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头那棵树(外一题)
村头那棵树,像一个修为高古的老者,饱经岁月风霜,阅尽人间沧桑。斗转星移,冬去春来,它静静地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默默地守望着山村年谷的丰稔。这株高大的侧柏,身围约两米四五,枝繁叶茂,伟岸挺拔。站在树下,仰望冠盖,百尺叠翠,遮天蔽日。它是家乡四季常青的地标,是从这里走出的每一个游子望得见的乡愁。无论时隔多久,想起它,就想起了家;无论路有多远,找见它,就找见了家。
就这么一棵树,孤零零的,长在离村子两公里的山峁上,一边是沟壑,一边是山路。凸凹的沟壑万古洪荒,蜿蜒的山路通向远方。
家乡属黄土丘陵地带,是西北农村最穷困的地方之一。那里沟壑纵横,梁峁起伏,连绵不断,生态环境十分恶劣,要么十年九旱,要么雨涝成灾,栽植一棵树比养活一个孩子还难。而这棵柏树能长成山村一景,的确是一个奇迹。
据老一辈人讲,这棵树大约是我的高祖从别人家典地时随带移植过来的,当时也就碗口粗细,长到现在粗算起来也该有一二百年高龄了吧?高祖对树木的喜好和珍爱正是家乡人由来已久的行为传统。作家杨闻宇在《天水古树》一文中称天水为“古树之乡”,开篇即说:“甘肃天水市的环境造型像是万山丛中停泊着一艘大型帆船,市里的古树古木,据说数量上仅次于扬州,在全国排行第二。”这个描述是确凿的。如今,不但天水市区各大庙宇保存着一定数量的古树名木,而且农村也多见百年以上的老树,这与当地“社树崇拜”的习俗有关,即在村落周围、宗祠、坟地近旁植树造林,以祈求村庄利贞、家族兴旺、坟茔静穆。正是由于这样的文化渊源,天水才担得起“古树之乡”的雅称。
故乡这棵柏树,从高祖移植过来,就扎根在那山坳里,在无人呵护、无人照料的情况下,独自与干旱酷暑抗争,与风霜严寒较劲,神奇地长成一棵参天大树。这种情形酷似奋发有为的山村孩子,在“深山穷谷不可处”的环境中,一点点、一步步地努力着,用自己的勤奋改写着人生的履历。
小时候,这棵树曾是我们的精神乐园。每到周末,常常三五个孩子结伴奔赴大柏树而去,那里有我们喜欢的鸟雀,有可爱的小松鼠,也有登高望远的乐趣。还未到树下,我们的喧哗声便惊起一树鸟雀,扑棱棱四散飞去。运气好的话,还会碰到三两只小松鼠。这小东西身体矫健,机灵活泼,尤其那一条络缨般的漂亮尾巴,很讨人喜欢。不知道它们是在树上觅食,还是在释放纯粹的天性,反正,它们跟孩子一样,喜欢这棵树。捉一只松鼠,是我们那时候的一个追求,但要捉到它并不容易。松鼠不是经常见得到,它们始终对世界充满着警惕,一看见人,立马嗖嗖嗖往高处爬,有时还故意逗你玩,蹲在树杈上骚首弄姿,亮晶晶的眼珠子滴溜乱转,毛茸茸的尾巴一翘一翘的,很有意思。要捉松鼠就得想法和它接近,让它们对你没有敌意,给它一点食物引诱,等它放松警惕时,可乘机一把抓住。抓的时候要注意,抓头它会咬你,抓尾巴会捋光绒毛,最好是瞅准后以迅雷之势直接掐住它的脖子。尽管艰难,我们总会想法捉到一只可爱的小松鼠,然后用枝条编一只笼子,把它养起来,陪我们度过一段愉悦的时光。
