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手艺人
做泥哨子的怀德爸
上林村的怀德爸是做泥哨子的人。一九六○年至一九八○年间,怀德爸做了整整二十年的泥哨子。
每天中午和下午,放学回村的孩子们往往一进村口,就能看见怀德爸站在村口的石头矮墙前专心地做着手中的泥哨子。怀德爸个头不高,看到孩子们时就很高兴。怀德爸离开石头墙壁时,孩子们也跟着离开石头墙。怀德爸来到小巷拐处时,孩子也来到小巷拐弯处。孩子们的目的是盯着怀德爸的左边口袋里和右边口袋里的泥哨子。但是最后都是到怀德爸的黑暗的房子里看泥巴,他的还没做成泥哨子的那堆泥坯。泥坯有两堆,一堆大一堆小,大的那堆手摸上去很湿很粘手,小的那堆手摸上去很柔,有点光滑。孩子们都要求怀德爸现场做泥哨子。但怀德爸不会那么轻易地响应孩子们的要求,怀德爸对着孩子们看,看孩子们的新书包、看孩子们的旧书包、看孩子们的新衣裳旧衣裳、看孩子们的小手、看孩子们的小小的脸庞。最后是越来越多的孩子们要求怀德爸现场做泥哨子。怀德爸终于在孩子们的请求下做一个泥哨子。怀德爸要做的时候,又看了几眼孩子们,然后才决定开始做泥哨子。当然,怀德爸的口袋里有许多干的泥哨子,但是干的泥哨子,怀德爸是不会拿出来的,估计是舍不得拿出来。现场做的泥哨子,怀德爸做得最多的是鸭子泥哨子,把一个小泥团捏长,稍作弯曲扭捏,就出来了鸭子的颈、鸭子的头、鸭子的身体、鸭子的尾巴。孩子们对简单的造型也显得兴奋。嗬嗬嗬――。孩子叫起来。嗬嗬嗬――,怀德爸也叫起来。其实怀德爸也同样兴奋。孩子们赤脚站在冰凉的泥地上,等着怀德爸把手中的泥哨子做完。往往下午放学回来时天很快就黑下来了。房屋的长檐把光线全部挡住。站在怀德爸屋里的孩子们感到光线越来越暗。直到看不见怀德爸手里的泥哨子,直到看不见怀德爸双手做泥哨子的动作。也直到怀德爸渐渐地看不见面前站得很近的孩子们。直到房屋真的黑下来的时候,怀德爸已经做好一至两个泥哨子。接着是还湿着的泥哨子被怀德爸放在嘴里试音。怀德爸鼓了嘴巴,一吹气,泥哨子就响了。一听刚做出来的泥哨子的声音,带着湿润的气息,与怀德爸口袋里干的泥哨子的声音有很大的不同,带着水气的嘘嘘声。但是孩子们只要能吹得响就高兴。如果去的孩子只有两到三个最多不超过四个时,那么每个孩子都会得到怀德爸做的一个泥哨子。要是去的孩子多了,那就只有其中的两个孩子能得到泥哨子。怀德爸的口袋里还有各式各样的许多的泥哨子:有小鹿泥哨子,有公鸡泥哨子,有胖鱼泥哨子,有老虎泥哨子,有胖孩泥哨子,有河豚泥哨子。一些泥哨子被怀德爸漆上彩色的颜色,让孩子们更想得到他的泥哨子。还有一个大型的泥哨子,要用两只手才捧得起来。上面捏了几棵小白菜,往哨孔里一吹,呜――的一个长声,很响亮,也很悠长,很远的地方也能听得到。后来怀德爸越来越瘦,但泥哨子仍然做得多,口袋里也仍然是很多很多的泥哨子。他会遇到单个的孩子时,给他一个。那孩子就一路跑一路吹泥哨子。大家都知道那呢哨子是怀德爸给的。
在整个白溪乡,只有怀德爸一个人做泥哨子,后来我到了其他许多地方,也没见过有像怀德爸那样做泥哨子的。
打草鞋的顺尧公
顺尧公打了一辈子的草鞋。
最早看到顺尧公的时候,是一天阳光很好的下午,那个下午,顺尧公在顺尧屋的宽长的屋檐下,远远看去,顺尧公坐在长条凳的一端,一下一下地在动作着。
