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或不是,不再是个问题
一个冠冕堂皇的戏子,在舞台上大摇大摆,挥动利剑,忽然倒地大叫:“一匹马,一匹马,我以我的王国换一匹马!”妒火中烧,理性不再,爱情演变成癫狂的残忍,用床单把妻子窒息死,“我将你先杀死,再来爱你”。走投无路的国王,弥留时刻却叫道:“你看,你看!”他在幻觉中看到了净洁的爱战胜了邪恶。为父王复仇,被痛苦、怀疑折腾着:“是,或者不是,这可是个问题。”暗室密谋,煽动,挑衅,决斗,伪善者最后露出穷凶极恶,好心不得好报,谜团终于真相大白……尽是些痴人说梦。可钟点一到,蜉蚨一瞬的艺术过去,声大声小的呼号沉寂了,头上羽毛抖动不再,镶金绣银的华服消失了,利剑不再星火霍霍……一团团光波暗影消逝了,舞台上空空如也,一切去得无影无踪,都是那个可怜的戏子闹出来的事罢了。
却有人说,如果文学也有一个金字塔,威廉・莎士比亚(William Shakespeare,1564-1616)的位置就在金字塔顶尖上。可是,当大家把这个处于人与神之间的位置,奉献给这位戏子兼戏剧家之前,这个人是否存在过,也曾经是个问题呢。450年以来,前两三百年,莎士比亚是存在的,后来忽然说不存在了。美国作家爱默生(R. Emerson)如是说:“这是一位罕见的作家,作品那么丰厚,但他的人却配不起这么厚重的份额。在他的时代,没有人觉得写他一笔是一件值得做的事。这始终使人没法理解。”18世纪的出版家兼传记作家罗维(N. Rowe),为搜索这个神秘人物的资料,做了大量调查工作,最后丧气地说,一切史料已烟消云散,“他最大的角色莫如是在他自己的《哈姆雷特》里演一个鬼魂,除却这个故事,我不知道还有别的什么了”。是他,扮一个从地狱返回人间的鬼魂,要活人听他的话:“认真地来听我的启示!”
要么给他的位置太高,你昂翻了脖子也看他不到;要么是个鬼魂,他看见你你看不见他。那天你刚好身在伦敦,何不趁机到他的出生地走走?刚好白金汉宫对外开放,你还未去到写尽帝王将相、宫殿王府的莎翁故居,先就夹在参观的人流中,肩碰肩地进入白金汉宫,在一座现实中的,也是莎翁笔下的辉煌、灿烂、眩目的宫殿中,移动着目光和身体,当了一回女皇陛下的宫中客。从皇宫出来,让御花园的清新空气一拂,头脑清爽,便意识流起来。想起这位女皇,曾经是香港的前二房东,真的很精明。你想见识她的办公地点?可以,但凭票入场,一张入场券,就从你口袋掏去了20英镑。须知昨天你参观过大英帝国博物馆和塔特画廊,都是免费进场的,白金汉宫就计较这个?一个早晨有多少个20英镑搬了家,搬到她老人家的口袋里?皇宫外边,你还看到无数20英镑在排长龙,皇宫的入口,加冕大殿,授勋大殿,国宴大厅,议会大厅,这种地方在莎翁笔下,会有被谋杀的国王的阴魂不散,而现在到处人流弯弯绕绕,挤挤碰碰,都是些20英镑。参观后你可以在露台上喝咖啡,吃小甜饼,或吃一客白金汉宫式的午餐,又是多少个20英镑?虽然每年只有☂八九月份,当她陛下到私人领地度假时才对外开放,而每年参观人数竟达600万!开放决定由女皇亲自作出,1993年就开始了。从一本小册子里知道,入场券收入用作维修皇宫。你多尝一点英国名点酥油饼、巧克力、杏仁软糖,她陛下的宫殿就可以长住长新了。原来她的精明不只在银钱上头,还兼收了民意测验的好分数。屈就一下,让她的宫苑禁地被千万人,英国人,外国人的大脚板踩踏一下,国库不就少支出一笔皇宫的修葺费了吗?再说,她的禁地与民共享,小民的好奇心得到满足,还有必要将他们一家子赶出宫外,才能进去看看?不必了!所以,来呀,来呀,进来看看朕办公的地点,生活的地方,随便看啦!慢慢看啦!真是好客得紧。其实欧洲的皇宫你见识得很多,都比不上“巴黎歌剧院”的白玉为堂。可是,参观在位帝皇的生活、办公、授勋、举行国宴的地方,于你是第一次经验。如果白金汉宫不出这个噱头,你会费心去走一趟吗?不会。它每年能招来600万游客吗?不能。
