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酒的画像
一、金身和尚现火海
元丰七年的中元节,时任开封府尹的蔡京前往开宝寺进香。踏进寺门时,蔡京还有说有笑,精气神十足,可跪上蒲团正要拜,只听“咕咚”一声闷响,人顿如中邪般栽倒在地,双目紧闭昏厥过去。
变故横生,一干侍卫当即吓得手足无措慌了神。倒是侍立一旁的沈七娃处变不惊,背起蔡京大步跑向寺后的清风殿,边跑边喊:“快,快去请了苦大师!”
了苦大师是得道高僧,常年云游四海。听寺院住持说,他前天刚刚回寺,正在石室清修参禅。眼下,府尹大人晕倒,侍卫也顾不上那么多,三下两下撞开石门,七手八脚架起他就走。气人的是,两下碰面,了苦大师仍¡在打坐入定,连眼皮都没睁一下,更别说给昏迷不醒的蔡京瞧病了。一个生得虎背熊腰、名叫牛顺的大胡子侍卫急了眼,拔刀抵上了了苦大师的脖子:“老家伙,别装死。府尹大人若有个三长两短,我拆了你这破寺!”沈七娃也急了,不过不是冲了▼苦大师,而是扬手打掉了牛顺的刀:“别胡闹,了苦大师德高望重,岂会袖手旁观?!”
沈七娃是蔡京的老乡。上个月,他流落到开封,求蔡京帮他找点事做。蔡京见他还算机灵,就留在身边当差。有了老乡这层关系,侍卫们虽瞧不上他这个土老帽,却也不敢造次。但此刻,人命关天,怠慢不得。牛顺张口又要骂,了苦大师已道一声“阿弥陀佛”下了逐客令:“生生死死,皆由天定。蔡大人能不能熬过今晚,那要看他的造化。各位施主,请吧。”
听得出,蔡大人病得不轻。牛顺等侍卫们哪敢掉以轻心,走出殿往两旁一站,严防死守,连只小虫也甭想飞进去。守到天色黑透,突然,阵阵惊慌喊叫声响成一片。
糟糕,开宝寺失火了!眨眼间,浓烟弥漫,火光冲天,香客们则像极了无头苍蝇,四散奔逃。沈七娃暗叫不妙,慌忙招呼牛顺去背蔡京。谁知,厚重的寺门被反插,进不去。™牛顺一身蛮力,咬牙瞪眼朴刀一挺,“咔嚓”,硬生生戳出了个窟窿。而在拽出刀的一刹那,一道耀目金光从窟窿内飞射而出。
接下来发生的情景,可谓惊心动魄。随着那道金光没入火海,一个金身和尚出现在屋顶,挥舞着扫把扑打火苗。扑着打着,房梁塌架,金身和尚身子一晃,一头栽进了烈焰中。
“快,快去救人啊――”
沈七娃叫声未落,侍卫们又惊得瞠目结舌:金身和尚再次跳上屋顶,宛若灵猴般在火海中跃来跃去……
二、好戏唱罢当灭口
在金身和尚的感召下,众香客纷纷加入了救火队伍。齐心协力一番忙活,开宝寺大火终于被扑灭。寺院住持命人查点人数,却发现该寺僧侣一个都不少。
这怎么可能?许多香客都看得真真切切,大火渐熄,那个金身和尚体力不支,被塌落的房架砸到了下面。就在众人惊诧不已的当儿,一个小和尚跌跌撞撞跑来,语无伦次地喊:“福胜阁,福胜阁……”
福胜阁是开宝寺的侧院,里面供奉着数尊金身罗汉。沈七娃和牛顺等人跟随住持走进一瞧,当即“扑通扑通”全跪了下去,伏地便拜。
他们所叩拜的那尊罗汉面容焦黑,汗珠如雨,分明就是那位舍命救火的金身和尚!
“罗汉显灵,普救众生,也一定会救府尹大人。走,快去看看蔡大人。”沈七娃又给救火罗汉重重磕了个响头,起身就往清风殿跑。尚未跑到地儿,便瞅见那几个守门侍卫嘴巴大张,呆若木鸡。
“你们怎么都傻了?府尹大人没事吧?”沈七娃急问。侍卫们先是点头,接着摇头,神情慌得像活见了鬼。
不是鬼,是府尹大人――从昏迷中缓缓醒来的府尹大人同样满脸黑灰,热汗淋漓!