屋檐遮去了大部分的阳光,阳光到达顺尧公的身上时只剩下了三分之一,只照到顺尧公的下半身。当我们渐渐地走近的时候,看到他的上半身大部分都处在黑暗中,包括他的动作,因为在黑暗中,而我们是一下子来到他的面前,我们的眼睛还没能够来得及适应黑暗,因此我们看不见他双手做草鞋的动作。过了好一会,就看到了他的身上插着一把理得很顺直的稻草。每过了一些时候,顺尧公就会从腰间抽出一小股稻草添到正在打着的草鞋的连接的草穗头上。后来我们走得离他很近,他仍然不看我们,仍然专心致志地打着他的草鞋。后来,好不容易等他抬起头来,我才看到他的一双眼睛光泽混浊――顺尧公是一个瞎子。顺尧公虽然抬起头来,也仍然看不到站在他前面的那么多的孩子,以及孩子中的一两个大人。我们再看顺尧公时,看到了他的打着草鞋的双手――伸出的十指,纤细、干净,皮肤紧紧地贴着骨头,一看就知是打出好草鞋的那种手。草鞋的鞋鼻靠近顺尧公的小腹,从鞋鼻分出去的四股经草扎在草鞋凳的另一头,顺尧公把腰间的稻草抽出一股,添到纬草的穗头中,然后搓紧,回环,打实。再反复添草,然后再搓紧,回环,打实。不断地这样循环下去。打到整只草鞋的三分之一处时,就在鞋的两边各做一个绊扣,再打下去打到三分之二处时,再做一对绊扣。打到最后,则要打出一个宽宽的后跟。后跟、绊扣、鞋鼻,都能穿得过绳子,这绳子然后回到脚背拉紧后跟、绊扣、鞋鼻,系起来。同村的其他人打的草鞋的紧密度都很差,只有顺尧公的草鞋打得紧密、严实。一双新草鞋,挂在屋檐下,阳❧光一照,金黄、闪亮,宽宽的鞋掌,紧密的后跟、绊扣、鞋鼻,总是很勾人。
一般天气好的下午,有空时,就会来到顺尧屋的屋檐下,站着,然后看顺尧公一下一下在打草鞋。他用木头夹子拉紧一股一股的纬草的时候,稻草就会发出因压紧而发出的呀呀的摩擦声,这声音很韧,也很好听。有时我们还能看到顺尧公身后的板壁前挂着的许多双草鞋,这说明顺尧公的草鞋积压了,已经几天卖不出去了。一角一双的草鞋,每天卖出去两双就有两角钱的收入。而板壁前的草鞋说明了顺尧公这些天没有一分钱的收入。但顺尧公仍然像以往一样地坐在长条凳的一端,打着他的草鞋。
最后一次看到他打草鞋 是在一个冬天的下午,他伸出的双手,手背以及十个手指的皮肤干燥、松弛、无光,用木夹子拉纬草的时候,已经没有了力量,手背的皮肤整张地塌陷着。他做的草鞋也不再如从前那么紧密、严实。
挑剃头挑子的方案
邻村的方案,每隔一些日子就要挑着剃头挑子来我们村转上一圈。
方案是豁嘴的,他的上唇是兔唇。每当他从邻村通往上林村的那条路的路口出现时,眼尖的孩子们就叫起来:“方案来了!方案来了!”“方案!方案!”这叫声很快就传遍了村里,头发长的孩子们就很快地跑到别处躲藏起来。方案的剃头剪有点钝,剪头发的时候会夹头发,因此一传十、十传百,小孩子们就怕方案来剃头发。但是大人们总是会把海贼一样长的头发的孩子们抓回来擒到方案的剃头挑子前面按住,然后让方案来剃。因为方案的剃头价钱比起街里的要便宜得多了。一般的孩子都是藏在自己家的柴仓里、门扇后、墙角处,很快地就会被家长拽出来,然后拎着耳朵呀呀叫着来到方案面前。有时,刁滑的孩子藏得很深,家长找不到,就叫,但总是叫不应,刁滑的孩子是不等方案的剃头挑子挑走是不会出来的。 但是,不管怎么样,方案总是有生意的。男人们总是会成为方案的顾客。男人们坐在长凳上,方案就一边理发一边烧汤。这时,经常去街里理发的讲究一点的人就会站在旁边评论方案。一般都是对方案理发理得差的评论:“老鼠啃!老鼠啃!”意思为一搭一搭的很不整齐;还有:“尿盆盖!尿盆盖!”意思为齐斩斩上面一圈,像家里常用的尿盆子上面的盖子。这时,正在剃着头的人也会觉得方案的剃头技术不怎么样,有时也会故意地叫起来:“痛死了!痛死了!你这个死方案!”其实并不是很痛。但是方案不管他们,方案说:“其实他们都是乱讲的,蛮好的,蛮好的啊!”方案一般二十几分钟就剃完一个头,剃头的最后一道工序是刮脸。