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手腕上的记忆
那个年代,某个农忙日子,天不亮就来到田头干活的社员们累了,饿了,渴了,生产队长却迟迟不下“歇烟令”。有人下意识仰首,想看看唯一可以当作时间坐标的太阳走到哪里了?哦,不巧,太阳正躲在厚厚的云层里呢。无奈,社员们只得就“现在到底几点钟了”这个既单调浅白又抽象玄奥的话题,叽叽喳喳来一番不知谁对谁错的竞猜。
忽❤然,有人惊喜喊道:“严老师来了,问问他!”
严老师是镇上派来的村小老师,二十来岁,梳小分头,镶一颗银牙,挎一只黄帆布背包,挺神气。不过,社员们顾不上看他的这些,而是急着想问他,现在几点钟了?
严老师驻步,笑眯眯,站在田埂横头,慢慢地抬起左手腕,轻轻地捋了捋衣袖,一块亮闪闪的手表渐露尊容。社员们伸长脖子,瞪圆双眼,凝神屏息等着严老师“报时”。
严老师有点“刁”,足足过了十来秒钟后才张开嘴巴,吐字清朗,一字一字地说,现在是……
那时,我虽然只是个跟着大人们去田头捏泥巴、捉泥鳅的顽童,但每每看到大人们向路过田头的严老师探问时间这一情景时,幼稚的心田里竟会生出一个美滋滋的梦想――自己长大后也要当老师,当上老师后就会有手表了。
农忙收尾后,父亲和另外两位社员摇船去苏州城里运肥料,我也跟着去了。动身前,母亲从并不宽裕的米囤里量了二十来斤粳米,让父亲带去卖了,以贴补家用。入夜时分,顶着逆风摇了一天的运肥船终于泊在了山塘桥畔。父亲站在船头板上,悄悄地问岸上的城里人,要米吗?一位阿姨走到船上,凑着昏暗的路灯,看米质,谈价钱,最后成交。父亲小心翼翼地把米钱放进钱夹。约摸过了一袋烟工夫,一位瘦长个子男人蹑手蹑脚地走到船上。那人才站稳船板,就从衣袋里掏出一块手表,问父亲要不要?父亲只是看了看,连个价钱也不敢问。那人一下猜透父亲的心思,顺势说,便宜得很,八块钱。父亲沉默。那人继续说,这可是一块挺好的手表,只是他眼下手头紧,急需花钱,所以才……
父亲伸手,接过手表,看了看,掂了掂。我静静地站在一边,但见一缕略大于五分硬币的光圈在朦胧不清的夜色里悠悠晃动。两位同船的乡亲扯了扯父亲的衣角,意在撺掇说,买✔,合算的。
父亲这才开口,问那人,再便宜点好吗?
那人倒是爽快,说,不要再还价了,五元钱。
这一夜,因为左手腕上多了一块全村人谁也不曾拥有过的手表,父亲倍感荣耀,兴奋不已。可惜,一来光线暗,二则从没读过手表,父亲嘴里的时间总是摇摆不定而让ฆ人难以置信。
入睡前,躺在船舱底稻草铺上的父亲再次高高地举起左手腕,对着两位同船郑重约定,明天早晨由他负责叫醒,六点钟准时起身,然后去城里吃早点。
次日清早,父亲是第一个起身了,但并没有兑现他的“叫醒”诺言,而是忙不迭将草席卷起来,就着船板,噼噼啪啪搡个不停。同船惶惑,问父亲,干什么呢?父亲蔫着头脸,犹如恶梦乍醒,说,手表散架了,连时针也找不到了……
一晃,时间之轮飞转到了1976年9月。
刚过完二十岁生日的我,高高兴兴地踩着乡村♂小路,头顶蔚蓝的天空,去镇上一所中学当教师。激动之际,我还真的想起了小时候的那个念头――当上老师后就会有手表了。事实上,因为薪水不多而襄中羞涩,我在一年多时间里一直没有实现买手表的心愿。而且始料不及,教书这行当是少不了手表的,否则,焉能准确掌控45分钟一堂课的时序节奏?包括,温习上一课知识几分钟,导入新课几分钟,提问几分钟,分析课文几分钟,布置作业几分钟,等等。
一天,校长找我,说要来听我的课。我一下慌了阵脚!稍作冷静后想:自己初登教坛,毫无经验,只能竭尽自己的努力了;而倘若手腕上有块手表该有多好!
上课铃即将在我的高度紧张中响起。就在那一刻,既是我老师亦为我同事的黄老师把她手腕上的手表撂下来,借给我戴。
我一愣,如遇“救命菩萨”!
从此,我越来越想买块手表了,二十多元、形制笨拙的钟山牌也行。办公室里的同事们也多次给我友情提醒,赶快买块手表吧。乡下父亲更是一次次地带着“关云长卖豆腐”的口气,说我是该买块手表的。
直到次年国庆期间,我终于从二十多元的月薪里一点点地省下四十多元,然后,托一位女老师的男朋友,要到了一张®紧俏得很、用作购买苏州牌手表的券。
真是偌大的开心事!当我第一次戴上属于自己的那一块漂漂亮亮、唧唧作响的新手表时,顿觉身价倍增,心神飞扬。末了,还会在别人面前急切而委婉地显摆一番。
仿佛是梦境,近四十个春秋过后的今天,手表这玩意儿竟然真成了玩意儿。家家有,人人有,机械的,电子的,中低档的,中高档的,国产的,进口的,多如青菜萝卜;而且近乎是悖谬,手表越是多,戴的人越是少,理由是,眼下人们美美地享用着的手机、网络、电视机和汽车等现代工业科技品,哪样不设置个既方便又精准的电子表?
我也不常戴手表。曾有几块,先后送给了老父亲。老父亲的观念仿佛还停留在那个年代,或者说很怀旧,所以天天戴着手表,坐在新农村建设的风景里,有事没事都会看一看手腕上的那一枚不知疲倦的时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