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情恋录
看到“红楼”二字,又有“情恋”紧随其后,相信许多人会立即想起那著名的宝黛钗三角恋,平尤袭二奶控,还有晴麝莺等的小三梦……哎呀,且住―――
本人这里说的“红楼”,并非北京宁荣二府,也不是什么警幻仙境,而是确有其地,实有其楼。上世纪中期,确切说来是20世纪50年代,作为国家工业化的北方重镇,哈尔滨兴建起许多大型工厂。在这些工厂周边,盖起了一栋栋红色的住宅楼房。楼房是红色,并不是有意设计的,而是那时建楼全用红砖,楼房建成,红砖就那么裸露着,一栋栋楼就自然是红色的了。因为这些五六层的新楼与原先的灰暗平房相比,又高大,又齐整,且一律朱红,带着点不事张扬的显贵气,人们就把这些新楼通称“红楼”。那会儿能住进“红楼”,可是不简单的事,一般说来,得是大工厂的领导阶级―――工人代表,企业头头,外国专家,还有就是少数千挑万拣根红苗正的工程技术人员。当然,那时没有买房这一说,住房都得组织上分给。偏偏那时的工厂都忒大,动辄员工数万,盖起的红楼,虽说不少,可想让这些人都住进去,是不可能的。所以,听说谁住红楼,立刻会引起人们一片“啧啧”声,此人也就自然而然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
赵闽壑就住在红楼。
提起赵闽壑,居住在老红楼一带―――现在已成“欧陆新城”―――的年长者,或许还有人记得起,因为这个人实在是很特别。他是福建人,当年三十四岁,毕业于清华大学,专业是机械制造。这在那时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他精通业务,工作起来那真是不分昼夜,废寝忘食。平时,除了工作什么也不关心,不介意。组织上也很重用他,让他当了工厂的主管工程师,还分给他一套红楼住房。看起来,似乎万事顺利,一切如意。只有一条,他的长相太差。不光近视,老戴着深度眼镜,最糟糕的是,个头太小,身高只有一米四五。所以没人愿意嫁给他,只好一直单身。厂里厂外,当面人们称呼他“赵工”,背后说起他,可就一律叫“小老赵”了。
那年早春的一天,小老赵在工厂忙到晚上六点多,工作还没能做完,就怀抱着一大卷图纸回了家,准备夜里加班。可到家才想起来,晚饭还没吃。这位小老赵,虽说身在北方,但始终不习惯面食,平时三餐几乎都在厂职工食堂吃,厂里按规定每月发给他20斤大米券,倒也够他吃了。但像今天这种情况,食堂早过了饭时,关了门,只好自己煮点挂面,对付对付吧。
好不容易找出一把挂面,拿起小铝锅,想放点水烧开煮面。谁知水龙头声息皆无,一滴水也没有。红楼很少停水,再加小老赵根本不懂过日子,家中是一点水也不存,这下可难坏了他。要是别的人,可以向楼上楼下,隔壁对门,讨要点水。然而,小老赵一向性情孤僻,内敛得很,尤其不愿开口求人,因为往人前一站,先自矮了半截,再仰头说些求告话,实在叫他无地自容。这会儿怎肯为了点水,去受无端的屈辱呢。正为难间,响起了清晰而又柔和的敲门声。
“进来!”
门开了一条小缝,伸进来一个姑娘红润的面孔。
“赵工,我来打扫打扫房间。”
“哦,今天不用了吧。”
“怎么,有什么不方便吗?我可以等一会儿再来。”
“不,不,不……没什么,没什么,就是停水,怕不好搞。”
“停水?”
“可不,我这儿正为吃不上晚饭发愁呢。”
听到这句话,姑娘推开门,走进屋中。
ถ这个姑娘叫耿秀英,二十四五岁,是厂里从农村雇来的临时工。她的工作有个挺好听的名儿,叫“红楼服务员”,专门负责小老赵住宅周围这几栋楼公共场所的清扫,还附带楼中几户单身的室内卫生服务。这几家单身,除了赵工是未婚单身外,其他都是厂领导、外国专家,夫妻两地生活而已。因为这些个男人白天都特别忙,不在家,所以耿秀英白天扫完楼内楼外的公共场所,还要在晚上五六点钟再到各家整理房间。
“赵工连饭还没吃啊?”
因为这位“红楼服务员”人勤快,说话有分寸,时间长了,小老赵尽管对别人高墙壁垒,但对她,似乎就不自觉地随和起来。
“可不是嘛。我这晚上还有重要工作,等着加班呢。”
“哎呀,这……要不,我去给你买个面包?”
“不行,不行,那要面票,我只有大米券,再说我一吃它就胃痛。”
“那……”
“要是有水就好啦,这儿有挂面。”
“水……哎,有办法了!楼下街对面,是老棚户区,各家没自来水,只在棚户区中央有个供水房。那里从不断水,我去看看!”