短短半日,整个开封府便传得沸沸扬扬:预知开宝寺有难,佛祖将府尹大人的魂魄附入金身罗汉,奋力救寺。能得佛祖赏识,府尹大人绝非一般人物,前程不可限量。甚至有人断言,数年之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之位非蔡大人莫属。听着这些传得有鼻子有眼的说法,大胡子牛顺乐得够呛。用脚后跟都能想得到,府尹大人若飞黄腾达,我们不也能跟着沾光,吃香的喝辣的吗?心下正美呢,府尹大人有请。
快步迈进书房,牛顺赔着小心问:“大人,您叫小的来有何吩咐?”
蔡京示意他关上门板,神情凝重地反问:“牛顺,你跟随本官有三年了吧?这三年,本府待你如何?”
牛顺曾是个游走江湖的武把式,靠练摊卖艺过活,时常累到虚脱却难填饱肚皮。承蒙蔡京关照,收他做了侍卫,再也不用为吃喝犯愁。这份知遇之恩,理当牢记。见牛顺连称“不薄”,蔡京突然压低了嗓音:“本府想让你去办一件大事,不知你敢不敢去?”牛顺拍拍胸脯,毫不犹豫地说:“不是吹,我牛顺掌能断刀,足能碎石,即便龙潭虎穴也敢闯上一闯。大人,您尽管吩咐,干什么?”
蔡京点点头,嘴角倏地掠过一丝令人睹之心颤的冷笑:“杀人!”
蔡京要杀的人,当然是了苦大师。昨夜,开宝寺失火,金光腾空,其实是蔡京导演的一出大戏,而那个救火罗汉,则是了苦大师乔装打扮的,并从清风殿后进入了火场。当时,寺内人心惶惶,乱作一团,极易以假乱真。之所以设这么个局,意在神化自己,为谋取功名造势,那些传言也是他蔡京派人散播出去的。如今名声既得,必须杀人灭口,方能确保秘密永不泄露,更重要的是,能省下十万两真金白银――早年,了苦大师曾在兴化县的清平寺落发为僧,因遭受水患,寺院被毁,不得不游方到开封府。多年来,了苦大师一直在外漂泊,募集财物,不为建寺,只想为当地百姓修一道防洪堤坝。那儿距入海口仅有百里之遥,十年九泛滥,以致数十万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眼见又到洪水泛滥时节,念及蔡京也是兴化人,了苦大师便找到他,请他施以援手。蔡京一通打哈哈:“修堤筑坝,耗资巨大,仨瓜俩枣哪能办得到?你若帮我一把,我定会筹措十万两白银,救百姓脱离苦海。”了苦大师沉吟问道:“怎么帮?”蔡京附耳道来:“烧寺!”
舍几间房,保一座城,孰轻孰重,了苦大师自是分得清。然而,他等到的不是白银,却是夺命白刃――次日凌晨,一个蒙面人如鬼魅般溜进石室,悄无声息地摸到了闭目打坐的了苦大师身后。 “阿弥陀佛――”
“对不住了,但愿阿弥陀佛能保佑你早升极乐!”
白光闪过,一颗人头随之骨碌碌落了地……
三、举头三尺有神明
不用说,这个夜潜开宝寺行凶的蒙面人,便是蔡京的侍卫牛顺。天色放亮,牛顺前脚刚跨进蔡府,沈七娃冷不丁冒出,一把锋利的短匕飞快地抵上了他的心口:“你个大逆不道的浑蛋,为何要杀了苦大师?!”
闻听吵闹,蔡京踱着四方步走来,询问沈七娃都看到了什么。沈七娃愤愤回道,按府尹大人的吩咐,他暗中跟随牛顺去了开宝寺。牛顺翻墙入院,居然对德高望重的了苦大师狠下杀手,害了他的性命。听到这儿,蔡京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乐开了花。原来,他担心牛顺出差错,就派了沈七娃尾随盯梢。以此看,牛顺得手了。可这个秘密必须烂在肚子里,绝不能传扬出去!张口正欲警告两人闭紧嘴巴,门房却又颠颠跑来禀告:“大人,了苦大师求见!”
“什么?你说什么?来的是了苦大师?”牛顺禁不住双腿一软,差点跌坐下去。愣怔间,了苦大师已走进宅院,双手合十:“蔡大人,老僧有礼了。”
呆立片刻,蔡京醒过神,回头催促牛顺快带了苦大师去茶房。谁料,牛顺早已吓昏过去,两眼瞪得比牛眼还大。拖进下房,蔡京低声问也吓得哆哆嗦嗦的沈七娃:“这是怎么回事?你到底看没看清楚?”