吊在剃头挑子一头的剃刀布油黑发亮,方案最最得意的动作是在剃刀布上来来回回地荡剃刀,嚓――!嚓――!嚓嚓――!嚓!嚓嚓――!方案在剃刀布上荡剃刀的动作幅度很大,握剃刀的右手来回地动作很开地荡来荡去。然后,把剃刀换到左手,再小心地伸出右手的拇子肚,小心地搁在仰放着的雪亮的刀锋上试锋。锋利的刀锋会在手指肚上刮出痒痒的感觉。每到这时,方案的脸上就会露出得意的笑容。但是有人怕方案这时的笑:“方案,可不是开开玩笑的,你要是手一抖,一刀下去……”这时的方案就会连忙说:“不会,不会,绝对放心,绝对!绝对!”但这时再仔细看方案,方案的底气并不很足,方案可能也有点心虚了。这时的方案会不会真的因那人刚才说的那样想到:手一抖,一刀下去,咔嚓一声!方案的脸色也由此发白。但方案也许不是这么想,方案剃过那么多的头,大人小孩老人的头都剃过无数了,方案从没失手割破过别人的喉咙。
每当方案走了之后,村里就会闪动着方案留下的发型――许多个尿盆盖头不时地出现在村里的各个场合。
方案在这个村剃完了头挑着挑子离开到另一个村子去时候,这时那些躲藏得很深的孩子就出来了,“方案走了!方案走了!”孩子们一边叫一边从各个角落的藏身之处出来。这时,大人们就会生气地说:“叫什么叫!”等孩子们闭嘴的时候,挑着剃头挑子的方案也已经走远了。
打锡壶的佚名者
打锡壶的人坐下后,就地用几块石头打一个地灶,地灶的一面筑出一个孔,这个孔放连接风箱的通风管。然后点火,加木炭,然后拉动风箱,然后木炭红起来,然后火星叭叭叭叭地四处飞溅。打锡壶的人,一年中要来三到四次。
有一年来了三次。
春天来的第一次,共打了三把锡壶。那次我看到邻居家也打了一把。邻居把多年积落下来的牙膏皮都拿了出来。但是锡匠说,这些 ت牙膏皮只够打半个锡壶。那还有半个怎么样办?邻居说。锡匠说,好办的,你再出一些钱,我这儿有锡的。锡匠拉开挑子一头的抽屉,用手翻动底层的东西,然后拿了几块灰色的很沉的金属在手上,说,这些锡,都是上好的锡,你再花一元五角钱就可以打一把好酒壶了。讲好了价钱,就可以开始打锡壶了。熔锡是吸引人的。乱七八糟的牙膏皮一个一个地往烧红了的坩锅里放。很快就看到牙膏皮软了下去,然后就化了。锡水的表面有一层灰渣,使得看打锡件的人很失望,也许看的人这时心里会想,想不到锡是这么的灰。但是,锡匠很快就用钳子拨开锡水的表面,那些灰渣被拨开后,水银一样的锡水就露出来了,很光洁干净,像镜子那样的光泽。有人叫,快点倒出来,快点倒出来!但锡匠是不惊慌的。他拿出一个四方的夹板,打开时两面是平绒布,合起时面上有一空槽。检查完了之后,锡匠就再次拨开锡水表面的灰渣,然后夹起坩锅,把闪亮的锡水倒入空槽里。这时大家都屏着气,不出声。有人摸了一下木板夹的表面,有点烫手。嗬――!那人叫了起来。锡匠就很严肃地说,别动别动!然后锡匠掀开木板夹,就看到了一张有些大的锡板。下午,锡匠打这把锡壶的时候,用锤子敲得“当!当!当!当!”的响。在锡壶的表面敲出了许多花纹。最后锡匠在锡壶嘴上嵌一小圈薄薄的黄铜。
秋天来时的第二次,锡匠共打了四把锡壶。有一把锡壶的样式与前次春天来的时候打下的锡壶的样式重了。于是,打锡壶的人家就说,怎么这样打呢,要是村里人办酒借去,锡壶是谁的分都分不出来。锡匠被说得没话,就要回那把锡壶,放在坩锅里化了,重新打了一把新样式的,在锡壶盖上按了龙身,龙嘴上嵌了铜。后来,村里人办喜事时,最喜欢借的就是这把锡壶。
锡匠第三次来的时候是冬天,这一次,打了六把锡壶。这六把中有把很大的壶,这壶不是斟酒用的,而是储酒用的,打这把大锡壶的人家请锡匠去吃了一顿中饭,中饭也有酒。
