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精神与人生经验的同构
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当代的散文创作呈现出强劲的发展势头,不仅一批现代文学史上的散文家的作品重新出版,成为引人注目的文坛风景,而且新出版的散文集也可以用盈千累万来形容,不仅小说家、戏剧家、诗人写散文,学者、编辑、记者、学生、农民工也写散文,而理论界关于“原生态散文”“在场主义散文”等颇富争议的命名也从另一个侧面反映出散文这一文学体裁所具有的亲民性和巨大影响力。可以说,散文正日益成为碎片化时代人们最青睐的表达文体。但随之而来的问题是,散文写作的低门槛也使得散文作为一种文体创作的精神性与艺术性正日益泡沫化,“心灵鸡汤”式的散文大行其道;报刊的发达与市场需求,也造就了一批无病呻吟、喋喋不休于时尚、情感与琐屑杂事的“小女人散文”“妇女散文”;因余秋雨散文的盛行而形成的大文化散文,也日渐将充满内在文化气质的散文降格为历史典故、文人轶事与地理风俗的辑录。凡此种种,使得当下的散文创作虽然繁。荣,但也存在着严重的时代症候与文化病症。正是从这个意义上看,湖南女作家方雪梅的散文创作凸显了自身的意义,她的散文集《伦敦玫瑰》《谁在苍茫中》以一种近乎原生态的粗粝描摹了当代人的精神状态,从情感经历、职业感悟到社会百态、命运变迁,从海外游历、历史沧桑到底层世界、现实遭遇,无不呈现出真挚感人而又超越自我的饱满质地。她的散文写作以善良、坚韧的态度看待生活,既以真实的精神观察生活,又努力超越单纯的客观层面,而是试图进入到写作历史的、精神的内核,由此理解世界上的人事与命运。方雪梅深谙散文写作的纪律,她的作品以细腻的观察、叙事的细节以及不放松文字的韧劲而为人称道,形成了独具一格的散文写作风格。
一、随性的散文写作
朱自清先生在20世纪40年代谈论自己的散文写作时曾说过一段耐人寻味的话,他一方面认为“散文虽然也叙事、写景、发议论,却以抒情为主。这和诗有相通的地方”,但另一方面却又认为散文写作“在我还是费力。有时费力太过,反使人不容易懂。”①朱自清的自省,是散文写作的开放性与艺术性之间矛盾的生动例证。即便如朱自清先生这样的散文大家,也依然存在着过于费力以至于使人不容易懂的问题。
方雪梅多年来从事报刊编辑工作,散文写作只是其业余爱好,兴之所至便留下自己的思想印记。而正是这种非专业化的写作,使得她的散文没有陷入到专业作家的看似精致实质加工痕迹明显的窠臼之中。方雪梅没有希望借助散文写作获取专业名声、利益,以一种发自内心的情感和表达欲望坚持着自己的文学梦想。阅读方雪梅的散文作品,读者不难发现其作品虽然有时局部不够精致,没有字斟句酌的制作过程,但却保留了另一种可贵的来自生活的质感,精神底气粗粝而不失思想的锋芒,未经雕琢却具有一种浑然天成的融通感。从方雪梅散文的内容看,几乎都是对于自己生活、思想与情感的写照,具有浓郁的生活气息,其间既有对于情感挫折后复杂情感心理的描摹(如《情如毛线》《雨从故乡来》《单亲母子》等),也有海外游学的思想冲撞与生活体验(如《爱丁堡之夜》《此去牛津》《失窃记》《我的同性恋邻居》等);既有对于文人雅士交往的追忆(如《书柜里翻出顾城的手稿》《写诗的郁钧剑》等),又有对于历史人物、过去岁月的勾勒(《是谁长眠在他乡》《陕南的一g黄土》《大雁乡乡关在何方》等);既有对乡村经验与市民生活的书写(如《两上天子山》《老屋》《半边街旧事》《一截小巷》等),又有对于人生经历的哲理思辨(如《一杯水里的禅》《与“马背上的人”对视》《过去的疼痛》等)。由于将散文作为业余的爱好,方雪梅的散文创作彻底摒弃了矫揉造作、无病呻吟、制造噱头的常见病症,她努力在散文写作中与自己、与亲人、与社会、与历史进行无所羁绊的对话,在对话中感悟人生、探寻历史,更在感悟和探寻中重新发现、认识自我。在某种意义上,她的散文创作与其人生经验具有同构的意义,丰富斑斓的生活与经历为方雪梅的散文创作提供了素材,散文创作又为其生活赋予一种诗意色彩,二者相互作用构成了作家的存在意识和散文风格。