“不行,不行,连个桶都没有,怎么往回弄啊。”
“那好办,我认识个挑水的,叫张老三,专门往各家送水赚钱,靠这养活老娘呢。”
没等小老赵搭话,耿秀英转身出了房间。
大约过了半个多钟头,小老赵隔着房门听到楼梯间有人“呼哧呼哧”大喘气,还伴随着“嗵―――嗵―――”的脚步声。
大概是送水的来了,小老赵忙打开房门,往楼梯下面看去。果然,一个又粗又壮的男人,一手拎着一只装满水的木桶,正在上楼。后面跟着身穿蓝大褂的耿秀英。
平时小老赵没怎么注意耿ฎ秀英的身材,这会儿与拎水的大汉一比,才注意到,她原来那么娇小苗条,又穿着连衣裙似的蓝大褂,跟在大汉身后,就像人猿泰山后面跟个布娃娃。不知为什么,此时小老赵头脑里突然冒出个怪念头―――要单论身量么,这“红楼服务员”倒和自己挺“蹬对儿”,算得上“两小无猜”。只不过这“小”,不是年龄小,而是个头都小。嘿,嘿,没来由!无缘无故,怎么会想到这个?!
大汉提水进了屋,将水倒在一个个搪瓷盆里,然后朝小老赵平伸出一只手。
“水牌!”
“楼房哪有水牌?给你一角钱行不?”耿秀英哄小孩般说道。
“钱?不要。就要水牌。”
“唉,唉,唉,得了,明天一早,我给你送去!”
“嗯,那中……”
大汉说着拎起空桶,头也不回地下楼去了。 “这人哪,啥都好,就是半痴半傻,缺心眼儿……”
耿秀英望着大汉背影,惋惜地说。
“哎,对了,水也有了,我赶紧给你煮挂面吧。”
“我会,我自己来吧。”
“别客气啦,赵工,你们哪,都是做大事的人,我能伸把手,为你做点事,挺光荣的。”
自从那天停水的事儿后,耿秀英每天为小老赵整理房间特别仔细,发现什么需要缝缝连连,就会不声不响地从自己衣兜里掏出事先预备好的针线,坐在床头一针一线地缝连起来。
小老赵嘴上不说什么,可心里总觉得,对这位热心又柔顺的“红楼服务员”有点欠亏。他想找个机会答谢她一下。不久,这机会来了―――
那天,耿秀英照例在傍晚六点敲开了小老赵的房门。
“今天没什么要打扫的。这是工会发给正式职工的两张电影票,临时工可能没有。今天晚七点开演,就在厂区前面的露天电影院。你把票拿去,找你的工友伙伴去看吧,来得及。”
“啥片子?”
“票是工会刘主席亲自送到我工作间的,说是苏联拍的莎士比亚喜剧《第十二夜》,很好玩。”
“……”耿秀英显出几分失落的神情,“可惜,我看不懂,再说我在这儿没有知近的伙伴,连真正的熟人都没有……”想了想,抿嘴笑了笑,又加了一句,“除了挑水的张老三,可惜,他也看不懂电影……”
“倒也是。”小老赵难得地露出笑颜。
大概这笑颜鼓舞了“红楼服务员”,她竟大胆提出了一个叫小老赵猝不及防的请求。
“赵工,组织上发给你电影票,是叫你别再加夜班工作。要不,我陪你去看电影,你还能给我讲讲电影里的故事。”
“这……”小老赵犹豫了一下,一则这不是他的本意,二则那年月男女共同去看夜场电影可不是小事,何况厂里发的票,熟人太多。
“不方便就算了。”耿秀英好像猜到了小老赵的心思,口里喁喁说着低下了头。
“不,一起去,咱们一起去。”
赶到露天电影院,前面的加片已经开演了,二人摸着黑进到场子里面,找个靠边的木凳坐了下来。
自从在北京清华毕了业,分配到哈尔滨,小老赵没看过几场电影,更从没进过露天影院。这会儿坐在木凳上,四外望望,景致还真不一般。露天影院的场子很大,像个足球场,前面是浅浅的舞台,张挂着大银幕,场中是一溜溜简陋的木凳,此时大半坐了人。
场子四周,围了一圈高高的木板墙,墙板参差不齐,曲曲折折的墙缘线,在夜空中就像远方山脉的轮廓。在这山廓起伏处,突有一根高塔般的黑柱,傲然挺立,直入星河,这是工厂锅炉房的大烟囱。如今看来,这烟囱未免大煞风景,可那年代,人们很为此骄傲,因为那是当时工业化的象征。
再仰头望望夜空,天穹深蓝墨青,早春新月一钩,满天繁星点点,衬映着放映机投射出的电影光柱,明暗交替,再加上一阵阵夜风徐徐拂面,小老赵不由得感到,在自己日日夜夜机器人般的拼命工作之外,竟还有这样轻松惬意的时光,这叫他立刻别有一番滋味涌上心头。
正片开演后,耿秀英果然看不大懂,可经小老赵几番解说之后,很快入了戏,越看越高兴。看到滑稽可笑之处,还忍不住笑出了声。就在电影演到女主人公假扮她哥哥,穿着男装,被迫与人决斗,那种战战兢兢,浑身发抖,让两个人搀着上前斗剑的情景时,耿秀英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她一时间笑得前仰后合,左摇右晃,身子发软,自觉不自觉地瘫倒在小老赵的肩上。
小老赵伸出胳膊扶住耿秀英,只觉得她在自己臂弯里,仍止不住笑得微微颤抖……
一周后,下午快下班时,厂工会刘主席推门走进小老赵的工作间。
小老赵抬头见是他,忙放下手中的制图笔,热情相迎。
“刘主席,又有什么福利,要你送上门?”
