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诗味的小说
读寒郁的小说时,常常会产生错觉,好像自己变成了古人。寒郁的小说,慢,沉静,有诗味。这样的作者首先是自信的,不担心抓不住读者,不在乎机巧和关窍,也不皱着眉头地筹谋,来个遽然提速或篇末翻转什么的。寒郁不吓唬读者,也不腆着脸地献媚于读者,他心平气和轻拢慢捻,拨动着世间的弦,一曲终了,余音丝丝缕缕,还会在空气中蜿蜒良久。
三岛由纪夫在文学讲义中谈到过|井基次郎的《柠檬》,说这部著名的短篇,“把一颗柠檬写得历历如在读者眼前,留下鲜明的感觉印象后就告结束”,继而,三岛由纪夫谈到了日本短小说的诗化倾向,他认为川端康成的《反桥》《时雨》《住吉》这三篇小说就是纯粹的诗,阅读这些作品的时候,让人感觉不是在读小说,倒像在读诗。从废名、萧红、沈从文,再到魏微、石舒清、叶弥,都是营造“诗味”的高手,他们的小说里有一种弥漫性的诗意,可以一下子把读者笼罩起来,他们的小说里彷佛缭绕着溟鞯奈眦昂脱淘疲散落着飘忽不定的光与影,那种独特的语感和调性让人着迷,让人不知不觉就深陷其间了。诗味之于小说,是一种发散性的气场,某种情绪和意味,言和意的微妙契合,没有点睛之笔又到处是点睛之笔,你能感觉到小说里的诗味是活的,是流动的,是有自己生命的。寒郁的作品正是这个路子,并不依赖什么叙述技巧,也并不迷恋编织故事,大巧若拙,大象无形,发动和支撑起一篇小说的已非技术层面上的操作,也不单纯仰仗思想上的某个发现,而是上升为:小说的美学。这是整体性、综合性的东西,体现出作家拔出流俗、更为高妙的小说观。创作这样的小说,对作家的综合素养要求很高,从语言能力到认识能力,从悟性到艺术感觉,都不能有太明显的短板。所谓意境和神韵,在古典诗词中从来都是确乎存在的,而它们一旦在小说里生成,那也就意味着,作家是把小说写成了一首诗。
两年前,读到寒郁发表在《黄河文学》上的短篇《孤步岩的黄昏》,让我感到惊异的是,一个出生于1988年的作家,居然能将一个本该怒气冲冲、不平则鸣的故事处理地如此平静、隐忍和写意,他对人生的思考是清澈透莹✞的,散发出不属于这个功利时代的超逸高华。小说的开篇干净、舒缓而古雅,调子也就定住了:
“他说,再往前走,转个弯就是孤步岩了。
不过何老师又抬眼看了看,对巧祯说,累了就歇歇,眼看着近,往上的路其实还很远,我Σ们尽量走慢点。怕她不解,复说,上山,走慢ฝ点,脚下稳,才能走得远。
巧祯点点头,应一声,嗯。攒好身上的力气,随着何老师上山。
何老师转身对巧祯笑笑,是鼓励,也是疼惜。
已是日暮时分,这时的夕阳打在他安静的侧脸上,镀出一个温暖的弧线。”
情味始终是淡淡的,连何入海留在乡村任教的坚持,也是一种柔软的、没有火气的坚持。小说里的情味虽淡,却又始终都在,绵延不断,及至完篇尚有余绪缓缓溢出。小说里,曾经的成功律师何入海说,“我又开始读诗歌,也写。入夜,我可以仰面看星,看云朵、月亮,这些简单美好的事情都需要仰望的。”他不管别人明不明白,相不相信,“死守着被人误解的清白”,孤步岩正是他追慕的人生境界,“也就是往上的路,极窄,仅容一只脚的意思。但到了岩上,锋面忽又阔大了起来”,这样的小说,读后心无俗事,天朗风清。
