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向瑶池曾作女谪来人间未成男
中国是诗的国度,唐诗则似冠冕上璀璨的明珠。然而,煌煌一部《全唐诗》,女诗人寥寥可数,作品能为大众熟知的,仅三人耳。李冶、鱼玄机、薛涛,她们以不羁的个性,浪漫的情怀,以及卓绝的才华,在唐代诗坛,乃至整个中国诗歌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尤为后人称道的是,这三位女诗人中,除薛涛身份存疑外,李冶、鱼玄机都是女道士,时人称为女冠。
在推崇道教的唐代,女冠不仅人数众多,而且身份各异。她们以坤道身份参与文化活动,成为当时一道亮丽的风景。李冶、鱼玄机,是众多女冠中最具代表性,也最享有声誉者。在她们周围,从来不缺名士,如李冶和著名诗人刘长卿、茶圣陆羽、诗僧皎然都是诗友;鱼玄机则在年幼时就和大诗人温庭筠唱和。虽然世俗的流言蜚语总在品评她们的韵事,纵使时代的重重藩篱从未放弃对其人其诗的禁锢,今天的我们还是能从流传下来的诗作中读出她们鲜ก活的人生和超然的风度。
有唐一代,文人中道教徒众多,有亲自炼丹的“初唐四杰”之一卢照邻,有曾受道篆的诗仙李白,乃至以禅诗著称的田园诗人王维,朦胧诗的鼻祖李商隐,鬼才李贺等,都与道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道教哲学,反映在诗人的笔下,是遗世独立的人格,还有浪漫不羁的情怀。这一切,在女冠诗人的诗作中表现得尤为明显。☿
从《诗经》开始,中国文学就形成了一个很重要的特点,就是重比兴,话不说明,言在此而意在彼。幸好,特殊的身份、特殊的环境造就了女冠诗人遗世独立的人格和直抒胸臆的表意方式,这种风格不仅为同时代的诗人所少有,更不太可能出自女性之手,这也许就是她们诗歌为时人称道的重要原因之一。鱼玄机身世坎坷,出身不好,遇人不淑,在被夫婿遗弃后,鱼玄机发出过“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的哀叹;看到道观中张贴的进士及第榜文时,她又表达了空有满腹诗书却只能临渊羡鱼的感慨,“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情绪低落时,她叹息“茫茫九陌无知己”;怡然自得时,她又要“长移一榻对山眠”。在区区50首诗作中,一个真实、大胆、自信,敢于表露心声的鱼玄机跃然纸上。传世诗作更少的李冶,在当时名声更著,连她自己都说:“无才多病分龙钟,不料虚名达九重”。早年出家的她对于人间世有着超脱的眼光,其诗格调颇高。在一首题为《八至》的诗中,她总结出四组二元对立的关系:“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这首诗后来成为李冶的代表作,广为流传。
如果说,直抒胸臆的表达方式间接来自她们的宗教体验的话,那么其诗歌中所展现出的道教情怀则更直接地揭示了她们的身份。在以诗闻名的时代,女冠诗人的首要身份是诗人,用诗歌咏叹生活是她们的主业。女冠诗人较少在诗中提及宗教体验,但从其诗集中我们还是可以看出她们的道教信仰。在野史关于鱼玄机的记载中,作者用了“至慕清虚”来说明她年轻时候的宗教取向。人道后,鱼玄机还积极同道教界的朋友来往,其诗集中有一首《访赵炼师不遇》用近乎白描的手法记述了她探访赵姓道士的经历:“何处同仙侣,青衣独在家。暖炉留煮药,邻院为煎茶。画壁灯光暗,幡竿日影斜。殷勤重回首,墙外数枝花。”诗集中,传说为西王母侍女的双成出现了好几次,鱼玄机丝毫不掩饰对得道成仙的向往,说“人生悲欢一梦,如何得做双成”。喜爱读书的鱼玄机大量阅读道家书籍,以至于“道✡家书籍枕前多”,巨大的阅读量使得她在“春花秋月入诗篇”的同时,觉得自己“白日清宵是散仙”,而她的住处,自然便是仙居了,所以她要搬家,就说“移得仙居此地来”。李冶诗作传世较少,但道教意象常常出现在她的诗中,如“远水浮仙棹,寒星伴使车”。此外,在与友人诗歌交往中,她还用道家思想劝♛说友人,“莫漫恋浮名,应须薄宦情。百年齐旦暮,前事尽虚盈”。
道教徒的身份让她们挣脱了名教与诗教的束缚,人格与风格得到了全面发展,也使得其诗更具有浪漫色彩。鱼玄机在题为《左名扬自泽州至京,使人传语》的诗中云:“闲居作赋几年愁,王屋山前是旧游。诗咏东西干嶂乱,马随南北一泉流……”想象恣意,意境开阔。其诗《赋得江边柳》中“根老藏鱼窟,枝低系客舟”一句,颇有浪漫主义大诗人李贺的风范。在题为《偶居》的诗中,李冶说:“心远浮云知不还,心云并在有无间。狂风何事相摇荡,吹向南山复北山。”怡然的心境,悠然的意趣,洋溢在字里行间,仿佛人世的纷扰并不在左右,仿佛身在虚无飘渺的仙境。当浪漫主义的诗人遭遇现实的残酷,悲剧于是诞生。“恐向瑶池曾作女,谪来人间未成男”(鱼玄机语)的女冠诗人,虽然以绝代风华赢得了诗名,却始终难逃世俗的罗网。她们的作品得以流传,她们的声誉却屡遭诋ถ毁。咫尺道观外,纷扰的尘世仍难容不羁的灵魂。
诗人之死,往往如泣如诉。李冶因曾给叛臣作诗,被皇帝下令扑杀,莫须有的罪名招致了吊诡的极刑。鱼玄机因杀婢被判死刑,虽有不少文人为她求情,终难免一死。但诗人离去,留下的除了诗篇,还有千古难尽的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