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的诺言
清明节的诺言
清明节这天,我们为父母立了墓碑。墓志铭是春哥撰写的:因为儿子而贫穷,因为儿子而富有。看着春哥的两眼泪光,我坚信他是心里流着血写下这两句碑文的。前一句写的是父母艰辛的一生,后一句是儿子写给父母的诺言。春哥写毕见兄弟几个都默默地点头,便朝着我说:“题刻的字就由鹏ฒ旋来写,这几年他的隶书写得有些长进。”我从来没有过这样沉重的感觉,那毛笔沉甸甸的,提笔的手颤抖着,写完这短短的两句碑文,像是走完一段漫长的岁月。
立碑的时候☮,我站在父母的墓前,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块黑色的花岗岩碑石,默默地流着眼泪。在我还小的时候,因为靠父亲的那点工资生活难以为继,母亲决然上街去摆烟摊,这一摆就是20年。久而久之饱受风霜寒冷,患上了胃病,发展成溃疡,转化为胃癌。蓦然一回首,这竟然就是母亲生命的轨迹。父亲的离去很悲凉:母亲走后,父亲好像就剩下一件事了,那就是思念母亲。那天父亲夜不✿能寐,起身解手时仿佛听见了母亲说话的声音,心里一恍惚就摔倒了,跌成了股骨骨折,卧床痛苦呻吟了几个月。也许是母亲于心不忍,就接他去了。想到这儿,我的心在滴血,目光紧盯着“因为儿子而贫穷”那句碑文 ,抱着愧疚问自己:父亲母亲来到这世上,就是注定了要为儿子们而辛劳、焦灼、贫穷一生的吗?又充满着怨恨问上帝:为什么就不能让我的父母再多活几年?他们的儿子已经有能力让他们不再辛苦不再贫穷了,为什¢么让他们在一个该享福有福享的年龄离我们而去呢?难道,他们注定是这世界上活得最苦的父亲母亲?我的眼眶里盈满泪水,目光移向“因为儿子而富有”那后一句碑文。忽然想起有好几回清明节祭祖时,母亲对我们说的那番话:“总有一天父母亲也会离开你们的,到那时不在于你们烧多少纸钱给我们,只要能听到人家说起刘家的几个儿子没让他们的父母白苦一场,那就让我们欣慰了。陈老总不是有句‘捷报飞来当纸钱’的诗吗,就是这个意思。”我终于悟出,这后一句碑文源自母亲生前留下的隽永的教诲,春哥这样表述已转换成我们向父母许下的诺言。
那碑肃立在父母的墓前,我相信他们在天有灵会看到它的。记得那年回黄桥当镇长的前一天,我独自去了一回父母的墓地,一边烧着纸钱一边对父母说:“儿子明天就要回来做镇长了,我会踏踏实实为家乡做点事情,对得起我是刘家的儿子。别人离开了可以不回来,我不能不回来,父亲母亲的墓在这儿呢……”那天离开墓地,我专门约请家兄和平日走得近的几个亲戚吃了顿饭,开场白便对他们说:“人家都说东西南北中,黄桥最难弄,偏偏让我回来当这个镇长。今天设‘鸿门宴’,拜托你们三件事:一不要有什么事找我的麻烦,二不要揽人家的事给我添乱,三不要借我的名去办什么事。”当时心里这样想的:刚才我向父母许下的诺言连上帝也听见了,我自己是可以努力做到的,可不能让兄弟们碍了我的事叫我有口难辩。卸任回城那天,我在烈烈寒风之中赶去墓地向父母告辞,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简简单单只说了两句话:“父亲母亲,我在黄桥的工作结束了,儿子没有给你们丢脸。儿子就要回城里了,明年清明节再回来看你们。”五年前,我从监察局长岗位上转岗,到建设局当了书记。到了建设局我困惑了:半个脑子做事,留着半个脑子干啥呢?有一天,与春哥凯哥喝酒侃大山,说起父母去世快20年了,春哥提议:何时三人合出一本书告慰两位老人。春哥已是拿过两个曹禺剧作奖的大家,凯哥也已出过几本企业文化的专集,还是全国化工行业作协副主席。我曾经写过不少官样文章,都是归属于文书档案的文字。这一提议委实让我有点为难。为了让父母欣慰和骄傲,我还是欣然应允了。这年的3月24日,我的第一篇散文《翱翔春天》见了报。没过几天清明节就到了,我把报纸带去了墓地,随那燃烧的纸钱捎给了父亲母亲。我确信他们一定会看到的。记得40多年前春哥的处女作《芦沟一月》见报那天,母亲有整整一夜高兴得没合眼呢。
我不知道春哥凯哥为何放弃三人合出一本书告慰父母的约定。春哥在前年就出了本《音诗画作品选》,去年凯哥的《心力管理》也出来了,这就逼着我独自出本文集不可了。春节前我请春哥为我的散文集《家住黄桥》写序,他在《写给鹏旋》这篇序里对我说:“你的成功还应该归功于我们的父亲母亲。我相信,父母的遗传基因里一定有着神秘的文化密码。”虽然写得诗化了一点,但真实的是,我们在父母身边的日子里接受了太多的耳濡目染和心灵启迪。这首先不得不感恩我们的母亲。母亲是一个常常把聪慧和机智融为笑谈的人。譬如,那年大表哥与大表嫂闹别扭,大表嫂一气之下回了娘家三个月没有回来。中秋节前大表哥上门请母亲去当一回“和事佬”,母亲二话没说拉上我去了大表嫂的娘家。进门那刻,母亲笑声朗朗着说:“侄媳妇今天看了报纸没有?勃列日涅夫发来贺电祝贺中国国庆啦,两国在珍宝岛动枪动炮的打得不可开交,中国国庆苏联还有个礼数呢……这次是我大侄子的不对,你要站个大理,跟姑妈回去过团圆节,啊!”母亲这么一说,大道理还真管住了小道理,大表嫂无言以对就跟着母亲回来了。直到今天,这件事都让我打心里钦佩母亲。母亲是一个总ถ是把坚忍的意志和母爱的伟大融于常态的人。譬如,那年母亲偏偏是选择在冬天去十字街头摆起了烟摊,以自己20年的艰辛乃至生命代价作为本钱去换取儿子们的成长。我曾在《本钱》这篇文章里感慨“母亲当年拿定这样的主张,是一种面对困惑的从容,是一种不向周围祈求的大气,是一种看得很远却又超乎寻常的高度”“是这样的母爱:一种热度,近乎于滚烫;一种财富,近乎于无价……”这种体味,随光阴流转,在我心里愈加深切。
清明节又要到了,我还拿什么去告慰父亲母亲呢?我想,父母一生看轻钱财,看重的是儿子们能带给他们精神上的富有,于是写了这篇文字。我只是常常在梦中看见他们欣慰的笑容,而在他们的墓前只能默默地用心灵去感悟。也许,那一片盛开的油菜花就是他们绽开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