这棵树也是我们眺望山外世界的一个好去处。很多时候,我们爬上树只是望望起伏的山峦和曲折的山路。被山丘沟壑包围的乡村实在太闭塞了,看不到外面世界的精彩,听不到社会巨变的声响,多想有一双望穿时空的千里眼,蹲踞在大柏树上望见心里想知道的那些广阔天地。实际上,我们也望不了多远,目之所及都是熟悉的村庄和田野。有时,山路上远远过来一个人、一辆车,我们都感到十分新鲜,认真地揣测一番,看谁能猜着那人是干啥的,那车上✡拉的是什么。有时,望着一辆车在蜿蜒的山路上渐行渐远,自己的思绪也被引向无尽的远方,幻想着有一天走出山村,走向大千世界。山村生活很孤寂,有这么一点儿小小的乐趣,就感到无比的满足和充实。乡村孩子的乐趣就这么简单,一棵树、一池水、甚至一枚叶笛就能带来无尽的快乐。
柏树不单给予我们孩子快乐,同样给予村里人莫大的愉悦。炎热的夏天,老人、青壮年劳动之余躲到大柏树下消热,长者谈古论今,说长道短,我们这些小伙伴们津津有味地听着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得来的那么多传奇故事。年轻人敞开衣衫,享受着大柏树给予的清凉。过往的行人也在树下歇息,交流着来自四面八方的信息,分享着彼此的欢乐,感叹着彼此的忧愁,聚聚散散,离离合合,各种不同人生的际遇,都在这里交集,大柏树历经了多少往事,只有它自己知晓。
每年在柏树下举行的祭山、祈雨活动,更是乡亲们对它的心灵祈求和敬畏。
“礼有五经,莫重于祭,是以事神致福。”祈求神灵保佑一方平安,是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对于倚山而生存的乡村,祭山和祈雨便是沿袭千百年的民风民俗。
祭山,又称闸山,在每年农历二月初二至春分前举行。这时正值春耕生产在即,春山明媚,万物复苏,祈祷山神保佑全村清吉平安、五谷丰登、人畜兴旺,是人们一年最美好的祝愿。祭山前,要备好管仲、海龙、海马、十全大补汤、大小青龙汤、大承气汤等“慰问”山神的中草药,装在瓦罐里,等仪式结束后埋在大柏树下。还要杀鸡宰牛宰羊,作为主要的祭祀品。这一仪式中的鸡、牛、羊都被赋予高古典雅的名称,鸡曰“翰音”、牛曰“刚维”、羊曰“柔毛”,几乎是“五经”之一的《礼记》的翻版。活动要请阴阳道士,有时佛道结合,还请喇嘛或师公。上午祭山,下午送瘟。
祈雨,通常在春夏旱魃肆虐之际举行。黄土高原的恶劣条件下,“靠天吃饭”是生存的基本法则,天降瑞雨成为人们的最大祈盼,供奉龙王爷也是天水各地普遍的民俗。村里供奉着一位红脸黑须的龙王,人们称为“八海龙王”。佛教中有“八大龙王”之说,是管天地八方的八位善神,而村里的“八海龙王”却把八大龙王的职能归于一尊神像,赋予它神通广大的意味。十年浩劫中,神坛遭到破坏,八海龙王塑像被村民藏在窑洞中,有幸保护了下来。文革后,人们重新请出了“八海龙王”,选定吉日,抬着“八海龙王”到大柏树©下举行祈雨仪式。
祭山和祈雨的仪式十分庄严隆重。前一天,村里就要安排人去打扫场所,把大柏树周围清理得干干净净,堆起一座“小假山”,另一批人则忙着杀鸡宰羊,准备供品。第二天,由身强力壮的男人用大轿抬着“八海龙王”前行,全村男女老少排着长队跟随其后,浩浩荡荡到了大柏树下。祭祀活动由村里德高望重的长者主持,先摆好供品,然后令乡亲按尊长老幼有序列队跪下,请来的道士或师公出场,秉烛,上香,奠酒奠茶,而后郑重其事地念诵祭文。进行过程中,师公会拿出剃头刀在额前眉心处连砍三下,看似有鲜血溢出,过后却无损伤,令人惊悸,神秘莫测。祭文诵罢,燃纸化码,令众人一齐叩头,把对神灵的祈求、对未来的祈愿虔诚地表达出来。这时抬头望去,香烟在树顶上缭绕,柏树更显得高古神⌚圣,仿佛它就是通达人世与神灵的阶梯。祭典之后,村里人可分享祭品,同沐神灵恩赐,人人都像过节一样,充满了吉庆祥和的气氛。 