而《重逢》这篇小说,寒郁着力的地方不是“重逢”的刹那,而是重逢到来前内心的撕扯,丽娜当年舍弃杜顶的真情,嫁给家境殷实的王卯昌,选择了一条更容易走的路。彼时她深深受困于生存之艰,渴望着安定和舒适,当然,这婚姻也仅仅给予了她安定和舒适,爱与激情都是奢望。七年后,杜顶再次路过丽娜生活的城市,两人重逢了,感情却似乎在重逢前已耗尽,连坦诚相待都做不到,剩下的只是疲惫和无聊,索然无趣。这男女间的情事并不别致,好就好在寒郁写的是人物的心事,各有各的苦处,各有各的为难和无奈,笔触缜密丰实而极尽婉曲。
寒郁的小说里,总是不缺少美丽风物的描写½,这是他作为小说家的自觉和自知,也使他的语言有一种纤合度之美,既不腻,也不柴,滋滋润润的刚刚好。比如《晚妆》中的一段描绘:“这是春三月的黄昏,夕阳像一枚红透的浆果,摇摇欲坠地弥漫着如水的晚霞,天地间流淌的都是寂静而温暖的酒红色。”再比如《草木爱情》的开头:“河水弯弯曲曲流过村子的时候懒懒地睡了会儿,便泊成了一个小小的湖,湖水极是清澈∞,因形状像一瓣雪花,人们便管它叫雪湖了。湖的周围散布着几十户人家,他和她便是这村子里的。不过一个在村口,一个在村尾。”我喜欢在小说里遇到这样的文句,这使得小说的节奏迂缓了下来,肌理丰润了起来,不急促,不寡淡,隐隐有了田园诗的韵致和风味。这样的语句,寒郁用得很精当,或者说非常克制,虽有一副清新鲜妍的好笔墨,但决不流连忘返,耽溺于抒情。
寒郁笔下也有伤痛,只是这伤痛不用一种激烈的方式去呈现。我猜想,寒郁写的时候并不一味追求自身的酣畅解脱,而是特别隐忍地去书写,毕竟,苦难也不一定要凄厉号哭,我也更信任隐忍,藏得深,藏得曲折,又不至于乌漆麻黑到底,让人觉得路的尽头总还有另一番境地吧。果然,拐个弯,寒郁就牵引着读者走出来了。这走出来的力量到底从何而来呢?是作者的强加,还是自然而然的发生?寒郁的小说读完七八篇就发现了,原来他小说的底色是人情味儿,近于古典的人情味儿,是人性在绝境中闪动的星星点点的光,这使得他笔下的人物终不至于沉沦到黑暗的深渊。比如短篇《暖雪》,这样有人情味儿的小说,近年已很少读到,《暖雪》里的男人也有愤懑不满也有阴暗歹毒的想法,最后,胸中浸满毒液的块垒却被一碗热面、一床棉被、一个质朴实诚的女人消融,寒冷的冬夜里,雪都是暖的。读《暖雪》的时候,心里只觉得安稳,有好几次都想起了沈从文的小说和迟子建早期的佳作。这也正是寒郁和寒郁作品的修为,现在让我们感到拥塞压抑的小说太多了,而读寒郁的小说,不但不觉得挤,反而觉出几分旷朗几分欢喜来。
《文心雕龙》“隐秀”一章,言曰:“夫隐之为体,义生文外,秘响旁通,伏彩潜发,譬爻象之变互体,川渎之韫珠玉也。”意思是文外言外之意,像秘密的音响从旁传来,潜伏的文采暗中闪耀,好比爻象的变化含蕴在互体里,川流里含蕴着珠玉,故而能“使玩之者无穷,味之者不厌矣”。寒郁的小说写得寂静、清淡,寂静地像巨大的建筑投在地面上的影子,清淡地像一杯冲泡过多次的茶。它们也是“隐秀”的,适合在雨天或雪夜里,由一位真正的读书人静静地玩味,其带给阅读者的感动也是持久而深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