“不是,不是,今天找你,有点事。”
“你的事?”
“不是。要说么,应该算是你的事。”
刘主席的话音开始变重,表情也严肃起来。这位刘主席身材高大魁梧,光头秃顶,平时说话挺随和。小老赵知道,今天这种声音和这种表情,说明今天的谈话,不是两个人之间的闲聊,他是组织上派来的,是代表组织说话的。
“那好,请坐下说吧。”
“赵工,听说,你最近和小耿走得挺近?”
“小耿?哪个小耿?!”
“就是你们那个红楼服务员,耿秀英嘛。”
“她……”
小老赵立即想到三天前那场电影,准是有人反映到组织上了。可是,那天两人去得晚,散场走得也晚,露天影院内外几乎没灯,什么人眼睛这么毒,偏偏就看见了呢。
“别紧张,你三十四五啦,小耿是姑娘,搞对象很正常。其实,组织上一直关心你个人生活的事。不过呢,你和一般人不同,是厂里的技术核心,你的工作关系着国家工业化建设。那天有人见你和小耿一起看电影,第二天就跟领导说了。组织上觉得是好事,只是要慎重对待。这两天就派人到小耿家乡进行了外调。”
“刘主席,我……我……其实那天一起看电影,是很偶然的。我并没有和任何人谈对象啊!”
“真的吗?”刘主席神秘地笑笑,“人家可有鼻子有眼,说你还搂着小耿呢……”
“那……那……”小老赵一时无话应对,急了起来,“请组织上相信我,真没那事。”
“哦―――没有更好。外调材料说,小耿的家庭成分是富农,不好啊。再说,她父母双亡,只读到高小,文化也太低,和你没有共同语言。从各方面看,她都不适合你……”
“我懂了,知道了。”小老赵低声答应着,但掩不住若有所失的怅惘之情。
“别灰心,组织上已经正式把你的个人问题,列入了工作日程,一定会给你安排好的。小耿外调结论出来后,组织上通过人事关系,另找了几个条件不错的人选。经过认真研究比对,觉得有一个姑娘最合适。” “……”小老赵不知所措,是应该感谢组织关怀,还是婉言谢绝,他拿不定主意。
“看,这是姑娘的照片。对了,你的照片,档案里的半身标准照,已经给姑娘寄去了。”
小老赵扫了一眼刘主席放在桌上的照片。虽然也是半身标准照,但照得很动人,姑娘脸盘清秀,大眼明亮,非常妩媚,鼻梁高挑,唇形精致,整个相貌宛若玉雕瓷塑的江南细妹。
“相中了吧?她叫罗雪茗,二十二岁。还有呐,她是你福建同乡,厦门机械学校中专毕业,学制图的。”
“她在哪儿工作呀?”
“唉,学非所用。福建属前线,工业化项目少,中专毕业后分配到一处国营茶场,当制茶员呢。相信她见了组织上的信,一定会欣然同意的。”
“那我的情况,她知道吗?”
“组织上作了介绍,她清楚。”
“我是说……我的身体……”
“哎,你身体不是好好的吗,什么病也没有。组织上为这,还特地调来你的体检表,查看了一番呢。”
“我……我是说我的……个头……”
小老赵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把“个头”两字说出口。平时他最怕人们说到这两字,自己更讳莫如深。每当别人当他面不慎提到这两字,他的脸都会“刷”地通红,觉得自尊心受到极大伤害。这会儿,不得已说出自己这桩隐痛,他当然很不情愿,但不说总是个心结,也不是个事儿。
“哦,这有什么,你个儿虽矮点,可有能力。下面平房,张老三倒个儿大,能当工程师吗,能设计机器图纸吗?”
想不到刘主席提到张老三,看来张老三在这一带,竟是个家喻户晓的名人哩。
“别担心啦,到时候,组织上自会处理的。”
“这……合适吗?”