老柏树下渐渐成了一个固定的祭祀场所。每当村里发生了意外事情或谁家人有了疾病,人们都要置办香烛供品前往树下拜祭,祛灾避邪。香烟袅袅,老树肃穆;鞭炮声声,闻达四野。“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这一古语寄寓的意味,恐怕也包含在这样的拜祭活动中,村里的人对大柏树的拜祭,或许也是一种很高格调的对先人的纪念。因为敬畏天地神灵、纪念先人前贤,原本就是人类社会文化发展历程中的应有之义。
老柏树长势还算茂盛,但无情岁月让它多少显得有些老态龙钟。一侧的三个大枝丫被暴风雨折断,确也应验了“树大招风”的警示。而其顽强的生命力和坦然的守身处世法则,总是耐人寻味。
多少个春夏秋冬,它目送着日出日落,目送着一茬茬人从这里走过。而今,村里人各自忙着各自的事,年轻人大多去了山外的世界闯荡,留守的老人们很少有时间到树下谈天说地了。孩子们也有了新的乐趣,攀树捉松鼠之类的戏嬉几乎不见。老柏树就像孤独的老人一样,守着越来越空洞的村庄,在岁月的长河中荣枯自安。感念于这棵树的百年沧桑,乡政府和村委会以及村里的有心人夯实了树的根基,并计划在周围安装护栏,把它作为“神树”保护起来。
今年春节回乡,远远看到老树,就像看到了久违的亲人。抚摸它粗糙的树皮,望着被折断的枝桠,一时间复活了无数的乡愁。是的,这棵树就是让我记得住的乡愁,对故土的思念就像这棵树,深深地扎根在熟悉的泥土中。
闲话芦苇
记忆中,有一片诗意的芦苇。它丛生湖泊湿地,不染尘泥,洁身自好,袅娜的身姿摇曳飘逸,雪白的芦花飞扬凄美。远远望去,绿波荡漾,郁郁葱葱;近而观之,亭亭玉立,倩影婆娑。每当漫步于芦苇池畔,品赏清风送来的一阵阵草木清香,自然的、原野的气息让人心旷神怡,流连忘返。特别是其蓬勃的生命力和自洁力,让年少轻狂的心时生敬畏,常引以为喻。数十年来,与芦苇相伴,一路向前,走过了年轻,走过了浮生岁月。
芦苇给人的印象始终是谦下的、质朴的。因其谦下,不论怎样的环境都能立足修命;因其质朴,芊芊芦苇,成为大千世界中最普遍、最广泛的植物。地球上除了寸草不生的冰川和不毛之地的戈壁,大概无处不有它们的身影。植物学知识告诉我们,芦苇是植物进化史上最早进化为高等植物的群体。如果远古地貌可以复现,数千年前的地球上,定然遍布着大片的芦苇,以及与芦苇相伴生的萋萋野草,它们是最早装扮这个星球的绿色植被。任法融大师在《道德经释义》中说:“柔弱谦下是道之妙用,它可制服任何刚强之事物。”芦苇的生存之道也在此理。
如果按湿地植物分类,芦苇也是湿地植物最大的群体――挺水植物中的代表性植物。北宋儒学大师周敦颐的《爱莲说》写的是湿地挺水植物“莲”,其实也适用于众多挺水植物,芦苇自然也不例外。芦苇常常群集生长在湿地水边或水位较浅的地方,它们的根扎在水底淤泥里,但叶片和茎却挺出水面,可谓“出淤泥而不染”。芦苇茎秆不蔓不枝、朴实无华,可谓“濯清涟而不妖”。茎与根中间有发达的通气组织,也就是《爱莲说》¢描述的“中通外直”,这个“空心”的妙处是储存空气和水份,以便适应缺氧的水环境。若按古人的分类,芦苇当入得“君子”行列中去了。
