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顶红之李师师(节选)
马小盐,女,七十年代生人。文化批评家、小说家、专栏作者。大学本科生物工程,毕业后从事文学创作。2002年开始在各大杂志发表短篇小说二十余篇,2006年出版《鹤顶红》系列长篇小说。后转型文化批评,先后为凤凰网文化频道、FT中文网、搜狐文化频道、《现代快报》等网络报刊撰写专栏。
1
谁没有过好日子?
她也有过。
只不过那好,是海上的花,花上的露,露上的亮色,当事人还没来得及细细地品,那好就完了。
她整个人被吊在一个大草筐子里,一摊泥一样塞在里面,唯剩一张脸,斜斜地歪在草筐外,长长的脖颈上有一条一寸宽的血印子,发丝兵荒马乱地摊了一脸。
――她让人割了脖子。
留声机在艳阳下,媚态横生,声线软软地唱:
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
我的心也碎我的事也不能做
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
反正肠已断我就只能去闯祸
……
一个男人坐在椅中,一边摇头晃脑地跟着唱,一边抬头望向她。
宋组长,这就是上海滩上那有名的婊子么?有农妇问。
当然。搞土改的农委会小组组长自信地说,我们不会弄错。
他怎么会认错?他认得她,晓得她,他曾经走马章台下,马蹄着花香。
――他是她的客。
啧啧,这婊子不好看!那农妇颇有点失望地说。
她似乎听到了,努力地想把脸端直,头摇了几摇,脖子上的血又浸了出来,但终因不济,她放弃了。唯把眼半开半合着,轻轻地扫了那农委会组长一眼,元宝嘴角居然扯出了一丝笑。
女人们从不承认她生得美,她的好,只有男人知道,她的美,亦只有男人知道。
那农妇看她临死还施媚术,突地明白她美在哪里了,忙忙吐了一口唾沫,唾沫星子溅她一脸,笑什么?臭婊子!
臭婊子?
她可知道这张脸的价值?这张脸,在二十年代的上海,香着呢,香得泥金的月亮一般高高地挂着。
常言道,海上明月共潮生。她的脸就是在各寓和长三堂子众姑娘春江潮水般穿梭着的身影里,冉冉地升起,耀了青莲阁一阁的月色。
那天她穿了件高领银红镶边素色月白旗袍。斜斜的一枝红梅,从袍低直烂漫至她的下颌,那领上的同心盘扣即是一朵含苞的血色梅花,开着。这花上面是她泥金的脸,额前一撮刘海直窜眉心,两弯淡泊世事似有似无的眉毛,一条直俏俏拯救众生的鼻子,眼睛半阖,眼神悲悯,元宝嘴似笑非笑。
她一上台去,台下的人就鼓掌赞了,美哉!妙哉!宝相庄严,菩萨面目。
很讽刺的,她这脸儿,人世的招摇帖子,花国出身,人人却道她有佛相,似观音,只差手里再擎个琼脂玉净瓶子。
那是哪一年事呢?一九二一年的春季罢。
上海靓妹香皂公司为了宣传他们新上市的香皂,在四马路青莲阁主办“靓妹香国选举大会”。主办方请了西装革履的绅士,长袍马褂的老爷,名动四方的雅士来当评委。参赛的姑娘儿则是各寓与长三堂子选出来的上好姑娘。协办方则是赫赫有名的《游戏报》。《游戏报》专门有个栏目,是写各寓和长三堂子里这帮姑娘儿们的,叫品花评叶,每月都有评花榜,哪个寓哪个坊里的姑娘最好最红,哪个姑娘就榜上有名。上了榜的姑娘儿会接到报馆在鼓乐队吹吹打打的响器里送来的大红匾额。从此那姑娘儿就是花国里的状元,榜眼和探花,身价大涨,客人盈门。
各寓和长三堂子的姑娘儿都想上那榜,她没有上过,她还是个清倌人,清的就像初阳里的柳叶,悄悄地露出脸来,泛着嫩金色。她是位于五马路和四马路之间的永乐坊里的姑娘,今个才抛头露面,初出茅庐。老鸨沈妈妈认为平时的评花榜不算什么,这“香国选举”才是她露脸给永乐坊争面子的最佳时机了。
评委们坐在红木大椅里指指点点,各位姑娘花灯一般在台上穿梭,亮了身姿和脸蛋,又比了诗艺琴艺棋艺画艺和书法,最后比的是自由节目,限了时间的,一位扎细长辫子顶紫青色瓜壳帽的清朝遗老,手里捏着个西洋珐琅怀表,掐着表儿,算计着,他一喊停,唱大鼓,弹琵琶的姑娘儿,就不得不闭了嘴儿,停了手儿,戛然而止。
她要表演的节目是滩簧曲《梁祝》。
她刚把节目的名单宣了,台下好几个评委就从椅里站起,争着要扮那梁山伯。
滩簧多是对子戏,演员少,上妆容易,当时上海的巨商富甲,达官贵人以及革命志士都喜听滩簧,当票友。他们爱捧两类明星,一是娼,二是优。娼是妓女,优是戏子。沈妈妈看她年少伶俐,又想要永乐坊在此次花国选举中一鸣惊人,于是两月前就叫她暗里拜当时的滩簧名家林步青为师,学滩簧曲子,好来个娼优皆备,鱼与熊掌兼得。
那戴瓜壳帽的清朝遗老不许评委们上去,说这乱了比赛规则。随手点了他身后的一位一直默默无言面白目清的闲散公子,说,赵公子上去唱唱,我都好久没听你唱滩簧曲了。
那赵公子也不拘谨,长手长脚,姿态优雅地上来了,问,姑娘要唱《梁祝》的哪一段呢?
草桥金兰。
话音落了,二胡咿呀响起,阮琴,洞萧伴着,缠绵悱恻的音乐声里,她唱:
双膝跪在地埃尘,祝告过往日游神,
弟子姓祝名英台,年方二八十六春。
爷娘养我生忌日,五月端阳子时生,
到今朝,我与梁兄来结拜,生同罗帐死同坟,
倘若日后有更改,上天罚我勿超生。
他念白:那末我也来罚哉。
念完唱道:
双膝跪在尘埃地,口称神圣在上听,
弟子姓梁名山伯,年方二九十八春。
养我辰光清明节,三月初三子时生,
只因家中无兄弟,草桥上愿结异姓手足情。
我与祝兄结拜后,得业得昌定半分,
倘若我心有改变, ッ死在阴间不超生。 ……
两个人你侬我侬,眉目交替,青凤双啼,清音声声:
我二人立下山盟愿,望空八拜便抬身。
唱完两人谢了台,直待那赵公子下去,台下才掌声雷动。那戴瓜壳帽的清朝遗老,早忘了手中的表,一味地盯着她,好,好,好。
赛完了自由节目,便要揭花榜了。花榜的前三名依次是大总统,副总统,国务总理,花国也顺应了民国体制,以示民风更新。
姑娘们个个心里惴惴着,直怕那名里没有自己的份额。谁不喜名?谁不好利?得了名次的不但可以借此扬名立万,那靓妹公司还赠一屋子雕花柚木家具,来个客人也好看十分。获得大总统的,额外送一辆敞着篷子,可以招摇过市,具有欧洲风情的“亨期美”四轮马车。
那清朝遗老站在台上摇着老成核桃一样的脑袋宣读:
花国国务总理,咳――
他这一咳,把姑娘们的心都咳到了嗓子眼里了。
清和坊画寓女子聂秋水。
聂秋水盈盈地上去拜谢。
花国副总统,咳――
老不死的,平日的痰都这会来卡嗓子?一个姑娘在人堆里低声嘀咕着。
芙蓉坊棋寓女子王小悌。
众人拍手的拍手,议论的议论,姑娘们却更是焦急。只剩一个名额了!僧多粥少。
花国大总统,咳――
沈师师,沈师师!
