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的“长安印象”及其形成

时间:2024-12-27 16:29:35 来源:作文网 作者:管理员

摘 要:本文从韩愈写于早年的《出门》与中年的《示儿》切入,通过对韩愈在不同时期、不同地方所撰写有关长安的诗的文本分析,结合史事,勾勒出诗人大约三十年曲折的政治生涯中对都城长安的情感变化。结论为,韩愈的长安印象以单一的符号为开端,其内涵的演变与韩愈自身的经历及政局有密切联系。它的内容经历了权贵世界――国家治乱的缩影――险恶的官场等阶段,其生活上的期待也渐渐加强,随着韩愈政治抱负的步步实现,都市的生活意义得到重视。最终,实现了家国责任与生活归宿的统一。

关键词:韩愈 长安 贬谪 中唐 城市研究

元和十一年(816),49岁的韩愈自考功郎中、知制诰转任中书舍人(正五品上),接近了政治生涯的顶峰。从元和元年(806)他自贬所江陵召还长安以来,在洛阳、长安历任要职,渐渐进入中央权力的核心。此年前后,韩愈在长安靖安坊购置了宅第,并写ณ下《示儿》一首抒发此刻的感怀:

始我来京师,止携一束书。辛勤三十年,以有此屋庐。此屋岂为华,于我自有馀。中堂高且新,四时登牢蔬。前荣馔宾亲,冠婚之所于。庭内无所有,高树八九株。有藤娄络之,春华夏阴敷。东堂坐见山,云风相吹嘘。松果连南亭,外有瓜芋区。西偏屋不多,槐榆翳空虚。山鸟旦夕鸣,有类涧谷居。

主妇治北堂,膳服适戚疏。恩封高平君,子孙从朝裾。开门问谁来,无非卿大夫。不知官高卑,玉带悬金鱼。问客之所为,峨冠讲唐虞。酒食罢无为,棋槊以相娱。凡此座中人,十九持钧枢。……{1}

引文是此诗的主要部分。第一节翔实地叙述了自家建筑的环境与布局;第二节则表现了与当时最高社会地位的人们应酬往来的喜悦心情。诗末点明写作主旨:

嗟我不修饰,事与庸人俱。安能坐如此,比肩于朝儒。诗以示儿曹,其无迷厥初。

不过,韩愈对长安生活的怡然自得显然没有感染后世的全部读者。《示儿》的这几句颇受诟病,责难声中有代表性的是苏轼和朱熹:

东坡云:退之《示儿》云:“主妇治北堂,膳服适戚疏。恩封高平君,子孙从朝裾。开门问谁来,无非卿大夫。不知官高卑,玉带悬金鱼。”又云:“凡此座中人,十九持钧枢。”所示皆利禄事也。{2}

此篇所夸,乃《感二鸟》《符读书》之成效极致,而《上宰相书》所谓行道忧世者则已不复言矣,其本心何如哉!{3}

是追求利禄还是行道忧民?后世聚讼纷纭。确实,将《示儿》与三十年前韩愈应进士试孤身入京之际所写的《出门》一诗对读,其间的境遇和情感形成巨大的反差:

长安百万家,出门无所之。岂敢尚幽独,与世实参差。古人虽已死,书上有其辞。开卷读且想,千载若相期。出门各有道,我道方未夷。且于此中息,天命不吾欺。

此诗见其与现世繁华格格不入之孤愤心态,与其说展现了青年韩愈孤高自持的品格,毋宁说是找不到安身立命之所时焦虑心情的激切投射。本文的问题即从二诗的落差处切入。有异于前代读者多从追求利禄还是行道忧世两方面展开拉锯,这里选择的角度,是韩愈在诗中明白表露的这种对长安的“家”的归宿感――从茕茕孑立之际的《出门》到官高名就之时的《示儿》,历经三十年,韩愈对于长安的归宿感是如何步步建立的?我们希望通过考察韩愈这位中唐重要文人、政治人物不同人生阶段的诗文中长安城所呈现的形象,包括关注其中的情感内涵、演变过程、塑造动因等,从城与人的关系入手来解读《示儿》一诗。

一、长安初印象(贞元三年至十九年)。贞元三年(787),背负着个人与家族的生计重担,20岁的韩愈独自从宣州来到京城科考。此后直到贞元十四年(798),韩愈在长安先后投身于礼部进士科考试、吏部的博学宏词科考试,所谓“四举于礼部乃一得,三选于吏部卒无成” (《上宰相书》){4}。十四年,失意困顿的韩愈离开长安前往洛阳另谋生计。前述《出门》诗记录了他初到长安的感受。一方面,“长安百万家,出门无所之”,都城壮丽而无一处栖身之地,凸显出个人与城市的对立疏离关系;另一方面,“且于此中息,天命不吾欺”,相信上天对自己的终极眷顾,通过自身努力可以实现心中的抱负。