“回大人,我看得一清二楚,牛顺确实砍下了他的脑袋。”沈七娃战战兢兢回道。
别说人头,即便是花骨朵被摘下也难复位!了苦大师死而复生,只有一种可能:沈七娃看花了眼,牛顺压根没动手。念及此,蔡京紧盯着沈七娃,哼道:“管他是人是鬼,既来之,则杀之!”
稳稳心神,蔡京重回茶房,和了苦大师天南地北地闲聊。沈七娃借斟茶的机会,强壮胆气站在了苦大师身后。瞄到蔡京给他使了个动手的眼神,沈七娃一咬牙,短匕出袖,狠狠刺进了苦大师的后背。蔡京瞅得格外真切,刀尖分明戳透了了苦大师的身体,在胸前顶起了一个包!
“大师,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哈哈,本府这就兑现善款――”
击杀成功,蔡京哈哈大笑,本想说“那要看你有没有造化拿到手”,却见了苦大师轻描淡写地掸了一下胸口,那个被顶起的包又化为无形:“举头三尺有神明,佛祖看着大人呢。还望大人遵守信诺,言出必行。”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沈七娃“哧”的一声拔出了短匕,了苦大师竟不歪不倒,依旧谈笑风生,宛如生着一副金刚不坏之身。
大惊之下,蔡京哪还有心思扯淡,忙借口有要事在身,端茶送客。送出府门,蔡京无意中一扫,目光落在了几个手持木剑、追逐打闹的孩童身上。
看着看着,蔡京似乎想起什么,劈手抢过了沈七娃的短匕。了苦大师虽有高僧之称,却也是肉身凡胎,十有八九,蹊跷就出在这把刀上:若非木刀,便是江湖杂耍艺人用来哄骗观众的道具。说来也巧,牛顺这时也悠悠醒转,摇摇晃晃着跟到了门口。蔡京抬手一戳,径直刺向牛顺的肚子。
猝不及防被捅个正着,鲜血顿时汩汩涌出。牛顺手捂肚腹,边踉跄倒退边悲声质问:“大……大人,我跟你多年,从未有过二心,你为何要杀……杀我?”
糟糕,短匕没猫腻!“沈七娃,快,快去追了苦大师,救命要紧!”
王子犯法,与民同罪,府尹行凶,一旦被告发,乌纱帽非丢不可。好在了苦大师宅心仁厚,不计前嫌,倾力救下了牛顺。蔡京紧忙道谢,命沈七娃取来几两纹银。了苦大师摆摆手,说道:“蔡大人,你答应老僧的可是十万两!”
“是,是十万两。可本府只是个小小的府尹,就算变卖府宅,倾家荡产,暂时也凑不齐这个数啊!”蔡京讪讪一笑,请了苦大师再宽限些时日,最迟两个月,定会足额交付。送走了苦大师,蔡京心疼得寝食难安。一下子拿出那么多银子,若不心疼,除非没长心。不行,即便不能让老和尚竹篮打水一场空,也要减半。思来想去,蔡京又动了歪念。
这天,蔡京让沈七娃从江湖术士手里弄来能致人失心疯的猛药,然后带上刀伤痊愈的牛顺前往开宝寺拜谢了苦大师。等一行三人抵达时,了苦大师正从石室外的深井里取水。牛顺快步走上前,赔笑搭茬:“大师,救命之恩,小的没齿难忘。这等粗重的活计还是我来做吧。”
“普济众生,乃是佛门弟子的本分。”说着,了苦大师不紧不慢地提起了井绳。水☒桶一出井口,蔡京便呆住了。
了苦大师取水的物件不是水桶,而是竹篮!竹篮打水,不仅没一场空,反而满满当当,滴水不漏!
我说过,要让他筹措善款之举变成竹篮打水,难不成他又算计到我的心思,以此警告我别耍花招?若是这样,这个老和尚的道行还真是高深莫测。蔡京越琢磨越觉得不可思议。而更不可思议的还在后头,了苦大师请三人进入石室,竟不顾佛门戒律取出了一壶好酒!
在来之前,蔡京早做了谋划,为表谢意,他会盛邀了苦大☮师小酌几杯。情知出家人不食酒肉,他还特意带来一包上好龙井,以便让了苦大师以茶代酒。至于茶中会放入什么,自不必明言。
“大师,你这是?”