《游戏报》的记者在人丛里激动地大声预测。
那幼雏儿有什么好?这记者瞎了眼了。有姑娘和老鸨嘀咕着。
花国大总统是永乐坊书寓女子沈师师!那遗老大声地宣读。话音刚落,沈妈妈就跑了过来抱住她,师师,师师,你得了大总统,你的好日子要来了!
她知道,她知道她的好日子是要来了。
那赵公子正坐在一个角落,端着茶,兰叶丛丛地对她笑,笑的她心一时春阳潋滟,有了喜音。喜只喜他骨骼奇清,胳膊腿儿就似兰叶舒展,整个人就如宋徽宗的一款字――瘦劲、挺拔、坚挺、纵逸而不染尘。
待领完了奖,她却不见了他的人,也顾不上想他的人。当日她就被靓妹香皂公司安排着,坐进了高头大马拉着的“亨期美”,在四马路上游行。
锣鼓喧天,马儿也披红挂绿,着了彩字,文了身,一边是花国总统沈师师,另一边却是靓妹香皂美人用。所过之处,人人欢呼,奔走相告,永乐坊的沈师师得了花国大总统……
她坐在马车里,差点落出泪来,等了那么久,那么久,终于出头。
哼,哪来的幼雏儿?得了个香皂大总统,就稀罕成这样,真没见过世面。参赛完的姑娘们,看她这等风光,私下这样挖苦她,送她这样一个绰号。
可这绰号也真没白得,“亨期美”马车游了一圈后停在永乐坊的门口。荣归故里。
那里早人头攒动,看热闹的民众,各报的记者,以及永乐坊别的姑娘儿,姨娘,大小阿姐,早跟着沈妈妈一字儿排开,在门口候着她呢。
姨娘刚扶她下了马车,鞭炮就震天价地响,碎红的纸屑,心事烂漫,喜滋滋地飘了一地。靓妹公司跟来的职员打开了一大箱子香皂,让她扔。她含着笑,站在箱前,真的成了香皂们的总统,掌握着它们何去何从的命运。她抛绣球一般,扔一块,人丛“哄”的一声,抢了开来。人因物主贵,物因人值钱。
闹完了,人群方散,众姑娘在门口站成两排,鸦雀无声。沈妈妈亲手递来一柱捧香,香烟缭绕,表情郑重。
她说,师师,自古行有行规,家有家法,干咱们这一行讲的就是敛财。来,妈妈用迎接当红姑娘的仪式来迎接你了,从今而后,你就是咱这永乐坊的大财神。
她明白,这是娼行有名的迎接“钱树子”的仪式,求的是多财,表的是看重。忙忙接了捧香,毕恭毕敬地朝永乐坊的门口前进,香烟袅袅,香氛氤氲,更绕得她泥金的脸屏着牡丹,花开富贵,佛相悲悯,现世观音一般缓缓地行进。
跨过门口熊熊燃着的兴旺火把,穿过院落长长的祈富路,来到正屋,屋中一张楠木八仙大桌,桌上一只三脚古铜沉屑炉,两边是两条拇指般粗的红油盘金大蜡烛,中间是那赤脸红运的财神,财神足下是那日常不灭盛着木炭的灵炉。她拜了三拜,把香插上。沈妈妈早把一盏玫瑰烧酒洒进灵炉去,“滋”的一声,火苗高纵,蓝舌儿直舔上财神爷的红脸去。
沈妈妈弯腰拍手地笑道,好师师,是吉兆,火苗纵得这般高,不知多大的财运在那等着你呢!
话音刚落,就有男仆,上海人俗称龟瓜子的,大声地唱道,钱益得钱三爷送象牙金粉折扇一柄。
王长贵王大人送豆蔻玉簪头饰一枚。
周亨利周公子送琉璃西洋鸳鸯灯一盏……
2
沈妈妈笑得合不拢嘴,半天方说,看看,送贺礼的都来了。师师快回书寓去,换一套衣服下来,妈妈先来照应。
她的身价已高,不能随便应客,便款款地随了姨娘上楼。沈妈妈早给她支了两个伺候的人。一个三十多岁姓吴的姨娘,一个十一二岁的小阿姐。吴姨娘专管传话饮食日常起居,小阿姐专伺应梳妆打扮。
未到门前,姨娘早为她揭开了书寓的青布幕,掀起斑竹帘,房子里旧貌换新颜,她也几乎不能识得。只见顶上四盏玻璃羊角灯,地上靓妹公司赠的家具想是乘她游行的时候已摆好。衣橱,梳妆台,着衣镜,都雕了西洋安琪儿,裸着身,插着翅。两把四脚靠椅围着一张玲珑大方桌,桌上四个高脚翡翠水果盘,盛着新鲜水果。木雕花玲珑大床上铺着落花流水紫锦褥。床边不远处是双铺罗汉榻,榻上放着绯色珠胎盘,盘里一柄银色水烟筒。
小阿姐打开衣柜取出一套紫罗兰色维多利亚仕女服,帮她穿好,只见镜里的她头戴饰花草帽,脚穿高帮皮鞋,翻毛雪领,蕾丝花边,衬得宛然一位西洋淑女,坐了轮渡,初来中国。
刚刚穿好,龟瓜子旋帘进来,沈妈妈请姑娘下去应客。
小阿姐忙把手套给她戴好,那姨娘借机把一枚榛子大的紫钻戒戴她手上,边戴边说,姑娘可小心了,这是租高公馆六姨太的,好贵的租金。 她急忙应承,姨娘不用多说,我自晓得。
她是真晓得,初出道的姑娘儿,哪来那么多的首饰?多是暗中靠姨娘们租富人家太太姨太太的。太太们乐得有点外快,姑娘们乐得装点了门面,待客人多了,送的礼也多了,这些自是不用租了。就这偌大的永乐坊,也不是沈妈妈一个人能独撑的,还不是各房的姨娘们也入了股,帮衬帮衬,有红大家分,有利大家赚,才红火着。
她抬着头,下了楼去,楼下的来客,一看她下来皆仰着头看她。
她扫了一眼,心里一动,来客多是青莲阁的那帮评委们。那风骨不凡的赵公子也来了么?