当村子里的锡壶逐渐地多了起来时,办喜事的人家就不再到邻村借锡壶了,只要本村借来就够用了。但那以后,那锡匠来得逐渐地少了,有时一年来一次,然后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了。
弹棉花的师徒
弹棉花的声音全村都听得见。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踢踢――咚!踢咚――!踢咚――!咚!咚咚!咚踢踢,咚咚咚――踢!咚――踢踢!那年冬天快到来的时候,从村政府里传出连续的弹棉花的声音。弹棉花的是师徒两人,从永嘉那边过来。讲话的口音卐是温州那边的,把“我”说成“吾”。
弹棉花的工序有很多道。先是由徒弟把旧棉花旧褥子捆扎卷成筒状,往钉板上一下一下地来回扎成蓬松的散棉花。这时师傅就在旁边没事干,坐着,跷着二郎腿,抽自己带来的旱烟筒。我能看到徒弟的费劲和不高兴。但是徒弟的不高兴是不会让师傅看到的。当师傅踱着步子过来时,徒弟又恢复了一脸的平静。在冬天的徒弟会扎棉花扎得一身汗水。师傅穿得干净而徒弟满头满脸都是花絮。接着是师傅拿出弹棉花的弓。那张弓很大,差不多一人多长。徒弟也有一张弓,徒弟的弓比师傅的弓要小一些,也轻一些。师傅的弓颜色比徒弟的弓的颜色要深得多,那是使用的年头多了的原因。当长时间的静默之后,师傅试弓时拨出的咚――的一声,这打破了静寂的第一声对站在旁边看弹棉花的人来说是令人心惊而且振奋的。师傅把牛筋慢慢地拉紧,拉紧之后并不急于弹棉花,而是小心地把弓斜靠在身的墙壁上,然后把面前的散花拢起来放到平放着的门板上。这些准备工作都做好了之后,就在腰间系一宽皮带,再找出一根两指多宽的粗竹鞭插在后面的腰上,越过头顶的高高的竹鞭顶上垂下一根绳子,再把弓吊在这绳子上,于是弓就被悬在摊开的棉花上方。而徒弟也照着师傅的样子吊上了那把比师傅略小一点的弓。两个人都准备好了后,师傅就手握棉棰,先弹两下空弦,咚――!咚――!这声音很饱满、悠长。徒弟也模仿师傅试弹了两下,但徒弟弹出的声音并不好听,远比不上师傅的那两下,徒弟的明显地显得空洞了。当两人都开始弹棉花的时候,声音就杂了起来,再当两人的弓弦弹到棉花时,声音就更加地混浊了。踢踢踢的声音就多了起来,只有当弦离开棉花时才会发出咚咚咚的声音。有时弓弦被棉花缠上,就得提起弓让弦离开棉花,空弹几下才能让缠着的棉花散开恢复空弦的力量。然后再贴着棉花弹。等到午后的时候,整个门板上的棉花已弹得非常的蓬松。而这时的师徒两人都浑身成了一个棉花人,全身都沾满了棉花屑,白白的两个人。 我承认,我不喜欢劳动
我老是在想,我劳动过,我吃过苦。但我从来就是一个不喜欢劳动的人。我从八岁就开始劳动,一直到十八岁,都在不断地劳动劳动劳动。下地、下田、上山,挑担、掘地、耘田,放牛、舀水,割稻、打稻,这么多的活计,任何★一样我都能做得很好。但我就是不喜欢做它们。我的心灵深处一直存有着一个无耻的念头――享乐啊享乐。大约在九岁的时候,从那时开始,我就总是幻想着哪一天能够到处溜溜,走走,看看,不用干活,吃一些稍好一些的食物,还能够到大城市走走看看,过一过城里人的闲人的生活。但是,不管我怎么地想,怎么地不想劳动,我还是得老老实实地劳动。我得早早地起来,坐在床沿上把眼睛使劲地揉开,然后吃早饭,然后拿上镰刀、锄头出去。
每次下地之前,我心里总是很不愉快,总是磨磨蹭蹭地走在最后。在一般的情况下,我总是落在大哥三哥二姐的后面十步的距离。