“合适,太合适啦。你看,于公,给咱厂引进一个急需人才。于私,你们同乡,说话口音相同,饮食习惯相同,文化水平也差不多,这些呀,组织上都考虑到了。”
大概看到小老赵还在犹豫,刘主席便一锤定音,发出了指示。
“得,得,你们知识分子就是顾虑多,爱钻牛角尖儿。组织上这样做,可不是要包办婚姻,只是个牵线搭桥。你们先处处,到最后,成不成,还得你们自个儿说了算。恋爱自由,婚姻自主嘛。”
临出屋,刘主席还回头加了一句。
“过两天,姑娘会主动来信,你可一定得回信啊!”
当天晚上,到了六点钟,小老赵下意识地老往房门看。要说他在等耿秀英吧,心里又没那么真确的念头;要说不是吧,可一惊一乍,老觉着耳边响起那熟悉的敲门声。
“啪,啪,啪……”
敲门声终于真的响了起来,不过,不似往日那般清晰柔和,而是很响很粗鲁。
也没等小老赵答话,一个人就自作主张开门进了屋。
小老赵吃惊之余,转身一看,不是耿秀英,是一个五十岁上下的老大姐,不过,身上也穿着厂里给“红楼服务员”们特制的蓝大褂。
“你……”
“哦,我是这片儿新换的红楼服务员,姓陈,叫我陈大姐就行。组织上交代,你们几户单身,室内卫生也是我管,你是赵工吧?”
“是的……那、那原来的服务员呢?”
“你是说小耿吧?她被厂里解雇了。”
“为什么呀?”
“谁能问为什么哟。反正我们临时工,说留就留,让走就走呗。”
“那小耿去哪儿了呢?”
“没听说。小耿没城里户口,大概只能回乡下吧。唉,可怜她父母都没了,回乡下也没处安身呐。”
陈大姐边连声慨叹,边舞动扫帚条把,打扫起来。
也许是陈大姐动作太张扬,也许是小老赵心情太烦躁,反正一时间,小老赵竟觉得满屋灰尘弥漫,喘不过气来,不得不躲出屋去。
十来天后,小老赵果然收到了罗雪茗的来信。算起来,这是他有生以来收到的第一封情书。
小老赵把信从厂收发室揣回自己的工作间,丢在制图台案上,拆也没拆,就埋头继续搞设计。快到中午时,刘主席来了。
“该吃饭了,歇歇吧。”
“好,好,画完这几处就休息。”
刘主席绕着制图台走来走去,仿佛在找什么。终于,在案台边角图纸下,发现了那封信。他俯身细看了一下,摇了摇头。
“赵工,这信,怎么连拆也没拆呀?”
“设计工作正到紧要关口,没时间顾别的。”
“一心扑在工作上,值得学习。可这通信的事儿,也是组织交给的任务,不能这么不当回事啊。”
“是,是。我这就看。”说着小老赵伸手拿起信,撕开封口,取出信纸。
这是一张十分精美的竹笺纸,印着淡淡的茶花底儿,上面写着三行清秀的钢笔字。
“怎么样?”刘主席紧张地问。
“字儿写得不错。”
“嗨,我是问你,她的意思怎样?”
“意思―――怎么说呢,干脆,你拿去看看得了。”
说着,小老赵把信递到刘主席面前。刘主席略一迟疑,还是伸手接过了信。一边看,还一边念出了声。
赵闽壑同志:
你好!组织上建议,我们作为男女朋友互相了解,建立感情。
我觉得,和一位献身国家工业化建设的工程师交朋友,是我梦寐以求的。如果你也愿意和我交往,请回信。
罗雪茗
“嗯,字确实写得不错。看来,开局良好嘛。”
“我回信吗?”