咳――这是谁啊?那清朝遗老叽咕着,太远,他看不清,只看见一枝紫罗兰花在楼梯上移动,忙带了老花镜,抬头看,细辫子一下子翘了起来,沈师师!?
楼下众人鼓起掌来,那老核桃蹭地站起,摇头晃脑,美哉!妙哉!中西合璧,融会贯通!
有年轻人取笑他,高老爷子,人家师师姑娘不是你做的学问,哪能融会贯通?
那高老爷子更来了兴头,非也!非也!做美人也得有学问。你们年纪轻,不懂得。这做美人就得以兰为心,以莲为舌,以玉为骨,以冰为神,融会贯通,兼众之长,方是真美人也。说罢击掌喊道,沈老油嘴,咳――
沈妈妈忙过来应了,高老爷,怎么了?
人群一时静了,不知这深得花国三昧的老东西要说什么。
咳――今儿这酒席我请了!
沈妈妈忙笑着谢了,我家师师的第一次酒席,就是高老爷请的,那真是天大的面子。
来客也都喊起好来,师师这般人物,这第一次酒席,也真唯有高老爷子请得。
师师正对评委们一一点着头,眼神蜻蜓点水般在人丛里一下下掠过。――那一盆兰般的人物,不在丛中笑。
她心里好生失望,面上却春色融融地朝那老清朝遗老走去,从头至尾,她发觉这老核桃是个重要人物。
再说,初初出道,谁请酒席,她就得陪在谁身边的。
她没得选择。
大红大紫以后才有选择客人的权利的,现在,她还不能未红先骄。骄,对谁骄去?总不能对镜自骄。
――红姑娘,名妓女,都是成群的男人们捧出来的。
沈妈妈也朝她走来,迎住了她,悄悄地叮嘱,师师,你可别小瞧他了。这高老爷,可是长三堂子各坊间争请的客。他家财过万,又有学识,是个传奇般的人物。又在外国留了半辈子的学,懂十几国的外语,回了国,却作兴穿长袍马褂扎辫子。你伺候好他了,他一高兴,在报上发个文章,那你就不是一般的红了,不但这上海滩的老少爷们来争你,外国人也会争着来给你送金送银的。
呵,这老头子不但长得像核桃,原来人也像核桃,有油水,是块点金石。
她笑着点头,妈妈,我明白的。说罢面上笑容烂漫得难收难管,脚下身姿却娴静如花地向那老核桃走去,眼看要到了他的面前,她伸出了手,那老核桃接了,俯下了头,正要来个西洋礼节吻上一吻,有人飞一般斜插过来,沈师师――
她一惊,什么人?在永乐坊这样无所顾忌?
那人却撞开了老核桃握住的她的手,面前只见一张五官俊朗的男子脸,脸上一双精光直射的眼,鼻梁高纵,唇角带笑,头上歪戴一顶黑色鸭舌冒,鬓畔斜簪一支水粉笔。一看就灵敏而有侠气。她一时看得呆了,唯有和他四目相对。
沈妈妈在那喊了,哪来的野小子,跑进来干什么?
那看门的龟瓜子忙一边过来拉他,一边解释,一个没小心,没看住他,这小子就跑进来了!
“哧”的一声,那五大三粗的龟瓜子,用力太猛,拉得他一只西服袖子断了,只见一胳膊雪练般白的肉,上面纹满了大朵的牡丹花,一团团,一球球,好似玉亭柱上铺软翠,大雪地上盘龙蛇。
楼下的人都看得“唰”地站了起来,连那老核桃也顾不得责备,大声地赞了,咳――好花绣!
那鲁莽男子哭丧着脸抖了抖胳膊,说那龟瓜子,你用那么大的力道干什么?我好不容易刚买的西服,就让你拔了一只袖子!
沈妈妈大喝一声,哪来的莽汉?还不快走?我这永乐坊,岂是你闹事的地儿?
那男子抱拳一握,傲然一笑,沈妈妈别急!我是靓妹公司请来画月份牌的燕曼罗,跑你这永乐坊来,是想约沈姑娘明个去龙华,好画美人桃花图的。谁知道你这个看门的怎么也不放我进来,还和我要钱,我能不硬闯么?
燕曼罗?
那可是这上海滩新近炙手可热的人物,他画的月份牌女子多是傅粉如粉墙,搽脂如榴火。人物丰腴白腻,娇嫩婀娜,个个是能掐出水来的美,据说难请得很呢。可这样一个人物,却着了一身污渍斑斑的衣,黑西服的底子上全是各色水彩点子,显然是画画时不小心溅的。这在积年的靠衣识人的龟瓜子和老鸨眼里,不是油漆匠是什么了?
沈妈妈一时转不过脸来,知看走眼了,忙去叱那龟瓜子,你这额角生眼的货,怎么看人的?连燕先生也不请进来?
那龟瓜子喏喏地赔不是,燕曼罗理也不理,晃着那只没了袖子的光膀子,笑着反问,沈妈妈,你这永乐坊就是这样待人的么?一来,就称呼人野小子?
沈妈妈尴尬一笑,知他嫌她看低了他,只得赔不是了。燕先生,你看我这老眼昏花的――
妈妈且慢。话未完了,师师走了过来,打断了沈妈妈的话。她早遣姨娘拾起了那截袖子,现在那袖子正在姨娘手里,姨娘拿着它,对燕曼罗浅笑,给,燕先生,姑娘说还你的花枝儿。
花枝儿?不就一只脏袖子,怎么就成了花枝儿了?
燕曼罗看着沈师师,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师师浅浅地笑说,人常言,一树风光皆为花。燕先生这样一个人儿,又穿这样山花烂漫的西服,这袖子不是花枝是什么?是真真的花枝儿呢。
那老核桃在身后不远处,当下就笑着击掌走来,好!好!沈师师就是这沉老油嘴养的一只红嘴绿鹦哥,真会说话。燕曼罗,看你还要沈妈妈赔不是不了?人家可是母女同心的。 那燕曼罗❤一向不羁惯了,无论见谁,皆是这样的打扮装束。一听师师这话,就知她明里夸他,暗中却是在调侃他,调侃他自己衣着太不羁了,反而怨别人给眼色。
他本也想反唇相讥,抬眼却看见师师正容貌端凝,喜气盈盈地看着他,两眼柔光里自有兵气满室,杀得他一时脸上发热,莫名窘迫,忙端了端头上的鸭舌帽子,只好笑了起来,沈姑娘别介意,我是和沈妈妈开个玩笑,怎么会让沈妈妈真的赔不是呢?对了,明天上午,我来接你,你和我去龙华,一起看了桃花,又可以写生,你看好么?