《出门》诗中统摄了韩愈面对自身处境时拥有的两种不同的情感,随着韩愈在长安居住时间的增长,各有演化。不过九年应试,虽然进士及第,而终于没能进➳入九品之列,无疑对立感和疏离感占了主导。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从《出门》用“百万家”笼括长安的纷繁喧嚷以来,韩愈笔下的长安,一直只是个单一的符号:

登高望烽火,谁谓塞尘飞。王城富且乐,曷不事光辉。(《烽火》)

我年二十五,求友昧其人。哀歌西京市,乃与夫子亲。所尚苟同趋,贤愚岂异伦。方为金石姿,万世无缁磷。无为儿女态,憔悴悲贱贫。(《北极赠李观》)

长安交游者,贫富各有徒。亲朋相过时,亦各有以娱。陋室有文史,高门有笙竽。何能辨荣悴,且欲分贤愚。(《长安交游者赠孟郊》)

骑驴到京国,欲和熏风琴。岂识天子居,九重郁沈沈。一门百夫守,无籍不可寻。(《孟生诗》)

所谓“单一”的城市形象,来自这些诗歌一以贯之的边缘视角。首先,韩愈眼中的长安社会呈现出“中心――边缘”的二元结构。长安社会从“富”、“贫”的角度截然二分,亦即在朝、在野之别。与之相应的特征,则是“贤”和“愚”。幸好在心理层面有富愚、贤贫的一一对应,韩愈及其同道举子的怀才不遇之愤才稍稍得到缓解,《北极赠李观》《长安交游者赠孟郊》二首中他对李观和孟郊的安慰就是好例。不过,在韩愈看来,他们这些“贫而贤”的士子终究只是这个社会的边缘存在,而那些沉湎于“笙竽”的权贵才是长安的主体。其次,在这些涉及都市印象的诗中,我们只看到公卿、富贵、高门,而看不到这个大都市其他方面在韩愈心中的投射,或者政治活动以外生活场景的记录。

对于韩愈,生活时间的增长和交游的扩大并没有丰富他对长安的看法,他基本保持了这种笼统的印象。相比于居住的久暂,长安印象更受主体的身份和生活状态的影响。韩愈“在京城八九年,无所取资,日求于人,以度时月” (《与李翱书》)。当他未在长安站稳脚跟时,出游、交友就难以成为其生活的常态。而性格的激切、坚毅也是原因之一。政治抱负未实现时,安逸生活便不值得挂怀。 《出门》诗的另一内涵――“且于此中息,天命不吾欺”所表达的自信与抱负也在日后有所演化。置诸城与人的关系中来理解,当下的政治层面的“长安”是愚昧堕落的权贵世界,对韩愈而言并不理想,但他又不甘心被排斥在外,“九品之位其可望,一亩之宫其可怀”(《上宰相书》),这就产生了张力。韩愈平衡张力的方式能够表明他的立身之道和政治理想,这就是自信对“道”的把握。除了上引《出门》一诗外,又如安慰后来成为同年进士的李观:

方为金石姿,万世无缁磷。无为儿女态,憔悴悲贱贫。

只图享乐的权贵世界自然难以容纳贫贱而贤能的士子,他们一旦通过科举进入仕途,必然具有强烈的改革意图。所谓“改革”,不是具体政策的构想,而体现在执着追求理想、不与世俗妥协的独立人格。“道”是他们的自我认定,因此,当他们进入一个新的空间,其结果不是同化,而是力图对空间有所改变,使之成为理想的舞台。

贞元十六年(800),韩愈终于通过吏部守选,得到了四门博士(正七品上)的学官职位。正式踏上仕途。

至此,韩愈的长安初印象趋于形成。一方面,为应试在长安生活九年,但呈现于韩愈诗文中的都城从来只是政治层面的单一的笼统印象,他以边缘人的疏远视角感受长安。读者看不到对长安的具体、生活化的认识。另一方面,韩愈虽然关注政治意义上的长安,却并不满意,他希望能凭借个人的努力进入长安政坛,改变这一政治空间。对理想的执着和才能的自信支持他在“四举于礼部乃一得,三选于吏部卒无成”的困窘局面下不断努力留在长安。