“当然。”
“回信先给你看一下,免得出错。”
“别,别,别……往后写信只要别提个儿头的事就行。再往下呢,可就纯属你们个人私事,组织上不便过问,只等好消息啦。哈哈哈……”
当天晚上,小老赵按刘主席的“指示”,写了回信,不多不少,也是三行字。
罗雪茗同志: 你好!收到你的来信,感到很高兴,能够与你这样充满热情、憧憬理想的年轻人,并肩为国家工业化贡献力量,当然振奋人心。
希望今后能够多联系。
赵闽壑
信写完了,小老赵左看右看,总觉得没把握,想了想,还是没封口,揣进了衣兜里。
第二天一早,小老赵早早来到工厂,在食堂草草吃了点东西,就来到了工会刘主席办公室。
“刘主席,这是我写的回信,组织上还是看一看,我心里不托底。”
“不用,不用,昨天不是说了么……”
刘主席口中推辞,手却伸了过来,接住小老赵递过来的信纸。
“嗯,嗯,不错,不错。还是有文化的人,写的情书都这么有讲究。她呢,一个‘梦寐以求’,你呢,还她一个‘振奋人心’,旗鼓相当,恰到好处。就这样,就这样,新青年了么,用不着什么‘情’呀、‘爱’呀,那太小资……”
就这样,赵闽壑与罗雪茗建立了通信恋爱关系,每个月二人都会互相致信。
与此同时,二人初次通信那两句“旗鼓相当,恰到好处”的“情话”,也迅速在厂里传开。只要青年工人早晨上班,一眼瞥见厂门口收发室桌上有来自福建茶山的信,就会转身出厂,老远迎着小老赵,大声呼喊。
“赵工……‘梦寐以求’来了―――”
周围的人们也立即会笑着附和,哄个没完。
“振奋人心,太振奋人心啦……”
“嘿,你说,咋就这么振奋人心呢,啊……”
“嘻嘻嘻……”
“哈哈哈……”
“……”
对此,小老赵既不表示高兴,也不表示反感,他总是默默到窗口取过信,宛若无事似的走出人群,走向自己的工作间。
到了仲春时节,该开窗了。哈尔滨冬季严寒,家家都要在双层窗户之间填上尺把厚的木头锯末,爱好装饰的人家还会在锯末上摆放五颜六色的绢花、玻璃珠、彩球彩带。然后里里外外用纸把窗缝糊好,叫它密不透风。越过寒冬之后,还要选个天晴气暖、风和日丽的日子,揭去封条,铲除锯末,再把窗玻璃擦个晶明透亮。这个风俗,不光平房人家有,就是红楼住户也不能免。毕竟,严寒面前,人人平等哟。
那天,陈大姐早早来到小老赵家。
“赵工,晚走一会儿,我把封的窗启开,收拾收拾,天很快要热起来了。”
“当然,当然。我帮你打个下手。”
“也行,那能快点,少耽误你的工作。”陈大姐快言快语,口无遮拦。
二人开始开窗,撕封条。
“哎,赵工,那回你是不是问过小耿的事儿,就是在我之前,那个红楼服务员耿秀英。”
“是啊,怎么了?”
“她呀,回乡住不下,又回这儿来了。”
“是吗,还当红楼服务员?”
“那是不可能的。她呀,嫁给挑水的张老三啦―――”
听到陈大姐这句话,小老赵手里端的铁撮子“啪”地一声掉在地板上,里面装的半下锯末子,撒得遍地都是。
“咋的了,赵工,加小心啊……”
“没事,没事……方才你说什么,没听清……”
“唉,小耿嫁给傻子张老三。一个多么机灵漂亮的姑娘啊……”
“怎么会这样……”
“也是没办法呗。又没城里户口,又找不着工作,连个安身的地方也没有……这样,也算有个落脚之地啊……”
小老赵弯腰拾起铁撮子,装上扫起的锯末子,虽然那锯末飘飘轻,可小老赵端着却似千斤沉重,压得他呼吸困难,喘不过气来。
一连几个月过去,“梦寐以求”照来,“振奋人心”照去,只不过,信里的称呼不知不觉改变了。从“同志”改成二人姓名,又从有姓有名改成只称名字。半年过后,双方连名字也不叫了,信的开头只写“亲爱的”三字。不过称呼底下,真正的内容却照旧是那么三两行,无非“生产竞赛”啦,“日夜奋战”啦,“流动红旗”啦,等等。开始那几个月,写信给罗雪茗,对小老赵而言,很是个大负担。到后来,也就轻车熟路,不觉为难了。就像他设计图纸之余,顺便写个说明书,本是个题中应有之意呗。
转眼夏秋逝去,哈尔滨的严冬来到了。
虽然小老赵已在哈尔滨住了七八个年头,可对于哈尔滨的冬天还是充满畏惧。但尽管他心里恐惧寒冷,但骨子里南方人的习惯却改不了,他不懂及时换上厚厚的棉衣棉裤棉帽来御寒。特别是这几天到了年底,工作任务特别多,他忙得昏头涨脑,也顾不上去想换季更衣的事。这天下班,他穿着单薄的秋衣秋裤,夹着一卷没完成的图纸,出了厂门,往自家红楼走去。
偏偏这时刮起北风,还下起了小雪。强劲的寒风吹着细小的雪粒,在地面上盘旋,扑在人脸上,就像皮鞭抽打一般。这种风雪,当地人叫它“大烟炮”。小老赵哪知“大烟炮”的厉害,这时冻得浑身发僵,只能缩着头,袖着手,怀抱着图纸卷,加快脚步往家赶。
“赵工―――赵工―――”
好像后面有人叫他,不过风雪中听不准,小老赵依旧快步往前走。
“赵工―――等等―――”
真有人喊他,而且声音很熟。小老赵停住脚,回头望去。
风雪飞旋的路上,果然有个身影,身上裹着厚厚的棉军大衣,头上戴着黄色栽绒棉军帽。也许对方穿得太厚,也许风雪障眼,小老赵没认出这人是谁。
“赵工,不认识我啦?我是小耿,耿秀英啊……”
“哦,小耿,太巧了,在这儿遇上你。”
“出去买点零用,回来路过这儿。老远的,我看就是你。给,你的。”
小耿说着伸手递来一件东西。小老赵一看,竟然是自己图纸里的一份参数表,这是他设计图样时少不了的工具。怎么会跑到小耿手里呢?