这个,你问沈妈妈好了。我的事,一切都由沈妈妈定夺。师师仍旧笑着说。
沈妈妈好不容易下了台,哪有不答应的理,一迭声地应了。众人这才纷纷落座,呼朋引伴地吃将起来。燕曼罗因师师一说,又掉了一截袖子,正自惭形琐,忙要告辞了。那高老爷子却一下牵住了他的胳膊,颤着树枝一般的枯手,不肯放了,要邀他入席。
燕先生这一身好肉――咳――咳――好花绣,不只胳膊上有罢?
燕曼罗让他牵住了手,颇为厌恶,但看了看他左首侧的师师,正祥和地看着他,又不舍得走了,就赖笑着,跟着入座,边坐边点头,正是。
高老头子盯着他的胳膊,老花镜后面的眼睛几近琉璃珠般凸出,咳――想来燕先生身上,背上,也该是绣满了的,浑身团团牡丹,处处锦绣?
燕曼罗又是点头,老爷子所猜非虚。
咳,可否请燕先生把上身的衣服全数脱了,让我看上一看?那老核桃听了此话,脸色发红,如获至宝。
燕曼罗看他神态,觉得这老东西不但狎妓,还喜亵童,心下顿生厌恶,便推开了他的手,弹了一弹,故意放高了声调,老爷子要看这个,有点强人所难,在下是画画的。
咳,那么那么――燕先生可否告知这是哪个高人所绣?我在这上海滩也待了几年了,三教九流的高人也个个识得,怎么没听说有过这一号人物?
燕曼罗反唇相讥,老爷子一个劲地打听这个,难不成也想绣一身玩玩?
邻桌的年轻人听了,就打趣起来,高老爷子,不是我说你,你就别了,一身的老皮老肉,绣个那,成了凌罗庄里的皱麻布,那可是难看得紧。
高老爷子大咳了起来,你们这伙年轻人,懂得什么?这花绣,是艺术,明白吗?是艺术!这艺术在宋代时一度发展至巅峰,而后却又失传了。各位今日能看见这样的好花绣,是各位的眼福。燕先生,可否告知我,你这一身花绣,究竟是哪个高人绣得?
燕曼罗看他一脸正经,知是误会了,忙说,老爷子是会家子,都说得对,独有一桩没有说对,我这一身花绣,还真不是绣的――
那是怎么来的?那高老爷子一时急得辫子又翘了起来,巴巴地看着燕曼罗。
燕曼罗一笑,说出来怪唬人的,我这花绣,是娘胎里带的。刚生下来,一身密密麻麻的花,家母还以为我是个怪物,差点没把我给扔了――
那老核桃拍起掌来,怪哉!怪哉!这样一身好花绣,居然是天生的?说着更是盯着燕曼罗不放。师师早斟了酒,敬给他,高老爷子,来一杯,以后还承望您多指点指点了!
那高老爷子这才放了燕曼罗,接了酒杯,手碰在盏上,却是停了,老脸凑了近来,盯着师师的手,摇头道,美中不足,美中不足。
什么美中不足?
再看高老头子的眼色,师师才明白他指的是她手上那榛子大的戒指。猛可想起姨娘的话,这是租高公馆六姨太的……
她脸上一红。这姨娘,真不会办事,要租,得租那家里无人逛行院人家的。现在可好,高老爷显然已经将戒指认出,可又不知说什么好,只能忙劝酒,先胡住他的嘴了,忙说,高老爷子请喝。
高老头子看她泥金的脸有了薄晕,边接酒边干咳了几声,忙低声解释,沈姑娘,你听我说。我家六儿是怕我死了,才买这么大钻戒,敛财来着。实不知这样的东西,戴着很显低俗。首饰首饰,是用来修饰精致的,不是把五根手指儿当了黄浦江边的搬运工。明日一早我定一枚戒指送沈姑娘,这什么人得戴什么物件,你戴这个,实是把一双纤纤玉手糟践了。
师师听他这样一说,知是好心,忙轻声谢过。
言谈间,众人早已开饮,作诗划拳,猜迷儿连锦句,整整一晚,飞斛流觞,永乐坊火树银花,真个成了四、五马路上的不夜城。
3
因玩了一夜,第二日一早,师师才有空上床睡了。正睡得酣,吴姨娘走了进来,摇了摇她的身子,说,燕先生来了,问姑娘去不去龙华镇?
师师问,什么时辰了?
姨娘说,午时三刻。
师师忙道,你先让他在外候着,我让小阿姐给我梳洗一下就来。
不一会,梳洗完了,出来只见燕曼罗穿下一身毫无污浊的新西服,背着画具,正等得急。姨娘早叫了车夫驾着“亨期美”马车在门口候着。谁知燕曼罗一看,就把那车夫赶了下去,自己执了鞭子,对座上的师师笑道,这小小的马车,我燕曼罗还是会驾的。说罢,马鞭一扬,“得驾”的一声,那马就真的听他的话,洒开了蹄,一路的朝南奔了。
龙华镇在上海之南,离永乐坊并不算远,再加上燕曼罗又极懂驾车之术,不多久两个人就到了。只见镇上远望去铺霞盖锦,灿若流云,走近了却树树流霞,朵朵灼灼。成群的游人溺在花海里,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燕曼罗倒不忙着绘画,一路带着师师赏花,边赏边指点着,这白若玉的是“赛白桃”,这粉若霞的是“粉碧桃”,这红若丹的是“大红桃”……一株株,一树树,他指点山河,如数家珍,好似整个龙华镇的桃花,姓甚名谁,出自何处,他燕曼罗皆知根知底,一清二楚。
师师细细听着,不由笑着赞燕曼罗道,燕先生如此懂得桃花,真是桃花的知己。
燕曼罗得了奉承,更是卖力地兜售他的桃花谱子,刚走至一株红白相映的桃树前,唇还未张,树后就走出一个人来,唬他一跳。只见来人手里提着一个鸟笼,笼里搭着个戏台,台上有两只雀儿,一只全身雪白,只嘴是黑的,一只全身乌黑,只嘴是白的。只这一双鸟儿,己够奇了,偏这鸟儿的主人,一根眉毛中间生生地断了,眉毛下的两只眼睛,一只眼睁,一只眼闭,竟是半个瞎子。只听那瞎子嘴里念念有词道:日月桃,日月桃,白尽红来,红尽白来,一树阴阳共,福兮祸所伏…… 师师一时未听懂他嘴里念叼些什么,燕曼罗早不耐了,挥手赶道,走走走,别败人兴头。你们这些个招摇撞骗的算命先生,嘴里的话,哪有个准……
那算命的嘴里自念着他的话,不理燕曼罗的轻蔑。他手里的鸟笼,“嗖”地飞出一道白光来,旋了几旋,直朝师师射来,师师知是那白雀儿,不由伸出双掌,将它一接。那雀儿便落她掌心,一站,原嘴里还衔着杆小小旗儿。只见它把旗儿一丢,又飞回笼中。
师师笑着赞道,真奇了,这雀儿。边说边将旗子展开,只见旗面上写着一句诗:谁怜儿女花,散火冰雪中。
师师一看,轻轻一笑,这签暗示她的身份,却故意问,大师,此签何解?