只有一次放鸡,得两人一起抬着一个鸡笼,这次我无法走在最后,我个子小就得抬着走在前面。一边走,一笼子的鸡一边在咕咕地叫。鸡与鸡的拥挤使得鸡笼摇摇晃晃。把鸡笼抬到了要放的那一片已收割完毕的稻田。别家的鸡也早已放在这块稻田里了。一到那里,三哥就去与别人玩去了,我一个人站在稻田里,看着那么多的鸡,我已认不出我家的鸡与别人家的鸡的区别。我一直在担心自己家的鸡与别家的鸡混在一块,等到回家时赶不到笼子里。我一直把这种担心放在自己的心里。这样,我心里也因此很难受。我จ看着三哥与别家的孩子一起玩得越火热,我心里的难受就越强烈。
在稻田里,几乎所有的孩子都在奔跑,他们跑得飞快,他们根本不顾自己家的鸡吃得如何,能不能按时回到笼子里来。只有我一个人坐在田埂上,心里很难受地想着鸡的事。我家一共有七只鸡,现在它们放在稻田里我连一只也认不出来了。坐在田埂上,我想,我要是不来放鸡多好,这样我就不用担心鸡的事情,这样鸡的事情就让三哥去担心好了。但是,我来了,放鸡了,鸡混进别人的鸡群里了,三哥与别的人一起玩疯了,鸡也有可能因此而走散失了。我看着三哥他们,我想不到他们会有那么大的乐趣。这之间,我喊了三次三哥。但是三哥没听见。最后一次。三哥听见了,但三哥没有什么反应。
三哥与我离得很远,他与我隔了好几丘田。鸡也已经散到了好几丘的田里了,它们跑得同样很远很远。我只仅仅认得自己家的那个鸡笼了。我想我家那七只鸡,两只芦花母鸡,一只黑毛公鸡,一只红毛公鸡,两只黄毛母鸡,还有一只半拉子白毛小公鸡。我越担心,回家的时间越是在不可抗拒地逼近。太阳终于渐渐地斜下去了,它就这样地逼近了地平线。我又一次喊三哥。这时,三哥他们也终于停止了疯玩。他们从四面八方跑了回来,很快地都把鸡赶回到了自己家的鸡笼子里。接着就数数了。一、二、三、四、五、六,一、二、三、四、五、六……七呢?那第七只呢?!我的整整一下午的担心终于证实了!我大叫,芦花鸡!芦花鸡!芦花鸡!还有一只芦花鸡呢!!!!这时三哥也傻了眼。三哥叫得比我还要响,芦花鸡!芦花鸡!芦花鸡!芦花鸡!芦花鸡!芦花鸡!!!芦花鸡呢!!!!!!!!!我与三哥一起叫,芦花鸡!芦花鸡!芦花鸡!芦花鸡!芦花鸡!芦花鸡呢!!芦花鸡呢!!!!!!!!!!!!我与三哥再次数了一遍,又数了一遍。仍然是六只!芦花鸡也真的只剩下了一只。稻田里的别家的小孩都走了,就只剩下了三哥与我。我的心里又难过起来了,我哭了。
这一天,我与三哥一起,捱到天很黑很黑才回家。不敢跟家里说鸡少了一只。
第二天一早,我俩早早地天朦朦亮就起来出去找那只没回笼子的鸡。鸡终于找到了,它蜷缩在一堆稻草旁。但从此以后,我死活也不肯再去放鸡了。为了这件事,我整整地难过了很长时间。它使得我更不喜欢诸如此类的劳动。
但是我还是得去劳动。去进行各种各样的劳动。我很有力气。锄地时,我能把锄头深入到比别人深得多的泥土下面。砍柴时,我能把柴刀砍得比别人都要深。挑担时,我在同龄人中是挑得最多的。我也因为劳动得很认真,付出的力气比别人的都要大得多,所以我会不想劳动,我会讨厌劳动。一有机会,我就会逃避劳动。母亲说,你不放牛,谁放牛?因此,我得去放牛。母亲还说,我们不劳动,谁劳动,谁来养活我们?因此,我得与哥哥姐姐母亲一起进行无休止的各种各样的劳动。但每当在劳动的时候,我总是要想,要是不劳动多好,要是有人养活我们多好。但是,我们要是不劳动的话就不会有人来养活我们,这是我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的知识。因此,我得咬紧牙关地进行各种各样的劳动。
如今,我仍然不喜欢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