登上导游叶先生的游览车,先谢谢他为我们预先购买入场券,否则还在20英镑里排长龙。然后,请他按原定计划,顺着路线先到牛津,再去莎翁故居。谁知一上路,To be or not to be这个话题就没完没了。上演得最多,讨论得最多的《哈姆雷特》,第三幕第三场有一句经典话:“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哈姆雷特的父亲被弟弟谋杀,皇位被篡夺,皇后准备再嫁新皇,父皇阴魂不散,向儿子显灵促其复仇。怀着崇高理想,又快乐又英俊的皇子心情极度矛盾,不敢肯定事情的真相,“是,或者不是,这是个问题”。这句名言数百年来被引用得很多。19世纪中期以来,面对莎翁的存在过与否,及其作品的谜团,大家也喜欢说,是,或者不是,这可是个问题。有数百年时间,大家只听到一个出色的讲故佬的声音在空中穿过,他的身世呢?所知不多。传说他出身不高,非豪门巨富,非书香世家,甚至非知识家庭,童年时代父亲破产,离开学校转当学徒。如此平庸的环境,能造就一个空前的天才吗?
叶君知识丰富,莎翁长莎翁短,嘴巴跟开车一样快,一眨眼就错过了牛津,两个多小时就到了英伦中部,进入到阿尔当(Arden)以北的瓦尔维克(Warwick)伯爵的领地。汽车沿着埃文河,现名费尔登(Feldon)河的南岸,在宽广的田野之间的公路上走了一段路,莎士比亚的故乡,埃文河畔的斯特拉特福(Stratford-upon-Avon)就到了。小镇入口竖着小丑Falstaff的巨型雕像,手舞足蹈,曾经在《Henry IV》等多出戏剧中出现。你从雕像望向前面,街道宽阔,满眼古老建筑,老去的招牌,都是中世纪的风格,而街道上是操着各种语言的21世纪游客。莎翁距离我们450年,小镇市容没有改变,街道名称也没有变,长期生活在英国的叶君如是说。你有理由相信,如果莎翁要回来走走,会熟门熟路,一眼就认出昂莱大街上的祖居,当年就读的“爱德华六世中学”(King Edward VI),还会记得来自于牛津的老师Simon Hunt和Jean Cottam,以拉丁文教他们演戏,念奥维德(Ovide)的诗。打从楼下的窗子,不时看到巡回表演的艺人队伍经过,这是冥冥中为他安排的时刻。当时他父亲John是个成功的时髦皮手套制造商,也从事羊毛买卖。生意成功后成了市政议员,直至市长,还向圣职社团申请绅士头衔和徽号。但风向突然神秘地转了,他负债累累,税务缠身,妻子玛丽带来的丰厚嫁妆也赔光了,最后宣告破产。 1757年,后人为重修祖居,在瓦顶的木条间发现他的六页纸的精神遗嘱,表示坚持天主教信仰,但当时新教才是国教。因为宗教信仰分歧被迫害,从生意上或税务上使他陷入困境?另一说法是,他私贩羊毛被揭发,导致庞大数字的罚款。小威廉因而辍学,在手套工场当学徒。