开春时节,芦苇早早萌发,“蒌蒿满地芦芽短”是其写照;而后春风催生,芦芽抽枝拔节,一节节往上成长,人若有心,总能从中看到一种向上的力量。端午前后,芦苇叶片长到最茂盛时期,便有“苇叶青,粽子香”☮的口福。七月上旬,芦苇已经长到一人多高,进入孕穗期,仿佛一夜之间,顶端抽出一束束排列有序的花穗,迎风摇曳,姿态万千。七月下旬,逐渐进入开花期,在百花零落、瓜果成熟之际,一簇簇苇花才开始盛放,有的是酱红色,有的是灰白色,质朴无华,野趣浓郁。“晚香不与众芳争”,盛放的芦苇依旧保持着谦下之德、君子之风。等到深秋草木凋谢,芦苇枝叶虽已枯黄,苇花依旧精神;三九寒天,猎猎西风中,雪白的苇花还在迎风招展,更有一种独特的苍凉之美。这份苍凉一直保持到第二年春天,才被新的生命所取代。芦苇年年萌发,岁岁荣枯,持久的生命力让众多植物自愧弗如。借用《道德经》中的一段话来说:“天地之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天地万物,能够做到谦虚退让、与世无争,反而能表现出尊贵。这也是老子所讲的“道”的辩证原理。
适者生存是地球万物的法则。芦苇适生于水域,自觉地担当着“清洁大使”的使命。在水质受到污染的湖泊湿地中,挟带着有害物质的污水经过茂密的芦苇群落时,芦苇茎叶吸附了重金属和悬浮的污染物,然后沉淀到根部,把大量的氮、磷、盐等化合物吸收到体内,变成自身的养份,让生命枝繁叶茂。在泛洪区,洪水经过时,大片的湿地芦苇可以减缓水流速度,沉积上游河流带来的泥沙,让水质得到净化。它对水环境的适应能力很强,从土壤湿润到长年积水的地方,都能形成芦苇群落,流速缓慢的河流湖泊,还可形成高大的禾草群落,素有“禾草森林”之称。还有一种旱芦苇,生长在沙漠地带,因为芦苇根茎中空,具有相当强的持水能力,有经验的牧人和探险家都知道,在干旱缺水的沙漠地带,能找到一片芦苇,就有了生命的希望,因为芦苇的根部保持了足以解干渴之急的水份。
芊弱的芦苇虽然不能在高楼大厦中担当栋梁,却也有着广泛的用途。古文献中记载,芦苇曾是远古人类的主要建筑材料之一,邻湿地而居的人们,首选芦苇捆扎成茅屋,涂上泥即可居住。芦苇也是重要的造纸原料,它纤维丰富,每株含量可达百分之五十左右,生长较好的芦苇,每亩可提取五百多公斤纤维,两吨左右芦苇就可生产一吨纸浆,可以制出质量较好的胶版纸、铜版纸、凸版纸等。从保护森林的角度说,芦苇还是木材的较好替代品,用五吨芦苇就可代替二十立方木材,造出两吨凸板纸。芦苇芽还是优质水生蔬菜,在饥馑岁月,曾被饥饿的人们挖来充饥。现在还有人研究开发以芦苇为主配料的纯天然绿色保健饮品。到今天,许多地方的芦苇还是编织业的重要原料,织成的芦苇席、芦苇帘、芦苇垫等,给人以原生态的清爽和美感。
芦苇也是从《诗经》里走来的植物:“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诗里的“蒹葭”便是芦苇的别名。青青芦苇映照着千古不老的美好爱情,喻示着生生不息的人类情怀。芦苇,遂成千古绝唱中的优美诗行。
哲学家帕斯卡尔说:“思想形成人的伟大。人只不过是一根芦苇,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它是一根能思想的芦苇。”这是一种形象的比喻――人的生命如芦苇般脆弱而优美。年年岁岁,不论何种处境,芦苇都能平凡而淡定地面对风霜,坚定而平和地随风摇曳,这种生命的姿态是可贵的。秋风中,当我们面对如雪芦花时,每每会无端地生发出一些岁月蹉跎、人生沧桑的沉重感慨。而芦苇自身呢,却依然高举着时光赋予的荣耀与自豪,任凭风霜雨雪,悠然与大自然唱和。光阴荏苒,韶华易逝,随着岁月的流逝,一切都必然回归素面皓首,能否安然面对,那就是一种境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