“看你冻的,图纸卷在怀里松了都不知道。刚才我看见这张纸从图纸中掉出来,差点让大烟炮卷走哪。我追着撵了好几步,才追到它。” “哎呀,谢谢你啊,谢谢你。这东西丢了,还真糟糕呢。”
小老赵哈腰点头,接过了那张纸。
“这回可放好呀。咳,不行,不行。这儿离红楼还挺远,你穿得这么单薄,会冻坏的。披我的大衣吧,帽子也给你,我这就到家了……”
说着话,不等小老赵表态,小耿迅速摘下自己头上的军帽,扣到他头上,又脱下军大衣披到他肩上。
“不、不,别、别,冻着你……”
“我到了,真到了,看那边的水房,我和老三,就住在那儿。居民委看我们生活困难,安排我做管水员了。衣服,你有空叫人捎到水房就行了。”
说完,耿秀英就头也不回,顶着风雪,往平房棚户中走去。
小老赵裹了裹身上的军大衣,往小耿走的方向又看了看,这才ณ发现,她的身子好像变得圆隆多了,一个想法立即浮现在他脑中―――
小耿怀孕了……这样的时候,她还把大衣棉帽让给自己……
小老赵的鼻子酸酸的,赶紧低头往家走。
至于这大衣棉帽,第二天风停雪住,小老赵本想自己送过去,可想来想去,有了那回看电影的教训,他还是托陈大姐捎了回去。
此后,很长时间,小老赵再也没见到小耿,大概,她怀孕的身子越来越不方便,很少出屋了吧。
又一年的春天到了。
小老赵和罗雪茗的书信恋爱快满一年了。
又是一个接近下午下班的时候,刘主席再次来到小老赵工作间。
“赵工,你和小罗谈了快一年了,情况怎么样啊?”
“挺顺利。”
“好啊!大家都等着吃喜糖哪,该办喜事了吧?”
“我没意见,就看她了。”
“好,好,好,就要你这句话。组织上已征求了罗雪茗的意见,她也同意。这样吧,留个把月时间,双方都准备准备。你这儿呢,组织上会安排人粉刷房间,装饰新房,再添置些被褥床单、门帘窗帘,也就差不多了。这样一算,婚礼就安排在‘五一’吧,你们小两口还能有几天假期可过。”
刘主席一时间喜气洋洋,打开了话匣子就收不住。
眨眼间,“五一”就要到了。这期间,由于闹哄哄筹备结婚,小老赵和罗雪茗的通信也就自然而然地停了下来。
那天一早,刘主席找到小老赵,郑重地说:“人家定了,车票都买好了,4月28号,晚♋10点10分到达哈尔滨,老站下车。”
“哎哟,我、我还没准备好哇。”
“准备好啦,房也刷了,东西也置了,只等人到一登记,就办喜事喽。还差啥?”
“我是说,我这心里有些慌。”
“都这样,都这样,年轻人,头一回嘛。”
4月28日傍晚,小老赵匆匆吃了晚饭,按照刘主席吩咐,穿上了定做的那套中山装,来到厂门口。
门口停着一辆华沙牌小轿车,这车平时是给外国专家用的。刘主席,还有红楼服务员陈大姐,站在车旁。
“这车太小,装不下几个人。陈大姐你熟,来帮忙的。咱们早点走,进站去接。”
火车站历来熙熙攘攘,人流如潮。虽说小老赵三人动身不晚,可买了站台票,进到指定站台,时间已是9点多了。离罗雪茗乘坐的那趟车到站只剩不足一小时了。
刘主席取出一个横幅,那上写着一行墨笔字。
“迎接福建―――罗雪茗”
“主席想得真周到。”陈大姐衷心赞叹。
“你想,他两人虽说书信往来一年多,照片也见过,毕竟从没见过面。认不出,错过了,可就不好啦。一会儿,车进站,你就双手展开横幅,保准漏不了。”
一切安排停当,三人静静地站在站台上,朝车来方向眺望。
这时候,前车已过,后车未至,月台上突然变得空旷起来。月台雨搭下面的灯,稀稀落落,昏暗不明。这种短暂的静寂、幽暗,叫小老赵感到一种奇怪的空虚和恐惧。
正当小老赵沉浸在难以形容的紧张心态中无法自拔时,突然身后响起了一声喊叫声,令他不禁浑身一抖。
“哎―――同志,同志……”
小老赵四处张望,没发现谁在喊自己。
“哎―――同志……”
声音更大更粗豪了,仿佛有什么紧急万分的事儿。
就在小老赵发愣时,肩头被人从后面重重拍了一把。
小老赵急忙回过身,猛地看见一个人正死死盯着自己。那人身形高大,体态粗圆,头发蓬乱,满脸污秽。
小老赵吃惊地刚要发问。
那人却“啪”地打了个立正,抬起左手,行了个举手礼。然后,神情庄重地说出一句话。
“就是那个―――没事儿!”