位于昂莱大街的莎翁故居,是父母的居屋。威廉在那里出生,度过童年和青少年时代,直至结婚。跟着离家失踪十年。楼房的面积和布局,是富裕人家的标准,两层楼加上阁楼,面积不小。为保暖,天花板甚低。楼上楼下包括睡房、客厅、饭厅、厨房,比一般人家多出来的,是安置在房屋一端的制造工场。家庭人口众多,兄弟姐妹五人,结婚后同住一屋。为应付家庭人口的增加,连着主屋后面,加建了两个小房间。工场内外,当时堆满小山羊皮、绵羊皮、狗皮、斑鹿皮。处理皮革的石灰坑、尿素、狗粪、明矾等安置在后院。还饲养猪、羊、鸡,是活气腾腾奔日子的人家,唯空间的挤迫,气味的呛人可想而知。
这座都铎风格的房子,到18世纪末还在莎翁旁系家族手中。经历了400年历史,已经破烂。莎翁的妹妹Joan的后人,于1846年准备把它出售,1847年刊登了广告,引起一批著名人士和作家,如狄更斯等的注意,他们多方奔走,设法将房子收购,以便建成莎士比亚故居博物馆。狄更斯先后在伦敦、曼彻斯特和伯明翰等地组织演出,著名的文化界人士前来捧场,筹得3000英镑将房子买下,交给国家管理。1847年“莎士比亚出生地信托基金会”正式成立,1891 年,英国国会通过法案,成立基金管理委员会,旨在更好地管理莎翁故居,继续收集图书和档案资料,跟国际重要的莎士比亚博物馆交流,方便学者对莎翁的研究。
你眼下所见,都是莎翁存在过的证据,受洗证、结婚证、演员名单上的名字、亲属关系、诉讼案件的原稿、发票、死亡证都在那里了。从19世纪开始,很多细节都被打捞起来。他逝世后64年,即1680年,英国作家奥布里(J. Aubrey )写过传记《莎士比亚生平》,莎氏的出生地,简略的生平大体有所记载,但依然有人说,《哈姆雷特》的作者不存在。老在to be or not to be的人认为,要证实一个人的存在,手迹是最根本的证据。而这个人不曾留下片言只字,遗嘱上的签字,可能是公正人根据他的手迹代签的。如果这个人不存在,《哈姆雷特》以及一大堆作品是谁写的?回答是,莎士比亚是冒名顶替的,他同时代的著名文人,如培根(Francis Bacon)、马洛(Christopher Marlowe)或Oxford伯爵,才是真正的作者。说者易,信者难,能写出如此出色的作品,为什么要找人顶替?数百年来,有谁站出来要求改正,说他才是《国王之夜》或《奥赛罗》,或某剧目的作者?没有,从来没有。
然则,受洗证、结婚证、诉讼案件证书,都不能说明他艺术上成功的秘密。他的全集在你鼻尖下,且穿越每一个时代,以各种文字的新译本一再出现。但,究竟是怎样的路线将他引向艺术人生?一个经历平凡,来自小镇的穷小子,怎能与不寻常的艺术联系得起?这些艺术像出自神的手,而非人的手。失踪十年,从默默无闻的乡巴佬变成他的时代,甚至所有时代最伟大的戏剧家,这个事实如何叫人接受?四百多年来搜得的一鳞半爪,从所有角度翻来覆去查看,透视,所有实证皆可立足,甚至翻出半块稀有金属,可以放进档案里作为新成果。但不雄辩,不足以洞穿天才的创造秘密。
美国的莎士比亚专家史蒂芬(Stephen Greenblatt),则以另一种方法,来揭示将他引向艺术人生的秘密之路。这位哈佛大学的英国文学教师,以新的角度和方法撰写了一部传记《莎士比亚怎样变成莎士比亚》(Will in the world:How Shakespeare became Shakespeare),一面世就得到全面好评,2014年9 月,法文译本《Will le Magnifique》在法国弗拉马里翁出版社出版。史蒂芬的立足点是,莎氏留下痕迹不多,资料都干巴巴,身份证般概括简约。