪动麻木的双腿,像踩着棉花似的相互帮助着下了汽车。
夜色将至。懵懵懂懂的我们还没有来得及看清楚公社是个什么模样,就被队上的来人一一接走。也许是对这里早就抱有的偏见,随之而来夜色的涂抹,又使我们增添了一种恐慌感,看到什么都是那么地害怕。那赶车的大汉格外吓人,他身穿一件没挂面的羊皮袄,头戴一顶很大的黑羊皮帽子,脸黝黑黝黑,在夜色的映照下活像一尊张飞装扮。“这里的人咋都这么个模样?”四周的星空,更显得格外地诡秘多变。在车马的铃铛声中,峥嵘的山崖,人影般的树木和泛着微光的小河一一闪过,融入茫茫的夜色中。后来才知道,赶车的人就是队长刘清华。他把我们领进了黑暗中那闪烁着微黄灯光的土屋里。满眼人群晃动,他们热情地给我们卸行李,倒热水,仔细地端详着我们,咧嘴憨笑着。昏暗的灯光慢慢地把我们从恍惚与混沌带向清晰与明朗。当我们拨去夜雾,看清了那一个个黝黑的历经风雨的脸上的憨厚与朴实后,心里才踏实了许多。
人群离散后,我们面面相视,不知所措,一个个显得情绪低落。记不清吃了些什么,大家靠着行李,斜躺横窝地龟缩在炕头上,整整一夜。
牛车迎亲
在那个世世代代被群山环绕的村落里,最为皮实的运输工具就是那大轱辘牛车了。它们一辆跟着一辆,慢慢悠悠地起伏在田埂、河滩上,负载的重物压得干涩的车轴发出“吱溜吱溜”的响声,给那个荒寂的山坳增添了极富节奏和动感的旋律。
这种车的轱辘很大,近一人高,车轱辘上的粗大轴承和一根根辐条全是用坚硬的杂木做成,上面钉着大铁钉。长长的车辕上架着一个不到一个平方大小的车斗,仅从其外形看,其简陋和笨拙之中保留着一股远古文化之风韵。无论是落差较大的台地沟壑,还是急流涌进的溪流河滩,这种牛车几乎可以适应这里的所有地形。由于轮距很宽,轮子很大,重心又低,赶车的人在一般情况下,只要走在前面领着路,牛就会跟着人,自己掌握路面的宽度。要是车多的话,就更不需要多操心了,它们会一辆跟着一辆形成队伍。实在难走的地方,牛只要使点劲,一般都可以过去的。拉沙、运粪、磨面、卖粮、看病、串门,婚丧、嫁娶,全靠这些牛车。可以肯定地说,牛车是这里全天候的交通工具。
那次河岸大队的女知青小罗与当地回乡青年结婚时,虽然没有城里的豪华与排场,却有着山乡特有的质朴与风采。他们和前去祝贺的知青们乘坐上一辆辆大牛车,浩浩荡荡地绕着全队的庄子游了一圈,吃了一顿以面条为主菜的酒席,完成了一对新人人生的重要庆典。
套牛车不需要什么技术,只要把任何一头牛牵到车辕前,喊几声“梢!梢!”牛就会自己倒退到车辕里,再套上夹板绳索,它就会跟着你走。所以全队的大小劳力几乎都时不时地被派上套几天车。男知青们大都被安排到套车的行当中。起初,我非常紧张,离牛远远地,不敢接近,后来,才发现这些担心完全都是多余的。牛是最老实的牲畜,特别是那些刚卸下犁头又被套上了车辕的牛,已经乏力和温顺得没有了一点脾气。只是有一次,我不小心,被牛意外地踩了一蹄子,疼了多日。 夏天的那段时间,我们每天要过夹滩去“撞田”劳动。河水往往由于上游下雨而形成汹涌的洪水,在几十米宽的河水中,齐腰深的水冲得人根本无法站稳,大牛车却发挥了作用。上下工过河时每辆车上都要挤上五六个人,牛车一辆跟着一辆,顺着河水流淌的方向,下到深水之中,宽大的车体和重量稳住了车身。有时眼看着车倾斜得快要翻了,但有经验的农民却镇定地坐在辕条上,拉着缰绳,大声吆喝着。老牛们四蹄踏在坚实的石头上,渡过洪水。
断角牛的偷袭
村子四周虽然十分荒芜,但村中那小环境里起伏不平的田块,潺潺流淌的泉水和在草丛,田埂旁安闲的牛群,却为这里涂抹出了一丝静谧、恬淡的田园景象。
牛也有自己熟悉和喜好的生态领地。就在我们庄子旁的水沟、田埂边,经常有那么几头牛在那里游荡。时间一长,我们认下了其中的一头,因为它长着两枝灰白色的角,耷拉下来,倒挂在耳边,其中一枝只有半截。不知是和其它牛搏斗中留下的败痕,还是调皮不听话而被人打断的。只见它น经常拖着一身松弛的皮肉到处游荡。一看,就可以知道它是一头已经退役,队里没有舍得杀的老牛。人们没有指望它干些什么,就任其满草滩上游逛。它给了我们一种特殊的印象,对它也就多了一份怜悯。
有一天,队里给我们从水磨上驮来了一大毛口袋“七0”面粉,也就是一百斤麦子里只出七十斤的上等面粉,精得发青。这里装粮的口袋,全是用羊毛绳织成的,细长细长的,足有一人高。一袋面粉至少有一百多斤重。这里地多人少,水源充足,灌溉便利,吃粮上倒不紧张,更没有其他地方那样定量甚至饿肚子的忧愁。队里给我们几个人的口粮标准都定在七百斤上下,心中比较踏实。所以也就没有特别在意这些粮食。照例把门上的铁扣往上一扣,就上地去了。