当小老赵从震惊中恢复过来时,那人已经转身朝别人走去,嘴里还高喊着“哎,哎,同志,同志……”
这时他才觉出,刚才那人似乎有点眼熟。他想了想,走近陈大姐。
“陈大姐,刚才那人,我好像认识,又想不起来。”
“那不是挑水的张老三嘛。”
“啊?!怎么会是他?!他怎么变成这样啦?!”
“怎么,你真不知道?”陈大姐用不大信任的目光扫了小老赵一眼。
“真,我真一点不知道!”
“唉……说来太惨!两人本来过得不错,不料,前天,他老婆,小耿,难产,大流血,下了产钳,结果孩子没保住,小耿……她,她也死了……”
说完见小老赵木木的,一言不发,又加了一句。
“胎儿太大,太重,像他那个傻爹,可小耿的身板儿,哪儿禁得起呀……唉,那天小耿一咽气,这张老三就由傻变疯,变成这个样啦……”
小老赵呆呆地站着,脸色铁青,舌头僵硬,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嗨嗨嗨,陈大姐,都啥时候了,还咕咕没完。快站好,打开横幅,车马上要进站啦!”
果然,霎时间,一列绿色的南来客车,挟着夜风,驶进站内,徐徐停靠在月台边。 “是,是,就是这次车。快举横幅―――”刘主席很兴奋。
三人数着车厢号,串串位置,找到预先约好的车厢,陈大姐双手把横幅举过头顶。车上的旅客开始鱼贯而下。
没过多久,有人来到陈大姐面前。
“大姐,我是福建的罗雪茗……”
没等陈大姐搭言,旁边的刘主席就把她挤到了一边。
“小罗同志,欢迎,欢迎,一路辛苦啦!我是工会老刘,代表组织欢迎你!”
“谢谢!”罗雪茗显然也很兴奋,主动伸出右手。
刘主席伸手和她握了握,转身让出身后的小老赵。
“这就是―――赵闽壑工程师。”
罗雪茗注目细看眼前的人,脸色由绯红变苍白,又由苍白变铁青,伸在半空的右手,慢慢缩回腰间。
小老赵站在罗雪茗对面,无心去看她的面貌,只知道她苗条高个,大约有一米七五。自己站在那里,头顶刚刚到她的肩膀。那样儿就如同一株盛开的向日葵下,立着摆了一个大冬瓜。
二人僵在那里,既没法说话,也没法动弹。
刘主席忙来打圆场。
“哈哈,哈哈,还不好意思呢。没什么,时间长了就好啦!今天太晚了,先把小罗送到招待所休息,有什么话,明儿再说。今后日子长着哪……”
送完罗雪茗,回到自己家,时间已近午夜。
小老赵躺在床上,望着装饰一新的房间,无论如何也不能合眼入睡。
一会儿,眼前似乎出现小耿在风雪中,脱下大衣,挺着圆隆的身子,蹒跚而去的样子,一会儿,又出现罗雪茗惊诧万分,僵立无言的样子。翻来覆去,覆去翻来,让小老赵的心头越来越沉重。
尽管四月底夜凉如水,可小老赵却汗淋淋,热不可耐。
最后,小老赵索性翻身爬起,走到窗前,推开窗户,让夜风直接吹到自己身上。
这时候,他看见,在万家灯火、工厂轮廓之上,满天繁星、游云夜霓之下,一根高高黑黑的大烟囱,傲然挺立在天际。他蓦然想到一年前在露天影院也曾看到这烟囱,但与那时相比,现在没了那几分朦胧温馨,没了那几分熟稔亲近,变得那么陌生疏远,甚至威严冷酷……
望着夜空中的黑色高塔,小老赵的心终于慢慢平静下来。
第二天,在分外平静中过去了。直到第三天,也就是4月30日,原定婚礼日的前一天,刘主席垂头丧气地来到小老赵的工作间。
“赵工,没想到事情会这样。”
“怎么?”
“小罗说什么也不同意和你结婚,连今后处朋友也拒绝了。”
“我想也是这样。你们是不是根本没告诉她,我不到一米五身高?”
“是没有,可这也不算啥了不起的大事呀。这两天思想工作没少做,就是做不通。这不,今天一早,自作主张,坐火车返回福建去了。”
“这也好……”
“她走她的,说来反正也不是咱们的人。你可要想开点,搞对象嘛,如同打仗,胜败乃兵家常事。组织上会尽快想办法另行安排的。”
“这就不用了,也用不着了……”
听话音好像不对,刘主席盯了小老赵一眼。
“赵工,你没啥事吧?”