那算命先生道,天机不可泄露!
燕曼罗以为师师有了兴头,这算命的偏拿捏起来,便从兜里掏些钱来,往他手里一塞,请给这位姑娘解签。
那算命先生却道,姑娘的签不用解,姑娘自己心底通透。先生可是姓燕?
燕曼罗冷笑,别给我算,我不信。
那算命先生道,先生必以绘画为生。
师师笑看着,知这算命之人,嫌燕曼罗瞧不起他,偏给他字字言中,好来个下马威。那燕曼罗也不是个吃素的,笑道,全上海都知道我以绘画为生。你知道有何稀奇?别在我身上费心思,快给这位姑娘解签罢。
那算命先生又道,先生可是天生带了满身的牡丹花绣?
燕曼罗一听,愣了。
怎么?这半个瞎子昨天也看到他身上的花绣了?
正发呆间,那笼中的黑雀儿“嗖”地飞出,嘴里也衔着个旗儿,直朝燕曼罗飞来。燕曼罗故意抱着双臂不接它,它却落在他的西服口袋前,把旗子斜斜一插,旋即飞身而回。师师看着不由喝了声彩,好雀儿,真聪明!
那算命先生说道,信也需得信,不信也得信,每到红时方成灰,一江春水向东流。说罢,再也不理二人,提着鸟笼,扬长而去了。
4
师师看他远去,笑道,真是个奇人。
燕曼罗从西服口袋里掏出那旗,只见旗子上写道:掌中调丹砂,染此鹤顶红。看得大笑起来,边笑边递给师师看,说道,真是胡说八道,我一个画月份牌的,怎么会“染此鹤顶红”?美人儿难道有毒?
说罢,就把那旗子撕了,又拉着师师去看桃花。师师这才注意到身边这株桃树非同一般,只见它花开两类,各有风骚。白的白如银,红的红似火,一株树上两种风流,交相辉映。燕曼罗见她稀奇,边折了一枝递她,边道,沈姑娘,这桃花叫“日月桃”,初开的时候,花都是红的,开着开着,有的变白了,白若白银,有的不变,越开越红,于是两花相映,人们就叫它日月桃了。
师师道,日月桃?那算命的也刚刚提到过,真正的好花好名。只可惜这两样的好,我今日才遇着。
燕曼罗问,怎么,沈姑娘以前没有来过龙华么?
没,这是第一遭。说着,师师接过了燕曼罗递来的桃花,轻轻一嗅。说,真好闻。
花面两相映。
燕曼罗一看,忙道,沈姑娘站好了,我就要沈姑娘这个型。说罢,忙支了画架,展了画布,取了画笔,当场就画了开来。
不一会,游览而来的游人就聚了一圈,有的看师师,有的看燕曼罗画的桃花美人图。人群越聚越大,嗡嗡低声,评人议画,竟连桃花也不去赏了。
人比花更好。
众人正看得热闹,突的一阵骚动。只见两个小瘪三探头探脑地挤进了人群,前面的七八岁,后面的十一二岁,皆脸目污浊,看不甚清。前面的提着个酒瓶子,后面的追着索要。七绕八拐,两个人围着师师陀螺般打开了转。燕曼罗一看不对,紧喊慢喊,都来不及了。只听得“咚”的一声,酒瓶碎了,碎在师师的面前,液体流了出来,弯弯曲曲地萦绕。只闻不到半点酒味,显是灌的水,故意摔破赖人。
那提酒的小瘪三拉住师师的衣袖,捶胸顿足地大哭,还我酒来,还我酒来卐,你把我的酒碰倒了,要我怎么给老板交代去?老板会打死我的……
那另一个小瘪三在一旁帮腔,宋阿狗,你惨了,你把卖的酒都让人碰碎了,回了店,仔细黄五爷剥了你的皮,做了鼓,也要“咚咚”地敲。
众人皆看出这俩小瘪三是讹人来着,却不敢多言,因都晓得,这背后必有个更大的泼皮撑着,惹不得。
那燕曼罗却是急了,怕这脏兮兮的小瘪三弄脏了师师的衣服。拿着画笔,直奔过来,一手攥住那小瘪三的领子,拉开了他。一手拿画笔指那小子的额头,喝道,想赖皮不成?睁大你的眼珠,看看我是谁?还不快快滚了?
那宋阿狗虽然年幼,但积年的跑码头,练就的火眼金睛。他打量燕曼罗西装革履,又手握画笔,更确定他是个可赖的主了。于是撒泼打滚,扭股糖一般粘上了燕曼罗,并一边粘着,一边喊了,打死人了,打死人了,快救命呀!
师师知那小瘪三耍赖,不过想多赖点钱财,忙说,给你酒钱,给你酒钱。那小瘪三却不肯听,他赖上了燕曼罗,手死活不肯放松。正乱间,有人拨开人群走进来了,粗声粗气地问,宋阿狗,谁打你了?
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凶得兽性未尽,连两道眉毛都未进化好,浓得连至一处,成了毛笔字里的一横。只见他咧着嘴,露着一颗黄灿灿的大金牙,问了。
那宋阿狗哭得更厉害,指着燕曼罗,黄五爷,他!是他!
那人扫了燕曼罗一眼,正待发威,却看见了燕曼罗身后的师师,眼神一愣,行为突地转了风。只见他猛地拎起宋阿狗的一只耳朵,将他提在半空,责骂道,谁是你的五爷?你个小瘪三,耍赖也不看看对象是谁?香国大总统沈师师会赖你的一瓶酒么?真是个不知道好歹的东西,找打!说着,劈头盖脸一阵耳光。
那宋阿狗本是这大金牙打发出来,讹人钱财的,突的遭此来路不明的打,早昏了头,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在原地晃悠着身子,眼眶里眼泪汪汪。师师知这金牙是主使,看不过眼,忙往他身前一挡,说道,这位大哥,小孩儿家,做错了事,说说就好,莫要打了。
那大金牙这才停了手,讨好地道,沈姑娘,你不晓得这招打的货,狗眼看人低,不打不肯长记性的。说着又怒叱那宋阿狗,还不快走?以后给我长点记性。那宋阿狗一听,如遇大赦,兔子一般一溜烟跑得不见影了。 燕曼罗让这样一搅,画兴大扫,又嫌那大金牙恶俗,便对师师说,我已经画好了底子,只剩润色,天色不早了,沈姑娘咱们回去罢?