了苦大师看向贴在佛龛上的一幅画像:“这是老僧的师父,曾在飞来峰上、灵隐寺中修行的九世比丘僧元空长老。他老人家再三教导老僧,出家人当有成人之美之心。大人不辞劳苦造访敝寺,老僧岂敢拂了大人的美意,让你失望而归?”
据坊间传言,元空长老是个酒肉和尚,数十年前就已羽化成仙。名师出高徒,难怪了苦大师会料事如神。俗话说,锣鼓听音,说话听声,明摆着,人家早就洞察了我此行的用意。若在高人面前继续一意孤行,万一人家使个小法术,让我喝下毒酒,后果不堪设想。蔡京不觉出了一身冷汗,在放弃下毒的同时,强忍心疼递上了三万两银票:“还请大师见谅,本府当下能拿出的也只有这么多。但请放心,为家乡父老修筑堤坝之事,本府自会尽心竭力,绝不辜负大师的一片苦心。”
“听了蔡大人的这席话,老僧也就宽心了。”了苦大师斟满一杯酒,放在了师傅元空长老的画像前,“师父,您都听到了吧?蔡大人终于肯为兴化百姓谋求福祉,永绝水患了。您若开心,就请喝下这杯酒吧。” 身在仕途,蔡京并不迷信怪力乱神之说,平素动不动就去寺院烧香拜佛,无非是做给人看的,以昭示他有一颗悲悯佛心。可盏茶工夫,他又一次目瞪口呆,也彻底相信了举头三尺有神明――酒气氤氲,画中,元空长老的脸色渐渐变得红润、鲜活起来,像是真喝下了了苦大师敬奉的美酒!
四、金银如山犹饿死
开宝寺罗汉救火的奇闻,当然也在几经翻炒后传进了天子耳中。没过几年,蔡京便官拜户部尚书,并极力向圣上进谏,大兴水利。能在国帑吃紧的情况下筑成至今仍令人称道的防洪堤坝木兰陂,救数十万百姓脱离洪患袭扰,蔡京功不可没。同样功不可没的,还有牛顺和沈七娃。
牛顺和沈七娃都是兴化人,皆因家乡连年受灾,不得不流落他乡。为了给自己镀金、造势,既然蔡京能演戏,他们便决定“将戏就戏”,一演到底。于是,在了苦大师的周详谋划下,怪事迭出:石室行凶,牛顺砍下的不过是一截高出脑袋的假头颅,沈七娃使用的短匕确实暗藏机巧,能伸能缩,府宅门外那几个手持木剑玩耍的孩童,也是了苦安排的,意在让蔡京起疑,以便继续演戏,而牛顺的肚皮上早敷了盛装鸡血的血囊。至于竹篮打水和画像醉酒,则是更为玄妙的江湖秘法:将蛤蟆下的卵晒干研成粉末,加入少许面粉搅拌均匀,薄薄涂于竹篮的底部和四边。放置阴凉处阴干后不光看不出端倪,还提水不漏。画像醉酒,则需取朱砂一钱,焰硝三分,捣碎和匀,用陈年老酒调配成烂泥状,埋入土中沉积成墨。作画时以酒研墨,胡粉衬底,所画出的人、物,只要接触酒气便会变红。
这年初秋,站在新建成的木兰陂上,沈七娃叹道:“为了修这道堤坝,我们联手骗了蔡大人。唉,想想他至今还蒙在鼓里,我心里有愧啊!”牛顺嘴角一挑,大声反驳:“可我们也帮了他。若没我们演这出戏,他又怎会名满天下,成为皇上倚重的大红人?”
了苦大师点点头,说道:“蔡大人满腹经纶,才华横溢,放眼天下,当算不可多得的凤毛麟角。若他能牢记举头三尺有神明的训示,从此摒弃私欲邪念,常怀忧民之心,定能成为国之栋梁,名垂青史。”
许是造化弄人,蔡京飞黄腾达后忘乎所以,贪婪无度,兴花石纲之役,改盐法与茶法,大肆搜刮民脂民膏,直折腾得民怨沸腾,天下不宁,时称“六大贼首”。虽说皇恩浩荡,没判他斩立决,只是将其发配岭南韶关。但这一路走得可真叫凄惨,街乡市井,驿站旅舍,庄户人家竟没人肯卖给他一块烙饼,一个馒头,一叶菜。刚走到半路,他便被活活饿死。死时,随行的马车上装满了白花花、黄灿灿的金银财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