但不可忽略的是,他所处身的伊丽莎白一世的时代,是被改革和文艺复兴所标志的时代,充满力度和朝气蓬勃,正从中世纪走向现代。同时,也是宗教分裂,新教和天主教产生尖锐矛盾,在人的精神和社会生活中造成分裂的时代。就像莎氏的父亲,为官职,为谋生,表面是新教,内心是天主教。有的人家里收藏着天主教的圣像、圣物,举行天主教仪式。这种现象引起尖锐的矛盾,1581年,当局将一名天主教教士康皮翁(E. Campion)杀害(1886年梵蒂冈为他举行宣福礼,1970年被封圣)。记载那段历史的资料特别丰富,因为这是一个争讼的时代。根据一些蜘丝马迹显示,莎氏生前已享盛名,曾经被召进皇宫,在伊丽莎白一世跟前朗诵他的《马克白》,后来成为王国雅克一世的演员。这样一个人物,不可能不在大环境中留下痕迹。这种设想,使史蒂芬从大时代、大环境着手,撒下天罗地网,由远到近,由外及里,实行大包围式的搜索,从一些著名人物的轨迹上去寻找他的脚印。
那时候,拉丁文大行其道,教士、医生、外交家、律师、议员皆使用拉丁文,而非英语。拉丁文是文化的同义词,伊丽莎白女皇必然是使用的。如果她在国际事务上显得明智,被认为是使用拉丁文的结果。女皇的导师R. Aschan 写道:“所有人都希望他的孩子们讲拉丁文。”文盲的水泥匠、布料商、手套制造商、农庄主,都希望儿子操得一口流利的拉丁文,拉丁文就是文化,是礼貌,是社会活动能力的象征。小威廉的父母会没有这种愿望?尽管父亲文化程度平平,能够阅读,拼写,既然他担任公职。母亲出身富有农庄,拥有28公顷地,但不会写自己的名字。镇上唯一的学校是免费的,没有历史课、文学课,也没有地理、化学、物理,只有小小入门算术,主要课程是以拉丁文重复背诵基督教条文,学生的拉丁文水平自然有限。幸好有一种特殊的学习方法,就是使用拉丁文来演古代戏剧,而非英文。演戏成了最好的学习拉丁文的机会。拥有戏剧和作家天分的小威廉,颇感兴趣,演得特别好。来自牛津的老师T. Jenkins,总让他担任重要角色。从此,他的灵性得到开启。在没有别的娱乐方式,如跳舞、音乐、唱歌的年代,剧院成了最吸引人的娱乐场所。戏剧生活并非全靠职业演员,每逢节日,如丰收节、圣体巡行、耶稣受难节、复活节及风俗上某些神秘节日,民众会自动组织起来,将自己打扮成国王、王后、神话传说中的角色,或疯疯颠颠的人,结队招摇过市。也有巡回演出的江湖艺人,他们以手推车推着戏服、道具,从乡到乡,从镇到镇巡回演出。小威廉从小耳闻目睹。根据当地的档案记载,1569年小威廉的父亲以行政执政官的身份,批准一队艺人在镇上演出,五岁的小威廉会像别的孩子那样,跟父亲去看表演,是很自然的事。戏服的鲜艳华美,演员的做做唱唱,必然会在一个敏感的孩子心里打下印记,可以想象他的开心和激动。小威廉的儿童时代,再不是空白的。后来走上戏剧的道路,就有踏实的出发点。1575年夏天,小威廉11岁,小镇邻近地区发生了一件闹腾腾的大事,伊丽莎白女皇乘坐一列华丽的火车到Millands一带巡游,将自己打扮成拜占庭式的人物,向子民露面,接受贡品。拥有古堡的主人,接待她住宿,从一座古堡到另一座。堡主为表示好客殷勤,极尽奢侈浮华,几乎 ☺弄得破产。陛下最后停居的是莱塞斯泰伯爵的领地,离小镇只有18公里。当时小威廉的父亲只是市政长官,不够资格获邀参加接待仪式,但可以想象他会带着小威廉,跟镇上居民一起,去看陛下的巡游队伍,如何威势迫人地进入伯爵的古堡。居民会怎样闹哄哄地谈及这件大事。带有传统色彩的大环境,历史上著名的事件,难道不会成为小威廉的童年记忆?
