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在酒里的老头

时间:2024-12-26 13:05:57 来源:作文网 作者:管理员

妈妈高兴的时候,管爸(汪曾祺--编者注☠)叫“酒仙”,不高兴的时候,又变成了“酒鬼”。做酒仙时,他散淡洒脱,诗也溢彩,文也隽永,书也飘逸,画也传神;当酒鬼时,他口吐狂言,歪倒醉卧,毫无风度。仙也好,鬼也罢,他这一辈子,说是在酒里“泡”过来的,真是不算夸张。

最初对“爸与酒”的印象是在我三四岁的时候。说来奇怪,那么小的孩子却偏把这件事深深地印在脑子里了。

保姆在厨房里热火朝天地炒菜,还没开饭,爸就端了一碟油炸花生米,一只满到边沿的玻璃杯自管自地先上了桌。我费力地爬上凳子,跪在那儿直盯盯地看着他,吃几个豆,抿一口酒,嘎巴嘎巴,吱拉吱拉……我拼命地咽口水。爸笑起来,把我抱到腿上,极有耐心地夹了几粒花生米喂给我。用筷子指指杯子:“想不想尝尝世界上最美品的东西?”我傻乎乎地点头。爸用筷子头在酒杯里蘸了一下,送到我的嘴里――又辣又呛!我被辣得没有办法,只好号啕起来。妈闻声赶来,又急又气:“汪曾祺!你自己已经是个酒鬼,不要再害我的孩子!”

“文革”初期,爸被打入了“黑帮”的行列,有一段时间,被扣了工资。于是,家里的财政状况略显吃紧。妈很有大将风度,让我这个当时只有十三四岁的孩子管家。每月发了工资,交给我一百块钱(在当时是一大笔钱了),要求是,最合理地安排好柴米油盐等家庭日常开销。精打细算以后,我决定每天发给爸一块钱。

一天早晨,已经发给爸一块钱了,他还磨磨蹭蹭地不走。转了一圈,语气中带着讨好:“妞儿,今儿多给几毛行吗?”“干吗?”“昨儿中午多喝了二两酒,钱不够,跟人借了。”我一下子火了起来:“一个黑帮,还跟人借钱喝酒?谁肯借给你!”爸嘀咕:“小楼上一起的。”(小楼是京剧团关“黑帮”的地方)我不容商量地拒绝了他。被我一吼,爸短了一口气,捏着一块钱,讪讪地出了门。

晚饭后,酒足饭饱的爸和以往一样,又拿我寻开心:“胖子胖,打麻将。该人钱,不还账。气得胖子直尿炕!”

我也不甘示弱,不紧不慢地说:“胖子倒没欠账,可是有人借钱嘬➳喝酒,赖账不还,是谁谁知道!”爸被我回击得只剩臊眉耷眼的份儿了。第二天,爸一回家,就主动汇报:“借的钱还了!”我替他总结:“不喝酒,可以省不少钱吧?”他脸上泛着红光,不无得意地说:“喝酒了。”“嗯?”“没吃饭!”

爸喝酒一向受到妈妈的严格管制,后来连孙女们都主动做监管员。汪朗(汪曾祺之子)的女儿和我女儿小的时候,如果窥到爷爷私下喝酒,就高声向大人告发,搞得爸防不胜防,狼狈不堪。一次老头儿在做菜时“偷”喝厨房的料酒,又被孩子们撞到,孙女刚喊“奶奶”,老头儿连忙用手势央求。她们命令爷爷弯下腰,张开嘴,俩孩子踮着脚尖嗅来嗅去,孩子们对黄酒的气味陌生,老头儿躲过一顿痛斥。

多年以后的一个星期天,我们回家看望爸妈。爸缩在床上,大汗淋漓,眼ญ里泛出黄黄的颜色。问他怎么了,他痛苦不堪地指指肚子,我们以为是肝区。唉,喝了那么多年的酒,真的喝出病来了。送爸去医院前,妈非常严肃地问:“今后能不能不再喝酒?”爸萎作一团,咬着牙,不肯直接回答。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ค歹把爸弄到诊室的床上,医生到处摸过叩过,又看了一大摞化验单,确诊为“胆囊炎急性发作”。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我蹲下身为爸穿鞋,顺便问大夫:“今后在烟酒上有什么限制?”话音未落,很明显地感到爸的脚紧张地僵了一下。大夫边填处方,边漫不经心地说:“这个病与烟酒无关。”

“嘻嘻……”爸马上捂着嘴窃笑,简直像是捡了个大便宜。刚刚还挤满了痛苦皱纹的那张脸,一瞬间绽出了一朵灿烂的花儿,一双还没有褪去黄疸的眼睛里闪烁着失而复得的喜悦!刚进家门,爸像一条虾米似的捂着仍在作痛的胆,朗声宣布:ฏ“我还可以喝酒!”

爸的喝酒一直是我们全家的热门话题。无论谁怎样努力,都没有办法把他与酒分开。和爸共同生活的四十多年里,我们都明白,酒几乎是他那闪光的灵感的催化剂。酒香融散在文思泉涌中。记得有一次和爸一起看电视,谈到生态平衡的问题。爸说:“如果让我戒了酒,就是破坏了我的生态平衡。那样活得再长,有什么意思!”也许,爸爸注定了要一生以酒为伴。酒使他聪明,使他快活,使他的生命色彩斑斓。这在他,是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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