师师也不想和大金牙多纠缠,忙道,好的,好的。说罢谢了声那大金牙,转而和燕曼罗上了马车。众人一看没得戏看了,方散了场子。
燕曼罗驾着马车驶到一个路口,眼看就要离开这片桃花林了,身后却传来喊声,沈师师,沈师师――
是谁叫她?
燕曼罗听得有人叫她,停了马车,回头一看,是那叫宋阿狗的小瘪三,脏兮兮地兜了一怀的桃花。不由大怒,都跟到这里来了?你还想赖钱不成?
那宋阿狗不搭话,径自跑了过来,把怀里的桃花,全数往师师的怀里一塞,一转身就又跑得不见影子。
5
师师抱了一怀的桃花,回到了永乐坊。辞了燕曼罗,刚进了门,吴姨娘就走了过来,边接了桃花,边低声说,姑娘可回来了。姑娘前脚走,高老爷子后脚就派人送来了戒指。姨娘话音未落,小阿姐早捧了个锦缎盒子递给师师。师师打开一看,一枚做工精致的蓝宝石镶钻戒指,往食指上一戴,不大不小,精精致致,和手指真的相得益彰,指唱戒随了。
师师大奇,这高老爷子,好似量过我的手指儿一样,怎么尺寸刚可好了?
这时沈妈妈揭了帘子进来,笑着道,你道那高老爷子是什么人?他可是长年风月场里走窜惯了的人物,女人家小小的手指儿,他看一眼能不量出个粗细长短来?说罢扬了扬手里的一迭红帖子,师师,这都是叫你出堂差的帖子,你看看你先应了哪个?
师师道,女儿初学应酬,哪晓得什么轻重,一切由妈妈做主。
沈妈妈拍掌笑道, Ü看看,看看我这乖女儿,不亏我调教了一回。那好,快让小阿姐给你换衣服,先去醇园,高老爷子在园子里等着你呢。
那小阿姐一听,忙给师师换了一套清纯女学生行头,梳洗打扮一番,暮色已降。四五马路上盏盏红色的灯笼,火蛾子般穿梭。这一盏“胭脂堂差”,那一盏“翠缕公务”,红灯金字,川流不息,一看便是长三堂子各姑娘们出堂差的时候到了。师师也上了马车,前面的龟瓜子也提了一盏大红灯笼,灯笼上也贴了四个赤金的大字,只是那四个字是“师师公务”。马夫缓缓地驱着马车,马车后跟了姨娘和小阿姐,一行五人,堂堂皇皇地赶往醇园,办“公务”去了。
到了园子,门口早有人接应。接应者一看帖子,知是高老爷子叫来应局的,就接过鬼瓜子手里的灯笼,引着师师一路寻去。
那醇园原是洋人私苑,后让云南一富商买了,成了上流社会的集会之所。园子大,占地数十亩,建筑东西合璧,亭台轩馆,一应俱全。里面来客如织,吃茶的吃茶,跳舞的跳舞,钗冠招展,靡靡艳艳。侍者带着师师曲里拐弯地绕过东北方的醇园灯舫,来到西南方向,迎面一座高楼,楼上题着四个瘦金体大字:碧海青天。进了楼,里面搭了戏台,台上的祝英台正小桥流水般唱着滩簧曲《梁祝》。戏台下却摆了几十张大桌,熙熙攘攘的坐满了人。
师师所过之处,皆引得人群一阵涟漪,仰脖的仰脖,探颈的探颈。就连那高老爷子,远远地看到她,早笑容满面地站了起来,迎了。那同桌的男子,一见她,莫不探长脖子,等着高老爷子引见。独高老爷子左侧首的一位公子哥,纹丝不动,盯着戏台,好似沉浸在戏里一般,不知身外有何物。
高老爷子请师师坐了,有一容长脸书卷气,头梳得刚打磨过的家具般亮,一身西服的男子探过身来,哈鲁,师师姑娘――
先看戏,先看戏。那公子哥转过身来,兰骨凛凛,扫说话人一眼,威慑十足,显是嫌那人打扰他看戏了。师师这才看清,这公子哥不是别人,正是那日和她一起唱滩簧曲的赵公子了。
好不容易戏演完了,高老爷子这才逐一引见,师师,这位是张公子,师师,这位是孙少爷......到了那赵公子,高老爷子说道,师师,这位是诗词歌赋,无所不晓,琴棋书画,无所不通的醇园的少主人,赵――
醇园的少主人?师师听了这话,一下明了,怪不得他气质清雅,原来是醇园的少主人了。
话还没有说完,那在赵公子身边的容长脸的男人就打断,哈鲁,密斯沈,你还记得我吗?
密斯沈?洋文罢?师师唯有点头,记得记得,周亨利周公子。
她怎么不记得?这是做长三堂子的妓女的功课,她当大总统,他送的贺礼是一盏琉璃西洋鸳鸯灯,价值不菲呢!况他洋名洋招呼,只能令人过目不忘的。
那周亨利大喜,正待再多说两句,他身边叫来应局的芙蓉坊的王小悌不乐意了,暗地里狠狠地掐了他一把,他“哎吆”一声,问,密斯王,你掐我干什么?
王姑娘嗑着瓜子道,再掐出一只眼来呀。
再掐出一只眼来干什么?
王小悌不答,只一味地咳瓜子。
师师知她吃醋,便笑了起来,轻声道,王姐姐放心,我只敬菩萨不敬二郎神。
不敬二郎神?为什么?那周亨利还是不 ☺懂,一径追问。
师师只能给他灌糨糊,那二郎神是神仙里最没情义的一个,连自己的妹妹都压在山下,敬他做什么?
赵公子听得师师此语,淡淡一笑,起了身,朝后台走去了。
王小悌是个聪明人,知师师短短的两句话,不但暗示她,她不会和她争客,还在责备她,本是同命运,相煎何太急?一声姐姐,套了近乎不说,反显得自己小眉小眼小家子气了。便笑道,沈妹妹,你不晓得,这有的男人呀,长了两只眼睛是不够用的,有的时候他们恨不得浑身上下都是眼珠子。我这人天生菩萨心肠,多掐出一个来,让他多看看,多好。
众人一听,哄笑起来。那周亨利也跟着笑,笑完了,却不肯闲了讨好师师的心,自我介绍道,我是作词的,密斯沈,你听过我写的歌么――
高老爷子咳了一声,周公子,就你那白话词?丢人现眼的,别提了罢?