藏身伦敦的莎氏明白,只有保持冷静,才能将脑袋留在肩头上。他在兰开夏生活过一段日子,身份暴露了,他所认识的托马、科唐和康皮翁被杀害,他有必要匿藏起来。如果几个世纪以来,专家很少找到莎氏收藏的书籍,因为他永远不在书上写上名字。作品不谈政治、宗教,十四行诗思考缜密、深沉,将自我遮掩得密不透风,这一切都跟自己立下的训诫有关。如果同时代的人没有为他留下任何笔墨,因为当时没有做传记的习惯,不去捡拾别人零星的言行。至于没有发现出自莎氏手笔的信件,可以从他的长女苏姗娜谈起。那个年代,90%女人是文盲,她是否文盲没有记载,总之,她把从父亲那里承继得来的信件、手稿之类卖给别人,用作包鱼包肉的包装纸,修补破烂的旧书,或干脆用来烧炉子。妻子安娜是个文盲,周围的女人,没有一个能阅读地球上最伟大的戏剧家的作品。他寄给安娜的信,都是邻居念给她听,代她复信的。
他的《驯悍记》一出炉,曾使伦敦万人空巷,但法国人不喜欢。不够古典,一味呼天抢地,吵闹得像闹剧。当年伏尔泰就认为莎氏的喜剧是闹剧,很搞笑,胡闹直至蛮不讲理,你不像面对艺术,而是置身于世俗生活。法兰西学院名誉教授爱德华(M. Edwards),把他跟拉辛和梅里埃相比,一起做专题研究,2014年出版了一部《英国诗歌天才》。他认为,拉辛一落笔则见伟大,就像一般人对悲剧的要求,要以伟大崇高来作为悲哀的补偿。那个时代就渴望崇高的作品,语言要高雅、斟酌。但莎翁将高雅、粗俗毫无选择地相混,缝合在一起,喜欢写到哪里是哪里,绝无禁区可言。梅里埃提倡的“三一律”,要时间、人物、行动的一致性,嘲笑社会风俗,人的乖戾、怪僻,人物不古板,落笔着重社会功能。但莎翁不着眼这方面,一味着重形而上,打扮人物的内心,表达深层的道德,将悲剧无限制地向深处挖掘,悲剧人物往往是全能的强人,以致有人说,莎氏的悲剧很深沉,不存在一个“最”字。《李尔王》是超越了“最”字的最阴沉的剧目。但他的悲剧有一个秘密,使人从不幸中感知到快乐,最深的不幸已经被勘探过,没有更为不幸的了。何况,地球上所有灾难,都跟整体的大灾难分不开。斯汤达则说他是悲剧的创造者,仿如没有莎氏,世界就没有悲剧了。又有人认为,如果莎翁将某些作品重写,去芜存菁,将没有价值的东西去掉,让某些粗俗字眼找到适当的位置,作品会有更贴切的表达。但,无论褒贬,莎翁从来没有在法国缺席过。雨果把他捧上云霄:“莎士比亚的位置是在绝对的精英之中的精英,他光芒万丈地照耀着我们人类。”原来是雨果将他捧到文学的金字塔尖上的,他没有将这个位置留给自己。
但这个金字塔尖上的人,不把自己关闭在形而上的空间,而是把根深入到故乡的泥土里。他的作品能够进入到所有人的生活,因为它来自于所有人的生活。奇特事物就隐藏在故乡的泥土里,在日常生活的最深处。无论剧作和十四行诗,都打下他故乡的印记。当时小镇人口只有两千上下,几分钟步行就可以走上田野,进入森林,或去到牧羊人的茅舍。威廉去跟他们闲聊,日后就以细腻、流畅、准确的笔触,描写乡间的花草、动物,季节的推移,自然界的往复循环,牧童的短笛。在《罗密欧与朱丽叶》中,他写了108种植物,对大自然就有这种亲情。田野的农事他不陌生,牧童成为他的朋友,日后落笔就有现实的一面。牧童对他说,他不能对他好客,因为他“为另一个人工作,不能去剪他所放牧的羊的羊毛”,又说:“我主人的脾性可吝啬呢!”他从自身的经验取得灵感,以丰富的想象进入别人的世界,或自己的世界,将生活变成作品,艺术就根植于现实,现实则成为想象不可分割的部分。