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意识与文化坚守
摘要:越战时期的越南华人虽然备受身份归属的煎熬,却始终保持清醒的民族意识,自觉自愿地以华文文学创作来坚守民族文化的堡垒。出于对现实政治与社会的极度不满,越华作家借着召唤民族文✞化来纾解内心的焦虑与不安。
关键词:身份认同;民族意识;民族文化
身份认同是指个人对特定社会的认同,它包含国家认同、政治认同、族群认同、文化认同、性别认同、阶级认同等等。东南亚华人的身份认同问题是近年来学术界研究的热点。东南亚华人的身份认同既与中国近现代以来的社会历史变迁息息相关,又与东南亚各国及区域的政治文化生态存在密切联系。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东南亚多数国家纷纷摆脱殖民统治,建立了独立的民族国家。为了巩固政治上的独立,维护国家的统一,并致力于国民经济的建设,东南亚各国政府对当地的外侨(以华侨华人居多)实行归化政策,颁布了相关的法令,要求他们加入居住国的国籍。在此政治背景下,在东南亚华人中“曾居支配地位的中国民族主义认同,被迫让位于当地新的国家认同”①。放弃祖籍国的国家认同,接受当地国家的认同,这种转变对当时许多华人来说是相当痛苦的。而对于置身越战的越南华人来说,这种痛苦更加具体和尖锐。由于文学能“以其特有的表达方式,为一个特殊的人群,在某种特殊的历史时刻,留存下细微、深邃的心灵感触,使我们得以在冷冰冰的历史素材之外,还能从带着暖意的字里行间,感触到文化认同对于一个人,一个生活在家园以外的人,意味着什么”②,因此笔者试图从越战时期的越华文学作品入手,对越战时期越南华人的身份认同进行解读与分析。
一、越南华人的生存困境
1954年7月,法国与越南签订了《日内瓦协议》。根据协议,越南被分为南北两个部分――北越是以胡志明为首的越南共产党领导的越南民主共和国,南越则由越南的末代皇帝保大统治(1955年,ถ吴廷琰发动政变推翻保大皇,建立越南共和国)。越南北方虽与中国接壤,但华侨华人多数居住在南越,尤以西贡堤岸最为集中。1956年,南越政府颁™布法令,禁止外侨在越南从事11种行业的经营活动(所禁止的行业几乎都是华侨从业人数最多的行业)。为了生存,越南南方大多数华侨加入越南共和国国籍,成为南越公民。1961年,越战爆发。南越吴廷琰政府为了对抗北越和越南南方民族解放阵线,要求华人青年服兵役,引起华人极大不满和恐慌。
为了逃避兵役,不少越南华裔青年或“顶不愉快的买一张国籍/或开年龄的玩笑”③。有一些人甚至被迫藏身于黑暗的阁楼里,数年不见天日,过着胆战心惊的生活。西牧《关着的夜》对此有生动的描述:“只为不愿目睹死亡横躺在异乡的历史/他要逃避太阳在落难的年代里/他用面包来贿赂嚣叫的白昼……/当所有的黑敲响着午夜的梦回/风骤起 他似睡非睡的偃卧着/听 由远而近/蹂躏了一个个晚上的那鞋声……”④因为不想成为战争无谓的牺牲品,无数役龄华裔青年不得不自我幽禁、自我封闭。他们长年累月沐浴不到明媚的阳光,呼吸不到新鲜的空气。即便是在午夜梦回之时,他们也无法安然入睡,因为查户巡警的鞋声,总令他们毛骨悚然,夜不成寐。越南华人内心的压抑和痛苦是我们这些不曾经历过战争的人所难以想象的。
随着越战的不断升级,走投无路的越南华人“处于两种政治力量作生死决斗的隙缝之中,动辄得咎,小则坐牢或破财赎身,大则白送生命”。⑤越南华人所承受的精神压力愈来愈大。黎启铿《我是一尾漏网的鱼》反映了越南华人在战争背景下所面临的生存困境:“渔人在河中撒下了天罗地网/到处是危机重重/渔网团团地把我包围/而我是一尾漏网的鱼/靠着敏捷的身手,机警的智慧/逃出了渔人的魔掌/但渔人并不肯就此干休/他的心地是那样丑恶/他的手段是那么阴险/为了自己的权益/强迫我们替他牺牲/我许多可怜的同伴们/已被围捕做了网中之鱼/遭受了可悲的命运/我是一尾漏网的鱼/我的心在惊慌,我的心在彷徨/明知这条河流是危险的地方/但为了觅食,我不能不穿梭来往/我是一尾可怜的鱼啊/明天的命运不知怎样”。⑥这首诗的寓意非常明显,“渔人”暗指南越政府,“我”则暗指暂时逃脱了兵役的越南华人。虽然“我”成功漏网,但丑恶阴险的南越政府并不会善罢甘休,不会轻易放过“我”这只漏网之鱼的。在这个危机四伏的环境里,“我”根本无法掌控自己未来的命运。越战时期越南华人的生存困境由此可见一斑。