“……”
过了一夜,“五一”也就是原定小老赵结婚的日子,到了。
这天原本是假期,可工厂生产任务紧,工人们只能串休,所以早晨来上班的人也不少。
没多久,厂区忽然骚动起来,许多人向厂区后角的锅炉房奔去。
很快,锅炉房大烟囱下,聚集起了几十人。后来的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一边往里挤,一边四处打听。
“咋的啦,咋的啦?”
“啥事儿,啥事儿?”
“啥事,往上瞅―――”
听到答话,后来的人停住脚,抬头往上看。
只见高高的大烟囱顶上,那圈专给检修工人预备的钢条ღ围栏里,有一个人。这烟囱从地面到顶尖,嵌着一蹬蹬铁梯,也是专给检修工预备的。
不知是烟囱太高了,还是那人本来身形矮小,从地面看去,烟囱顶尖处的那人,根本不像个活人,倒像半截枯木。
“这是干啥呀,谁爬到那顶上,可悬呐。”
“太危险啦……”
“知道吗,那是赵工,好像要跳烟囱,自杀呀―――”
“为啥?!”
站在人群中的陈大姐忍不住说出一句话,她总算半个知情人啊。
“失恋呗!都是那个‘梦寐以求’给害的……”
“……”
人群嘁嘁喳喳,议论纷纷。这时候,刘主席带着一群消防队员来了,人们立刻让开路。
“赵工―――”刘主席冲着烟囱顶上大喊,“赵工,千万别钻牛角尖啊,别想不开―――组织上这不是正在积极想办法嘛―――你别动,上去容易,下来难,让消防队员上去,把你背下来―――”
“别上来―――别上来,我不想再给任何人添麻烦―――”
果然是赵闽壑那带着浓重福建口音的声音。
“行,行,你别动,别动……”刘主席答应着,回头对消防队员一挥手,“上!”
几名消防队员顺着铁蹬爬到二楼高时,上面的人发现了。他高叫了一声,随手抛下了一件东西。
“我走啦―――走―――啦―――”
人群一阵骚动,一些人往后退,一些人往前涌。
出乎所有人意料,赵闽壑并没有如人们想象的那样,跃出铁围栏,张开双臂,在早晨分外湛蓝的天空中,划出一条优美的曲线,向地面落下。
相反,他蠕动着矮小如虫的身躯,又往上爬了几蹬,然后头朝下,无声无息地,钻进了烟囱里面。随后就完全消失了。
人们呆呆地仰着脸,静寂无声。不知过了多久,好像过了很久很久……烟囱里终于传出“嘭―――”地一声闷响,接着一股灰黄的烟尘从高高的烟囱口,喷出来。这大概是烟囱底部多年沉积的烟灰吧。 随着烟尘,刚才赵闽壑抛出的东西,也慢慢落下来。那是一张纸,一张绝命纸。
那纸在烟尘中,打着旋,右飘飘,左转转,一点点下落。
虽然明知那纸很轻很轻,人们还是朝后退让,空出了好大一个场子,仿佛,即将落在人们眼前的,不是一张纸,而是赵闽壑的身体。
纸,终于落地了,半晌没人去拾。最后,还是刘主席迈步上前,弯腰拾了起来。
只见纸片上写道:
耿秀英,是我害死了你。
罗雪茗,是我对不起你。
这天地之间,我已无颜立足,我走啦―――
刘主席默默地看着绝命纸,人们等他说出信上的话,冷不防,一个人两手分开人群,几步抢到刘主席面前,不由分说,一把抢过那张纸,三下两下塞进口里,眨眼吞了下去。
人们定睛一看,这不是别人,却是张老三。
张老三吞下绝命纸,回头四望,突然“啪―――”地打了一个立正,然后大声报告。
“就是那个―――没事儿!”
人群还是静寂无声。
张老三转身,扬长而去。
顿时,厂区里,到处回响着他那响亮而又坚定的声音。
“就是那个―――没事儿!”
“就是那个―――没事儿!”
“没事儿……”
“……”
哎呀,且住―――
你说这张老三,傻就傻呗,疯就疯呗,咋就咬住“没事儿”这句话不放呢?其实说怪也不怪,后来工厂里的传言道出了其中的缘由。原来,耿秀英难产折腾得半昏半死,张老三只知傻守,直到年老的婆婆发现大流血,才喊人把她抬到医院。临进产房前,耿秀英睁开眼,看见张老三痴痴愣愣、满脸恐惧地抓着担架不放,就勉强伸出一只手,在张老三的掌心,轻轻拍了几下,费力地安慰他,“没事儿,没事儿,啊……没事儿……”
耿秀英一去不回,张老三由傻变疯,脑子里就单单留下小耿这最后一句话.
本人这段红楼情恋故事,到此也该结束了。不过,有句话儿,忍不住还想说。
前些时间,为了写这个故事,我特地到城内转了转,发现当年一片片的红楼,大都消失了。整个哈尔滨城区,也就仅存那么两三片红楼住宅群了。我想,这成片的红楼,是不是也该作为历史建筑,保留下去,毕竟,它们也有自己不可替代的韵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