是想象强加于现实,或将现实加码成为梦想,两者来去任由。你给他一间茅舍,他将四面围墙一推,就可以变成一座宫殿。一个剧目就是宽广无边的世界,你愿意在里面迷路。°家庭破产,与妻子安娜的平淡故事,经过他的笔,可以无限地扩大,飞升,就有《谬误的喜剧》,一位锡拉库萨(Syracuse)的商人为寻找丢失的双胞胎,被以弗所的敌人逮捕,罚以重金,几经波折,最后找回孩子和妻子,得到完满结局。《国王之夜》中的诗句,是他个人经验的写照:“别害怕/我的好小子/我不抱怨你/当你的情怀和青春到达了收获季节/你的妻子就有运气收获一位英俊的小伙子。”
你看莎翁的作品,是被一掌推到伊丽莎白一世的时代,眼花缭乱像爱丽斯进入到白兔穴。战争,篡位,好人,坏人,超人,邪恶,崇高,纯良,怪诞,烈火般的生死之爱,爱情之后的背叛,大笑之后的泣啜,顶峰过后的深渊,阴险小人的嫉恨敌意,你忍受不了的极度悲剧……林林总总,涵括了所有情感、行动的频率或波段。一粒沙中的世界有了,一片叶上的人生有了,真理就是:人生是个舞台,不会多,也不会少。作品的包罗万有,内容的ท丰厚和宽广度,巨大的份额,这一切难道只是天赋?应该还有动机,动机才是行动的马达。冲冠一怒,利剑出鞘,为土地,为荣誉,为爱情,为钱财,为复仇……智慧就来帮一把。莎氏的动力是什么?
他的父亲曾经是议员,市长,当他走进会议室时,大家必须起立,某些场合要为他准备一张特别椅子。后来呢,不管是宗教原因、税务问题,或生意违法,总之,他破产了,从高处直坠深谷。作为长子,他看到事态的严重。屈辱成为压在心头上的重荷。他要帮助父亲振兴家业,恢复家庭的地位和名声,取得一个可以传给后世的头衔。他不轻易放弃这个梦。朝气蓬勃和野心,使他把羞辱变作一架梯,一面攀登一面回头看。何况,他对社会等级的观念原来就极度敏感,舞台上他扮演贵族,他要在现实中也成为贵族,拥有他所扮演的人物的身份,在生活中穿上在戏台上穿的华服,要取得他父亲申请过的绅士身份。他什么都不怕,就怕永远被围困,被监禁在从高处坠下来的位置上。
“一匹马,一匹马,我以我的王国换一匹马!”这是理查三世最后一句话。他的马在战场上被杀,马死落地行,很快被Richmond杀死,Richmond成了未来的亨利七世;理查二世被迫让位给他堂兄 Bolingbroke,最后被谋杀于监狱,Bolingbroke成了亨利四世;将国家带入混乱的亨利六世被未来的理查三世所谋杀;哈姆雷特的叔叔Claudius把兄长杀死,篡夺了王位;⌛李尔王成了没有国土的国王;无数清白无辜的人成为夺权的牺牲品……所有这一幕又一幕的互杀,谋杀,投入监狱后再谋杀,所有的冤冤相报,伤天害理,莎翁要为天主诠释些什么?要给我们怎样的启示、教训?只为说出,政治注定要乱七八糟?因为“疯子领导着盲人”?
450年后,莎翁的戏剧没有过时,是现代舞台和银幕出现最多的剧目,他被誉为所有时代最伟大的戏剧家。这个戏剧家知道,演员不能只靠华服,还要以语言来使人动心。莎氏的大众化,既因为剧本上演得多,不断被拍成电影,《Henry V》《奥赛罗》《马克白》《哈姆雷特》等,先后被改编成三百多部电影剧本;来自于生活的语言,有时粗俗放荡,却像标枪,不动声色就能将人命中。一般人写不出的平常语言,构成了他的作品最美丽的一面。上帝创造了人,谁创造了莎士比亚?根据史蒂芬的说法,是莎士比亚创造了莎士比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