二、第一次贬谪期间的长安书写(贞元十九年至元和元年)。从唐代开始,贬谪成为文人官员仕宦生涯中可能遭受的严重挫折。韩愈一生两次外贬,都远至岭南。因为前后时间相隔较大,本节只讨论第一次贬谪。

贞元十九年(803)七月后,韩愈由四门博士迁监察御史(正八品下),岁末,即被贬为连州阳山县令,离韩愈踏上长安政坛还不到两年。永贞元年(805)正月{5},德宗去世,顺宗即位,韩愈遇赦。他离开待了一年半的阳山,前往郴州等候新的任命。八月,顺宗禅位宪宗,韩愈再次接到赦书,量移江陵府,任法曹参军。此后直到元和元年(806)六月,韩愈自江陵召还,诏拜国子博士。

韩愈的贬谪时期跨越三朝,此时的长安政坛经历了王叔文、韦执谊集团由成而败的风波,韩愈的外贬、调任与召还都与政局息息相关。在贬谪期间,作为政治中心的长安对韩愈而言是不可或缺的坐标,因为遥不可及,更多凭追忆与想象来支撑,投射的情感更为鲜明。这一时期的书写中,长安印象的内涵可以通过两条路径来把握。其一,长安的政治意义被无限放大;其二,随着韩愈境遇的转折,一个生活层面的长安第一次浮现。

(一)长安书写:国家治乱的征象

此前参与朝政的时间非常短,韩愈并没来得及找到理想的着落点。又如他日后修撰《顺宗实录》时所记载的:“德宗自贞元十年以后,不复有赦令,左降官虽有名德才望,以微过忤旨谴逐者,一去皆不复叙用。”(《顺宗实录》)有了这些先例在,在德宗朝的余下年月里,他对于政治前途充满绝望,对来路也固无眷恋可言。相较于十七年后作为在朝廷中拥有巨大影响力的官员,因《上佛骨表》而远谪潮州,离开长安之际发出“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的难以割舍的悲号大不相同,这时期的韩愈表现出的情感是黯淡而消沉的,诸如“未报恩波知死所,莫令炎瘴送生涯”(《答张十一功曹》),“羁旅感和鸣,拘囚念轻矫。潺■泪久迸,诘曲思增■”(《同冠峡》),情感倾向虽然明ว白地表露在诗句中,但嵌入平实的句式和精致的对偶,就显得颇为消沉。何焯《义门读书记》称“怨而不乱”{6},程学恂评论:“公南迁诗,似无甚意义者,中极悲消。须是反复沈吟,乃见所感深也。”{7}

所以说,第一次贬谪历程中,长安对于韩愈的归属感尚未建立。相比于元和年间元稹、白居易在贬谪途中互相唱和,通过回忆在长安共同生活的日子表达怀念之情,韩愈的贬谪书写中便缺少了这一份眷恋和认同。

然而长安也并没有就此淡出韩愈的生活,特别是随着德宗去世后王叔文、韦执谊集团执政的风波,它以另一种书写方式得到呈现,即韩愈的目光定格于当前长安的政局变幻,时时在想象中予以描绘、评判。这成为韩愈长安印象的关键内容。这里引录较典型的两段予以分析:

东方半明大星没,独有太白配残月。嗟尔残月勿相疑,同光共影须臾期。残月晖晖,太白■。鸡三号,更五点。(《东方半明》)

昨者京使至,嗣皇传冕旒。赫然下明诏,首罪诛共■。复闻颠夭辈,峨冠进鸿畴。班行再肃穆,璜■鸣琅■。伫继贞观烈,边封脱兜鍪。三贤推侍从,卓荦倾枚邹。高议参造化,清文焕皇猷。协心辅齐圣,致理同毛■。小雅咏鹿鸣,食苹贵呦呦。(《赴江陵途中寄赠三学士》) ℃

据清人注释,二诗分别代表韩愈评述长安政局的两种手法――比体和赋体,他们的共通点是出之想象。《东方半明》比意显然,应是写于唐宪宗立为太子,王叔文、韦执谊开始不和之际,以太白、残月拟于二人,写他们即将失势的情形。同样手法的作品,像《醉后》王叔文诸人如同醉客胡作非为,《杂诗四首》以蝇蚊雀鸠讽刺当时“一时欲速侥幸之徒”,《射训狐》也是把王叔文等比为不吉的鸺■。至于赋体,铺陈其事的实质是去想象、呈现具体场景。所引《赴江陵途中寄赠三学士》段落是韩愈在想象中描绘了唐宪宗登基后清除王、韦集团,新的朝廷人事格局。