下工回来,我们却发现房门大开着。唉,谁在屋里面?我们感到奇怪,探头一看,前屋里没人,里间厨房里却有响声,并有节律地响动着。“谁在里面?”我们大声地问道,里面没有任何应答。我们一下子紧张起来,反而不敢贸然进屋。正当我们犹豫之时,只见灰暗的里间房里突然窜出一头硕大的牛来,满头满嘴沾满了面粉,跑到老远的地方,向我们张望。 “坏了,这个倒灶鬼牛把面给糟蹋了!”果不然,进屋一看,面口袋倒在地,地下是一大堆雪白的面粉,上面淌着牛的口水和牛的鼻涕,像和成了的白色水泥一样。“哎!这个狼吃的断了角的倒灶鬼,你看气人不气人!”我们学着老乡的骂人语调泄着气愤。原来这头老牛从一开始磨来面粉时就闻到了香味。当我们走后,它竟用那不中用的牛角挑开了门扣,推倒面袋,又用牛角划开了口袋,接着就在从来没有见过的如此多的面粉堆中,忘乎所以地尽情地享用起来。
我们被气得半响没有了一句话。白花花的一百多斤面粉,多么可惜啊!真是吃不成也扔不成。我们在相互责怪中,心疼着那袋雪白的精粉。再看看远处,那头满身满头皆白的老牛,嘴里不断地反雏着,还不死心地站在那里。真没有想到牛还这么有灵性。自那以后,我们也就特别地注意了门户。
犟驴们的闹剧
“花海的秀才,昌马的驴,官庄子的韭菜驮不及。”玉门市流传的顺口溜,道出了昌马驴在这一带的名气。
昌马到处都是驴。拉车的、驮运的、骑行的,以及草丛中悠闲吃草的、饱腹后满地打滚瘙痒的、扯着嗓子大声吼叫的。总之,它们经常晃动在我们的视线里。
平时我到公社,除了偶尔到大队卫生所刘大夫那儿借一下他的那辆旧自行车外,一般都是骑驴。那时年轻,学什么都很快,没有几天,大家骑驴的技术就相当娴熟了。两手往驴背上一拄,像上体育课时跨越跳马一样,就会轻盈地跃上驴背。然后,两腿一夹驴的肚子,在驴屁股上抽几鞭子,驴就快步地行走了。我们小伙子的水平就略高一筹,特别是几人伴行时,两条腿往驴身的一侧一放,伴随着蹄声的节奏悠闲地晃荡,极目远处的雪山和绿洲,唱着当时流行的歌曲。嘿!那一时刻在驴背上的散淡、自在和轻松劲,说不上有多么地惬意。
驴确实很犟,总有那么一股与人较劲的倔脾气。所以拿“犟驴”、“犟板筋”来形容某某人的犟脾气是再贴切不过了。据说古代的“高士”们,往往坚持己见,清高孤僻,所以多以骑驴表示与他人不同。那次寒冬季节到夹滩磨面途中,我算彻底地领教够了昌马驴之犟劲。我们吃的面,起初由队里派人去磨。后来,没有那么多的劳力,队长就让我们自己去夹滩磨面。那天,我和周志明赶着七八头驴,把两大毛口袋麦子驮在驴背上。像往日那样,吆喝看它们,沿着雪中踏出的小路,向夹滩走去。夹滩是队的东头昌马河那漫无边际的河流湿地和几股泉水间夹着的一片高地,有几千亩地。几个队就在上面种上了“撞田”,就是碰碰运气,能收多少算多少。夏天的夹滩上,麦浪滚滚,红柳摇曳,还有几分秀色。可这隆冬季节,满眼却是一幅“千山鸟飞绝”的荒凉、沉寂的冰雪世界。我们踩着发出“呵查,呵查”响声的河水冰面,进入到高处的荒野上。
刚过冰河,它们就开始向我们发难。不知是那一头驴带头撂起了蹶子,引得其它驴纷纷仿效。它们像事先商量好得一样,把两口袋麦子往雪地里一扔,四下里跑散,然后远远地站在各处,向我们张望,像在试探我们似的。“借一荒滩雪野,看你们能把我们奈何?”这岂能放任?我们两个人只得分头包抄,你追我赶,和它们在雪地里兜圈子。บ冬日穿的衣物很厚,在雪地上根本就跑不起来。刚抓住这头,还没有站稳,又给它挣脱了。好不容易又抓住一头,但又实在难以把那一百多斤的粮食口袋扶上✫那来回扭动挣扎的驴背上。想不到寒风呼啸的冬天里,我们竟然被折腾的汗流浃背,满头热气腾腾。我们休息了一阵后,又和它们继续周旋起来,经过很多回合,总算牢牢控制住了一头相对老实的驴。两人一边抬起那口袋沉重的麦子往驴身上驮,一边紧紧抓住驴的耳朵,生怕它给挣脱。终于,我们给驴驮上了第一袋。一头驴被降伏后,另一袋粮食就好办多了,那些犟驴们似乎觉得玩笑开得过了,要遭到惩罚。于是,比较顺从地驮上另一袋麦子。积雪很厚,有时我们连路都看不清楚,而这些颇有灵性的畜生,却很会认路,一溜烟的走向水磨。
落日衔山,夜幕笼罩。群峰一排排地倒卧在黑暗中。我们来到夹滩边缘上被大雪掩盖的一大片红柳和泉水网交织的低洼湿地里。这时,山已把明月扛在肩上,月光下闪着雪原的冥光。冷寂的月夜里只有水磨房里闪现的昏黄灯光和水磨有节奏的转动声,呈现出一种寒冬月下雪野特有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