周亨利反唇相讥,丢人现眼?呵呵,我知道高老爷子您赞成古老的东西,原始社会最古老,您老人家回去茹毛饮血可好?高公馆捐献给难民好了。 高老爷子没想到他如此抢白他,大咳起来。刚巧赵公子走了出来,身边跟着位身板袅娜、面目濡软、眼波流转的男子。
一看,就是刚刚台上演祝英台的那位戏子。
赵公子介绍道,沈姑娘,这位是滩簧名角韦鹦哥。
师师忙道,韦老板好,久仰韦老板大名。
赵公子又介绍道,鹦哥,这位是花国大总统沈师师。
大总统?韦鹦哥一笑,讥讽道,现在这世道啊,总统有什么稀奇?满世界都是总统。从孙中山到徐世昌,有几个长久的?中间还死了个不总不统偏要当皇帝的袁世凯。说罢,不理师师,自端了茶,涑口去了。
师师不知自己哪得罪了他,唯有看着赵公子一笑了之。
赵公子看了看韦鹦哥,又对师师无奈一笑,转身说道,各位,该吃夜点了,我嘱了厨子做了百凤齐鸣汤了, 各位随我入席去吧。
说着,扶着高老爷子起来,师师也跟在高老爷子身侧,随着一道去了。
那餐厅比一般人家的餐厅,自是不同。大而宽敞,古香古色,迎面的壁上挂了一幅茶花图,远远望去图上的茶花,碗口般大,花色鲜红,富有绒光。每瓣卷曲成笔管状,中心密密聚成叠起的圆球,犹如一颗绒光闪闪的红宝珠,也像仙鹤头顶的红色肉瘤。
师师一看到此画,心里怪道,奇了,白天遇到那瞎眼算者,晚上就碰见此画了。
那高老爷子因人老眼花,看不甚清,见师师打量那画,便问,什么画?
师师扫了赵公子一眼,问,可是赵昌画的《山茶》?
那赵公子眼神刹那一亮,沈姑娘也识得此画?
师师一笑,识得。《本草纲目》里云:山茶花,又名曼陀萝,是一种茄科植物,它的根,茎,叶,皆有毒。《法华经》里说,佛涅,天雨曼陀萝。曼陀萝又是佛花。花色斑斓,品种众多,唯有一种叫“鹤顶红”的,色泽鲜艳,如火如焰,宋代以降,属名品里的名品,茶花里的贵胄,只是极端少见罢了。这幅画上画的就是那鹤顶红山茶花了,画上可是还提了苏轼的诗歌?
正是!那赵公子双眼灼灼。
师师含笑吟道:
萧萧南山松,黄叶陨劲风。
谁怜儿女花,散火冰雪中。
能传岁寒姿,古来惟丘翁。
宋叟得其妙,一洗胶粉空。
掌中调丹砂,染此鹤顶红。
何须夸落墨,独赏江南工。
赵公子和高老爷子齐击起掌来,沈姑娘好记性,记得一丝不错。难得!难得!
有什么难得?我们唱滩簧的背词也不这般熟么?有人冷冷地道,师师转身一看,又是韦鹦哥。
师师轻轻一笑,正是正是,韦老板说得没错,熟能生巧罢了。说罢,再也不肯多言一句了。
那赵公子却听得入了迷,兰花眼轻扫了韦鹦哥一下,道,沈姑娘,你继续,关于这幅画,你还晓得什么?
师师笑道,北宋末年,因了高俅的挑唆,宋徽宗曾查禁过一切有关苏轼的书画。唯有此画,因徽宗知道李师师独喜茶花,就留给李师师,还亲自在画的右下角盖了一印,印上是四个瘦金体字,天下一人。
赵公子大奇,厉害,厉害,这些掌故,沈姑娘说得一点不错。莫非――沈姑娘以前见过此画?
师师摇头,没有。祖上对金石书画颇有研究,小女子耳濡目染,学了些微末伎俩,不值一提。
高老爷子却道,这怎么是微末伎俩?很多崇洋媚外的年轻人,只知道新东西好,却不晓得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那才是真值得研究的。
赵公子知他在旁打侧击地挖苦周亨利,轻轻一笑,岔过话题,今晚这宴会好,听沈师师话李师师,那可真是“师出有名”了。
一句话,说得众人笑了起来。正说笑着,吴姨娘走了过来,在师师耳边提醒道,姑娘,王公子那边催得急,刚打发人来叫你去应局。师师忙起身,和高老爷子告退。
高老爷子道,怎么不吃这百凤齐鸣汤了?这汤现在可只能在这醇园吃到,别的地儿,可是遇也遇不着。沈姑娘,你可知道,这汤是有讲究的,采了一百只未打过鸣的公鸡的舌头,一百朵深谷里未开放的兰花,一百处名山的山泉――
哈哈,我还知道,这汤还需要一百颗又麻又老的高山老胡椒,高老爷子,你说我说得对不对呢?有人冷嘲热讽地打断了高老爷的话说。
那高老爷子气得胡子翘起,死死地朝周亨利看去。又是他,这个小兔崽子,他老找他的茬子。师师心里暗笑,这周亨利,和高老爷子较上劲了。嘴上却道,周公子开玩笑了。高老爷子说得没错,这百凤齐鸣汤真的有这个讲究的。传说,这汤是宋徽宗发明的。以周公子的见识,应该晓得,那宋徽宗虽说是个不理国务的人,但琴棋书画,衣食住行,可是样样在行,处处精通的。
那周亨利拊掌一笑,密斯沈讲的,就能信的。传说嘛,就是传说,有的人偏把传说当演《红楼梦》了,看看也就罢了,还深究,真够胡搅的。
赵公子顾不得照顾那高老爷子了,他深深地看了师师一眼,眼神馥郁,清香四射,惊心动魄,看得师师脸都红了。只听他道,沈姑娘真的知识渊博。我也听说,那宋代名女李师师,日日过的是夜生活,凌晨入睡,最讨厌公鸡打鸣了。宋徽宗一听她有此癖,就下令把汴京一带的公鸡都给宰了,别的弃了,只取舌头,熬百凤齐鸣汤给李师师喝。
众人嚷道,这么多来历?那可是更要吃了。
师师笑,我今日实在来不及了,改日,改日。
那王小悌拉着她的手道,沈妹妹别走吧?你这一走,有的人不但要望穿秋水,恐怕黄浦江也要望得底儿朝了天了。
那周亨利拿手指敲了敲王小悌的额头,道,密斯特赵,你家可有现成的针?来,来,来,让我把这刁钻古怪的嘴缝上一缝!
高老爷子道,我也要借针,我家里养着只三瓣嘴的兔子,一向的吃中国草,放外国屁,不知天高地厚,先缝了它的嘴儿再说。
众人都听出高老爷子话外音,皆看着周亨利,一阵哄堂大笑。周亨利脸色铁青。
师师跟着吴姨娘,笑着离开了,一夜车水马龙的应酬,应了七八个局。直到一大早,才倦倦地回到永乐坊休息。 6
睡到午后,师师方才醒了。刚刚梳洗,沈妈妈就拍着手掌进来了,天下一奇,天下一奇!
师师和吴姨娘齐问,沈妈妈可是听了什么奇闻怪谈了?