古弦的《死亡曲》是唱给越南华裔青年的一首挽歌:“很虚无 这些日子/我们不敢再绘远景 不敢再恋爱……/现在我们都没有明日的/关于明日的许多许多图案都自缢而死/孩子 你相信吗/这里的太阳很黑的/在白昼 我们都是目盲者/我们摸索/以后我们的尸体被抛弃在黑森林/以后我们割自己的肉喝自己的血止渴/很虚无 这些日子/我们没有依靠 我们是孤魂”。⑦战争的魔爪撕裂了年轻人的梦。在一个没有生命保障的异国他乡,诗人已不敢再憧憬未来,不敢再向往爱情,因为明日是不可企及的,谁也无法预知自己的明日。在烽火弥漫的越南,太阳已不再是光明与希望的象征,它已披上了死亡的黑衣。越南华裔青年是一群无依无靠的孩子,是一群“孤魂”。他们的命运是如此悲惨:“尸体被抛弃在黑森林”,“没有人给你植一株牵牛花/没有人献花圈 没有人给你念悼念诗”。⑧
二、越南华人的身份归属
虽然许多华人迫于现实压力和生存需要不得不归化入籍,但对大多数越南华人来说,越南国籍只是合法身份的标签,在他们的内心,是排斥与南越的国家认同的。作为异族人,他们对越战有清醒的认识――越战是一场“兄弟阋墙”的战争,是冷战格局下两个敌对政治集团的较量。他们拒绝卷入这场没有民族感的战争。他们给自己的身份定位是“异乡人”。
李志成的《写在异乡》表达了身为异乡人的苦闷:“自脱胎于湄公河畔/遂有亚热带的褓姆育我成长/之后餐椰树风 喝季节雨/渡十九年异乡人没有回响的岁月/于这不划分四季的区域……/总是陌生重叠陌生/摈弃于家乡外之外/存在于异乡内之内/我的名字再用不着目击/已忽略写于祠庙的族谱上/想血统相同的家族/农牧于定点中不定点的故乡/我这血统相同的私生子/且流浪于不定点中定点的湄公河畔……/自我考究 当我赴冥府约会/我的墓志铭刻以方块字?/抑是蝌蚪文?许是无字/是无名碑 是无名/无名是异乡人……”⑨中华民族是一个乡土意识、家园意识极为强烈的民族,自古以来就有安土重迁的观念。在中国传统社会,无家可归一直被视为人生之大不幸。“家乡”、“家国”是中国人安身立命和精神寄托的基础。越南华人远离故土家园,远离祖先的庇护,他们的名字为宗祠族谱所忽略,其死后的墓志铭不知是用中国的方块字还是用越南的蝌蚪文来写。最可悲的结局可能是无名碑、无名。越南华人对自我身份的定位充满了无奈与痛苦,因为无名无姓就是他们身份的真实写照。 越华作家不但通过作品内容表达他们对中华文化和民族传统的仰慕与皈依,而且在艺术表现手法上也自觉继承中国古典文学的优良传统,常常巧妙化用古典诗词中的语言、意象、意境、修辞技巧等,使其作品富有浓郁的民族情调。黄广基的《秋韵》是一篇文笔优美的散文。作者在文中多处引用了张可久、向、温庭筠、李清照、范仲淹等古代诗人的诗词,并通过营造古典意境、渲染浓浓秋意来抒发深切的思乡愁绪:“哦哦!江南梦断,异乡作客,纵然有万般激情,也难诉说心弦上所拨起的那一阵萧瑟之意。而雁啼红叶天,归期渺渺,你悲秋的心境就在饮泣的岁月中变得十分秋意了……遥望远山秋云,许多次,你都低问:何时才能乘云?乘云飞回故园、飞回‘芭蕉雨声秋梦里’的江南水乡!”{22}荷野的《从风笛中捎来的》亦极具古典韵味与民谣风:“出门的时候 笛人/你怔不怔住几片依迟的白云/挟回故乡/你约不约住几只江南蝴蝶/挟回故乡/出门的时候 高粱肥肥大豆香香/莲塘翠堤杜鹃开 夹岸的垂杨/可以 一壁儿浣溪 一壁儿观奕/一壁儿遐思 一壁儿禅”。{23}诗中的“白云“、“蝴蝶”、“莲塘”、“翠堤”、“杜鹃”、“垂杨”等既是母国常见的实景,又是古典诗词常用的意象。诗人正是借用这些意象来表达海外游子对故国家园深深的向往与依恋之情。对越华诗人来说,故土的一花一草、一山一水、一景一物都包蕴着丰富的文化内涵。他们可以在“白云”、“蝴蝶”、“莲塘”、“翠堤”、“杜鹃”、“垂杨”、“禅”、“长城”、“黄河”等富有民族特色的意象里品味五千年中华传统文化的芬芳。