对长安政局的想象与评判寄寓了韩愈对于国家前途的忧思与信念。“长安”的政治意义在谪臣韩愈心目中被无限放大,它关涉国家的命运。

(二)长安“生活”的期待

永贞元年(805)秋末,宪宗即位后大赦天下,韩愈量移江陵后,他笔下的“长安”形象却显得亲和、明丽多了。不仅是纯粹的政治空间,也是生活的落脚点。在写于元和元年(806)春,江陵府法曹参军任上的《杏花》诗中,第一次浮现出生活层面的长安形象: 居邻北郭古寺空,杏花两株能白红。曲江满园不可到,看此宁避雨与风。二年流窜出岭外,所见草木多异同。冬寒不严地恒泄,阳气发乱无全功。浮花浪蕊镇长有,才开还落瘴雾中。山榴踯躅少意思,照耀黄紫徒为丛。鹧鸪钩■猿叫歇,杳杳深谷攒青枫。岂如此树一来玩,若在京国情何穷。今旦胡为忽惆怅,万片飘泊随西东。明年更发应更好,道人莫忘邻家翁。

弥散在这首诗中的虽然仍是“惆怅”之情,但与长安的距离已然接近许多。这大概是因为,永贞元年(805)八月宪宗即位以来,清除王、韦集团,锐意改革弊政,皆令韩愈感奋。此时的长安政坛重新在韩愈那里获得合法性,阻止韩愈回到长安政坛的最大障碍也已不存在了。韩愈在《杏花》诗里第一次表露了生活意义的依恋。“若在京国情何穷”,现在的长安才真正成为一个开放的空间,既是伸展抱负的舞台,也是可供韩愈这样的士人享受生活之地。诗中的“曲江”也是韩诗里首次出现长安地名。此后,韩愈结束贬谪生涯,在长安渐渐官高名就,诗文里地名、环境细节的刻画方大量出现。这首诗可谓一个先声,和长安的距离日趋拉近。

以上我们分析了贬谪期间韩愈诗文中呈现的长安印象。其内涵随着韩愈的处境和政局的变动而不断变化,主要围绕恋阙望归、国家治乱、安适生活几个要素展开,这三个方面都是由迁谪产生的。初印象里的“权贵世界”的长安被淡化,虽然同样突显作为政治空间的长安,但长安的政治意义大大提升,关乎国家治乱,这表明韩愈的视角从庶民转变为官员,实现政治理想的追求也更为迫切。由于岭南环境的恶劣,更因政局的改善,“安适生活”这一要素首次进入韩愈的视野,落实到他对长安的期待中。可见政治的归宿有所着落后,他才会考虑安定生活的寻求。

写作《杏花》诗后数月,韩愈被召还长安,拜国子博士(正五品上),开始了覆盖他后半生的在两京为官的生涯。长安形象随着韩愈仕途的沉浮又显示出新的一面。

三、洛阳、长安与潮州:“家”的建立。元和元年(806)六月,韩愈自江陵召还担任国子博士后,次年为避嫉妒者中伤,自请分司东都,任国子博士等职。但韩愈在“本应”闲散的职务环境中没有调适出安详恬静的心境。诸如“东都绝教授,游宴以为恒”,“譬如笼中鸟,仰给活性命”等诗句都说明此地既非生活的归宿,也不是实现政治抱负的理想场所。这和白居易形成鲜明的对比,后者晚年主动远离长安的政治生活,选择了生活化的洛阳作为自己的归宿,也即“家乡”。

元和六年(811)以来的长安印象日渐具有了“家”的意味。在诗文中的表现,可以举二例而言:

其一,从江陵召还在长安任国子博士期间以及分司东都时,长安印象具备的机巧、险诈等元素,此时已不再出现。

其二,韩愈对长安的风景名胜、四季景色表现出浓烈的向往,给予了前所未有的细腻描写。值得注意的是,初到长安、贬谪等境遇下对景致的书写中,情感的宣泄浓于物态的刻画;但此时对于长安的具体描写,却常突出对象本身的特征,作者自己倒是隐在背后,仅仅表达一种情趣或哲思。以下两首诗都记录了游春的场景,不妨对照阅读:

幽怀不能写,行此春江浔。适与佳节会,士女竞光阴。凝妆耀洲渚,繁吹荡人心。间关林中鸟,亦知和为音。岂无一尊酒,自酌还自吟。但悲时易失,四序迭相侵。我歌君子行,视古犹视今。(《幽怀》)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其一)