沈妈妈说道,可不是奇闻怪谈的是什么?你们晓得谁来咱这永乐坊送礼了?乖女儿,你兰心蕙质,猜猜好了。
师师笑,妈妈说罢,我猜不出来的。
是赵公子呀,赵思哲赵公子呀!他可是难得一进青楼的人物。这上海滩哪一个不晓得醇园的少主子只喜捧滩簧名角韦鹦哥?为了韦鹦哥,他手里的银子,那可是海着花了。今儿怎么进咱的永乐坊了?师师,你真是个有福气的。他点了名,要见你的――
师师打断,妈妈,那韦鹦哥,他――他是什么来历?
沈妈妈道,听说以前是个富家子弟,从小到大,什么也不喜欢干,只喜欢唱滩簧曲儿。家里人嫌他唱戏辱没了祖宗,他也不肯改了。你说说,这有的人,他不喜欢当少爷,还偏喜欢做个戏子……
正说着,一个下人上来了,递给吴姨娘一个小小的什锦保温饭盒子和一轴画,说,我们家公子说了,沈姑娘醒来的话,请尝尝这汤,这汤可是我们公子今天专门嘱人重新为沈姑娘做的。这画,是我家公子送给沈姑娘补做贺礼的。
沈妈妈问,什么汤?这么金贵?
师师把盒子递她,妈妈先尝尝,汤香不香?
那沈妈妈尝了一口,啧啧,真香,真香,什么东西熬的?
吴姨娘讲了来历,沈妈妈笑得跌足,看看,有钱人家,喝个汤也这么费精神气的。说罢,一边催师师快点喝汤,一边打开了那轴画,说道,哟,这不就一茶花么?值得送?这赵公子别看名头大,也怪小气的。
师师忙道,妈妈,这画可不一般。这画可是北宋名家赵昌画的,上面还有苏轼的诗,宋徽宗的印,价值连城,比珠宝钻石可名贵得多。
沈妈妈惊得合不拢嘴,忙不迭地催她,乖女儿,那你还不快快去接应赵公子了?要知道如此贵客,怠慢不得。
师师刚走下楼梯,就看到赵公子一袭长袍地在一张桌子前坐着,兰叶丛丛地对她笑。她也温婉回笑,刚打算向他走去,有人就叫,沈姑娘,沈姑娘,你的画,我画好了,你来瞧瞧。
师师和赵公子皆朝那声音望去,是燕曼罗,他来了!手里拿着一张月份牌女子画,健步如飞地奔到了师师的面前,急急展开,问,沈姑娘,好看么?
沈妈妈早跟了来,没待师师扫上一眼,就把画从桌面上一揭,拿起来赞道,好,好,画得真好,女儿们,快来看燕先生的好画。一边赞着,一边给师师个眼色,要她先去陪赵公子了。
那燕曼罗身边一时莺莺燕燕的围上好几个姑娘来。这个道,燕先生,你画得真好,替我也画一张罢。那个说,燕先生,你偏心……
赵公子早起身相迎,走到师师的身边,轻声道,沈姑娘,我约你出去可好?
师师知这一出去,便属于出堂差了。有钱的客人,一般不是当场点银,而是一月结一次账,沈妈妈那自有记录。正要抬首向沈妈妈望去,沈妈妈已经脱了身,对她点着头,显是答应让她去的。
于是她随了赵公子,出了门,上了马车。赵公子问,沈姑娘,你可会滑旱冰?
旱冰?师师摇头,不会,只是听说过。
赵公子一笑,我带你去滑旱冰,那可有趣得紧了。
马车一路的行,不一会,他们到了一个园子,进去了,师师才知道是她昨晚来过的醇园,刚他们是从后门进来的。赵公子带路,不一会到了一处,只见一水泥圆形场子,足有半里方圆,镜般光滑,四周零落地散着几张白色长条椅子,白至贫血,上面歪歪地坐着一个人,光天华日下,只见他满脸油彩,浓妆艳抹,一身斑斓戏衣,看上去如一个诡异的梦,生生地从舞台上离了魂,正在一部响着咿咿呀呀的滩簧曲子《十八相送》的留声机边,迷蒙地看着他们。
眼神游离。
师师脊背一凉。
韦鹦哥有股冷气。
赵公子一愣,鹦哥,你也在这儿?
今儿天气好,我也想滑着玩儿,怎么,思哲,你不欢迎么?那韦鹦哥看也不看师师一眼,对着赵公子问了。
说哪里话,你来更好,巴不得你来呢。你比我滑得好,你教沈姑娘好了。赵公子道。
那我可教不了,谁敢教个总统?我又不是国会议员。韦鹦哥斜睨了一眼师师道。
师师自嘲,我这总统,人称“香皂大总统”。做不得数,韦老板别当真。
正说话,有下人来,提着三双有轮子的鞋子。那下人刚蹲下身子,要给赵公子换,韦鹦哥抢了过来,自己蹲下了身,解绳系扣地给赵公子换了。
――他是做给她看。
滩簧曲儿继续,显是到了《楼台相会》的那一段了,换了鞋的韦鹦哥早牵了赵公子的手,行云流水地滑进场子,一个水袖长甩,身形袅袅,一个丰神俊郎,长衫飘飘,二人一招一式,一举一动,一来二去,皆是糅合了滩簧曲里的身段,看得师师不由惊绝。师师虽说未曾滑过,但自是听过旱冰怎么滑了。滑旱冰,断没有配戏曲的理,但他们二人偏这样做了,偏这样心心印印的舞了。
真是古今一奇。
曲子到了那一句:
梁兄句句痴心话,
英台点点泪双垂。
梁兄啊,你还得另行把妻娶……
那韦鹦哥真的双目含泪,那赵公子也感动不已,全然入戏,看地师师心里猛地一颤,这二人,岂是一般戏子和票友的关系?
一曲终了,两个人手拉手的朝师师这边滑来。快到了跟前,韦鹦哥松开了手,自快了几分,闪身滑过赵公子的身前,笑盈盈地滑到师师面前,说,沈姑娘,请。
他棋高一着。
他留了心。
他连她碰他的机会都不给。
师师站起,刚学滑,脚下的轮子不听话,摇摇晃晃。韦鹦哥拉着她的手。他赢了一局,赢家总是宽容的。他对她好得一似姐妹。
沈姑娘,咱们先从简单的学起……
沈姑娘,注意保持平衡……
……
学了一个下午,他和他,双双坐在马车里,把她送回了永乐坊。赵公子刚要启口,他又抢了先,沈姑娘,欢迎下次再来醇园玩。
俨然是醇园主人的口吻。
他以为他是谁?
她看着赵公子,突然心有不甘。她说,韦老板,我会的。赵公子,谢谢你送的那幅《山茶》。她故意说给他听,他应该也知道那画价值不菲呢!
果然,他的脸色一暗。
藏不住的失意。
滑完旱冰,他洗了脸,洗了斑斓的得意,他洗得太早,他也――高兴得太早。
――逐鹿中原,笑到最后的,才是真正的胜利。
她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