夕夜的《家书暗读》通过巧妙穿插诗词典故来表达诗人强烈的反战情绪:“不想谈焚烧也不想燃亮一盏灯/你为什么不肯放下一把楚楚可怜的箫声?/趁在黑夜的一半/我暗将墙上一幅小桥流水的人家取下剪碎/洒在令人困惑的家书上/而你们打从沙场或无定河回来ฎ时/记住替我寻拾一尾瘦瘦的琵琶一只夜光杯/现在点兵千万里了/读家书的时候最好是熄去灯火的时候/将自己深邃的眼睛埋葬/我只想读出一点点/父亲的脸母亲的膜拜可像不像祖先/茔地般清净”。{24}诗人借用了著名唐诗《凉州词》(“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的典故,但却一改其豪迈奔放、荡气回肠的诗风,充满了无奈与悲愤。诗人自知在前线作战,随时面临死亡的威胁,他只希望战友们在自己死后记得替他找“一尾琵琶”和“一只夜光杯”。“瘦瘦的琵琶”给人以凄冷萧瑟之感。“无定河”位于中国陕西省北部。诗人引用这个地名是有其深意的。“无定河”让读者很自然地联想到唐诗名句“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所揭示的非战主题。诗人正是借此控诉古今战争给人民带来的痛苦与灾难。“箫声”、“黑夜”、“小桥流水人家”、“沙场”、“琵琶”、“夜光杯”、“茔地”等词语交织在一起共同营造出一种悲伤寂寥的氛围,与诗人夜读家书的黯淡心情颇为吻合。古人云:“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在炮声隆隆的越南战场,一纸家书让诗人有恍如隔世的感觉。明天,这纸家书也许就如“油灯熄灭后的一缕稀烟”,“凄迷像燃烧白蛾燃烧剩下一灰翼”{25}了。
四、结语
(本文的写作实有赖于谢振煜先生、荣惠伦先生、张长虹博士及千瀑先生的大力帮助。谢振煜先生从越南给我寄来了大量越华文学作品的复印本,荣惠伦先生创立的风笛诗社网站为我提供了许多弥足珍贵的文本资料,张长虹博士为我查阅厦门大学南洋研究所保存的早期越华报刊提供了诸多方便,千瀑先生对本文的初稿提出了非常中肯的修改意见。此外,香港中文大学图书馆建立的香港文学资料库里存有越战时期越华作家发表在香港文学刊物上的部分诗作的电子版,亦为本文的写作提供了很大的帮助,在此一并致以深深的谢忱。)
① 王赓武:《王赓武自选集》,上海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242页。
② 饶子、杨匡汉:《海外华文文学教程》,暨南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2页。
③ 千瀑:《西贡,你是一只病鸟》,香港:《诗风》第12期,1973年5月。
④ 西牧:《关着的夜》,香港:《诗风》第15期,1973年8月。
⑤ 陶里:《越南华文文学的发展、扩散及现状》,《华文文学》1995年第1期。
⑥ 黎启铿:《我是一尾漏网的鱼》,越南:《文艺》第一辑《序幕》第13页,1966年9月。
⑩ 大汤:《半吊子的》,越南:《风车》1974年第1期。
{13} 陈大哲:《中华文化与越南华文文艺》,《香港文学》1991年第81期。
{14} 西牧:《诗,存在》,越南:《远东日报・学风版》,1967年5月16日。
{15} 辛郁:《十二人诗辑・序》,见《十二人诗辑》,越南诗友出版社1966年版。
{16} 《笔垒・序》,越南:《笔垒》第1期,1971年8月 ☺。
{18}青天:《文学创作与民族特色》,越南:《笔垒》第1期,1971年8月。
{19} 蓝斯:《风笛诗社出发时要说的》,越南:《成功日报》,1973年4月3日。
{20} 西土瓦:《下半天雨的诗――悼屈原》,越南:《笔垒》第1期,1971年8月。
{21} 徐卓英:《侧影》,见《十二人诗辑》,越南诗友出版社1966年版。
{22} 黄广基:《秋韵》,越南:《笔垒》第1期,1971年8月。
{24}{25} 夕夜:《家书暗读》,参见http://www.fengtipoeticclub.com/chehoikhau/chehoikhau-a008.html(2012-3-15)。
{26} 管管:《风笛书简》,载1974年8月31日越南《成功日报》。
{27}{28} 许文荣:《马华文学的政治抵抗诗学》,马来西亚南方学院出版社2004年版,第36-3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