《幽怀》大约写于贞元十六年(800),未进入长安政坛,内心是较为苦闷的。写下《早春》这首历代传诵的名篇时的韩愈已值“官忙身老大”的晚年。在作者与外物的关系上,《幽怀》侧重表现作者自我,士女的盛装、林间的鸟鸣、四季景色的更迭等周身的一切都成为自我情感的助推,也被情感所攫取。外物与作者之间一触即发,充满紧张感。而到了《早春》,作者已放下心中的纷纭牵扰,能与草色留影保持一定的距离,让细腻的物态自然而然流露于笔下,令人感到由衷的欣喜和轻快。

伴随着韩愈作为士大夫其人生理想的步步实现,“家”的认同逐渐建立。此时来看本文开头所引的《示儿》诗,可以理解,这是一位士大夫的政治理想得到实践后所建立的生活的归宿感。

并且,这种归宿感落实到了一个实体的“家”之上。据妹尾达彦氏考察,8世纪后半期至9世纪前半期,官员居住地集中在街东中部,韩愈居住的靖安坊正位于此处。韩愈、柳宗元、刘禹锡、白居易、元稹以及宰相裴度、武元衡等中唐著名文人的居住地均集中于此。这里自然环境优美、交通方便、地价较低,又因为官员聚居,其作为官员同僚之间的交流场所的作用也凸显了出来。因此,新进仕途的官僚而言,在这一地段拥有自己的住宅,进入精英圈子是他们的具体目标。{8}

所以,当韩愈在《示儿》里提到“此屋庐”时,必定也在强调融入了社会最高阶层的交往圈,这里既给他提供了施展抱负的平台,实现士大夫的人生理想;又是一个生活圈,他能自如地与所欣赏的精英应酬往来,保持生活的品味。《示儿》诗里抒发的强烈的长安归宿感便在此种语境下生成。

元和十四年(819)正月,唐宪宗迎佛骨入长安,朝野轰动。素来反对崇佛的韩愈上奏《论佛骨表》予以极谏。宪宗盛怒,将其远贬潮州。在贬谪途中,韩愈屡屡以“家”指称长安。唐代京官贬谪,家属一律随行,韩愈限期离开长安后不久他的亲人便随同赶来,一起前往潮州。在这一情形下,长安之为“家”,就更体现为精神上的归属。每到一处,韩愈ผ都慨叹长安的遥远,他在诗中屡屡使用数字来表示距离的渐行渐远,我们将这些诗句摘录如下,结束本文的讨论: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

我今罪重无归望,直去长安路八千(《武关西逢配流吐番》)

不觉离家已五千,直将衰病入泷船(《题临泷寺》)

而我抱重罪,孑孑万里程(《食曲河驿》)

揭阳去京华,其里万有余(《别赵子》)

四、结语。韩愈的长安印象以单一的符号为开端,其内涵的演变与韩愈自身的经历及政局有密切联系。它的内容经历了权贵世界――国家治乱的缩影――险恶的官场等阶段,其生活上的期待也渐渐加强,最终,随着韩愈政治抱负的步步实现,都市的生活意义得到重视。《示儿》诗中所表现的,正是家国责任与生活归宿得到统一后的满足与怡然,是对都市生活完完全全的融入。这对韩愈这样的士大夫来说,来之不易。

韩愈曾说:“中世士大夫以官为家,罢则无所于归。”(《送杨少尹序》)可见归宿与出仕为官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这当是当日士大夫的共识。中唐以后科举制成熟,士族进一步衰弱,当日多数士大夫走过韩愈的道路,从举子到朝官,从京都到边地,热切地盼望在长安实现政治理想,实现政治归宿和生活归宿的统一。

{1} 本文韩愈诗歌文本及系年据钱仲联:《韩昌黎诗系年集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版,以下不再标注。

{3} 朱熹:《昌黎先生集考异》卷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58页。

{4} 本文所引韩愈文章文本皆据阎琦:《韩昌黎文集注释》,中州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以下不再标注。

{5} 贞元二十一年八月,唐宪宗即位,改是年为永贞元年。本文为论述方便起见,将该年统称“永贞元年”。

{7} 程学恂:《韩诗臆说》卷一,上海商务印书馆民国二十三年版,第8页。

{8} 妹尾达彦:《9世纪的转型――以白居易为例》,荣新江主编:《唐研究》第十一卷,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96―49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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