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深埋在文字里的道德困境(作家读作家)
第一次见到任珏方是几年前了,那时我们一起去湖北参加《长江文艺》的某笔会。一连几日就在美丽的清江畔蹭吃蹭喝,一大早就看着江面上的大雾发骚吟诵:“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b。”以卖弄自己终于见到了《诗经》中的♂“b”。参加笔会的同志们多抱团出入,唯有一人独来独往。只见此人高瘦,斯文,略带江南雨巷里浸出来的苍白与忧郁,像个诗人。却又惜字如金,似乎他和人说话是要收费的,一个多余的字都不肯说。即使说一句也像是已经在脑子里加工处✔理蒸煮过的熟制品,绝不会有半点差错。于是我心里又暗暗觉得他一定是个在机关的,而且一定是写材料的。两种相悖的气质在他身上倒也其乐融融地共存下来,使他在羞涩寡言中略带士大夫的孤高清寒½之气,似乎正独自走在雪地里,头顶忽得有一只孤鸿飞过。但你又不能不感觉到他清寒之下,正火候适中地慢煲在他身体里的思考。他似乎随时都在思考,这个小说……这是个小说……这个小说究竟要怎么写……人性……应该是这样的角度……
清江之上有一道高大宏伟的铁索桥,那一日黄昏,我与其他文友正在桥上散步,忽见前面一高瘦的人影正独自站在桥上对着江水沉吟。金色的夕阳轰隆隆地铺满大桥和江水,这古老的江水与这孤单的人影合在一起时,忽然给我一种震撼,那➳就是,一切外扩的,绚丽的存在与形式忽然都消失了,一个隐秘的别人所看不见的内核正流动在这个人与天地之间,他在与它们在对话。我一直认为,能与天地对话的作家一定会是个好作家。那意味着他能在个体之外听到世间更多的存在方式。
后来慢慢和他聊了些,他果然是机关秘书。我说你每天处理材料还有时间写小说吗?他说就是上班的时候,只要把门一关,他在办公室里都可以写小说。我说那晚上呢,他说晚上也写,写到半夜吧。我说那周末呢,他说周末有时候也会写。他话仍然极少,能用一个字说清楚就决不肯用两个字,但我还是听明白了,这是个把生活的全部重心都押在小说上的人,足够虔诚,却也足够从容。别人在那里打破头地抢一个奖,他笑笑,不争不抢,继续¡写自己的。别人在那里攀比今年又出了几本新书,他笑笑,文学又不是大跃进放卫星,他继续去煲自己的小说去了。
再后来我慢慢读了他一些小说,就是这种感觉,几乎他所有的小说都是慢慢地精心地,用温火煲出来的。小说里看不出一丝浮躁油滑之气,雅致、醇香、清透。一个作家只有把全部身心像沉溺在水中一样沉溺于创作中的时候,才能有这样的从容雅致。只有不掺杂任何外在的诱惑与浮华,像朝圣一样面向文学的时候,文字里才可能有这样的醇香清透。你读他的小说,永远不用担心它是八分熟的,因为一个小说两三万字,却可能已经在他手里煲了将近两年时间。对他来说,小说里的每一个字他都要为它修炼出敲琢出最合适的位置。
在他的小说里充满了对人性善恶,对文化与个体之间的冲撞,对人类普遍道德困境的审视和思考。他笔下的善与恶是紧紧纠结在一起的,没有绝对的界限,而精神上的复杂性正是小说中最需要的。在掺杂着人类情感与信仰的这张文化之网中,任珏方总是让自己的人物去对抗去反思,去寻找一种更为正确的存在。在《星期六晚餐》这篇小说里,这种文化冲撞与道德困境就很有代表性。为爱牺牲自己的男人落得两次入狱,孤苦终老,死前唯一的心愿就是见自己的儿子一面。女人却利用这爱保全了自己和儿子,并且惧怕这男人再次出现在自己的生活中,一旦出现不惜要把他置于死地。长大后的儿子在舒适的中产阶级生活里忽然踢到了这样一个困境,他的生父究竟是谁。他究竟是通奸的产物还是一段爱情的余孽,他的身份忽然变得多元化起来,而每一种假设对他来说都是一种新的道德困境。这困境又像裂碎的镜子一样,斑驳地反射出他的母亲的困境,生父和养父的困境,几乎每个人都在面临一种道德和人性的拷问。然后小说以罗生门式的悬疑结构层层深入,一层一层揭开最下面的那个核。那个核是充满苦难的,但就在那里顽强倔强地闪耀着人性中那点真正明亮的东西。那还是一种万死不辞的爱,一个真正能让人类活下去的理由。
而其他的一切都终将随着时间从我们身边静静流走。宛如那条叫清江的大河。而那曾经伫立江边的男人笔下还将流淌出更多的人类之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