谢有顺在分析当代散文创作的现状时,有过这样的精辟分析:“散文的无规范,使得它比小说和诗歌更为‘近人情’(李素伯《小品文研究》),更反对制作,它崇尚自然,向往兴之所至,本质上说,它是业余的文学”,②“至少,现在进入我视野的最好的当代散文家,绝大多数都不是专业意义上的,反而是客串和业余的身份,使他们写出了令我们难忘的散文篇章”。③方雪梅毫不讳言自己散文创作对于生活的执著描摹以及与生活对话的性质:“我是一个随性的人,陆续写了不少随性的文字。写的时候,只是因为想写。把头脑里的冲动释放出来,心里就快乐了,像口渴时的一瓢畅饮。没想过这些文字会不会讨人喜欢,只求从生活中撷一点淡香愉悦自己。”④ 随性二字,颇为传神地传达了方雪梅散文创作的旨趣与脱离陈腔滥调的尝试,她以对现实生活有血有肉地表现的态度,创作出了《小街小巷》《茶巷子・鱼巷子》《陪在父亲床前》等一系列极富存在感的作品。因了这种对于世俗生活最简单、平淡性质的熟稔,作家在穿着拖鞋和睡衣在屋檐下打牌的老街邻居们的安详中,喜欢上了这里的“全无办公室里的弯曲和高层建筑里的那种阻隔”“让我从每日的琐碎中讨得一股子‘地气’”(《小街小巷》);由于童年时生活在市井里巷之中,即便是喧闹嘈杂的茶市、鱼市也让作者幼小的心灵对此有了更丰富的理解,“只要深深地吸口气,就能闻到小城人父辈和祖辈们的淳朴气质。无论岁月怎样滔滔冲刷,你总能在这里感受到这种气质留下的深刻烙印”(《茶巷子・鱼巷子》);等等。方雪梅的注重表现原生态的现实生活,通过具体的人物、事情来展开作者对于生活的感受。为追求散文的真实性,方雪梅的散文创作将现实生活“以最原始、最大璞不雕的状态,变成了一篇篇文字,或长或短,或繁或简,都是生活的素描。”⑤她的作品不是纯客观主义的记录,而是通过对于生活横断面的ฆ表现抒情着自己的真挚情感,并通过现实与历史、个人与社会的对比揭示出富于深意的旨趣传达。
方雪梅的散文创作以情感体验和生活感悟为素材,注重对于原汁原味生活状态和自然兴起的表现,因而更能够沟通作品与读者的心灵,在无所束缚中表达了一位现代知识女性对于当代生活和时代风尚的个人观察。
二、淳朴的情感叙事
市场经济的降临与消费文化的流行,正在将一切事物纳入到交换的逻辑系统中。个人的信仰、情感和生活,不断地被市场的巨擘裹挟。在这样的时代语境下,散文创作也日益沦为消费文化的同谋,它宣扬心灵鸡汤式的自我安慰,鼓吹对于现在和欲望的满足,将人生的幸福消解为各种各样的物质的消费与欲望的追逐,风花雪月的片刻取代了长相厮守的坚持。在不少散文作家的笔下,世俗庸碌的生活成为唯一的观照对象,狭隘逼仄的心灵无法容纳更为宽广的人生与社会,生命的意义逐渐让位于妩媚的语言与猎奇的旧事,在这样的散文背后,人们看到的是离散的情感与荒芜的精神。德国哲学家、社会学家霍克海默深刻地意识到这个问题,他用严峻的ฑ笔触勾勒出了这样一幅景观:“家庭逐渐瓦解,个人生活转变为闲暇,闲暇转变成为连最细微的细节也受到管理的常规程序,转变成为棒球和电影、畅销书和收音机所带来的快感,这一切导致了内心生活的消失。早在文化为这些受操纵的快感取代之前,它已呈现出一种遁世主义特征。当重新调整现实的时机成熟时,人们便逃入个人的观念世界里并调整他们的思想。内心生活和理想已成为保守因素。但是,随着人们采取这种逃避的能力的丧失――无论是在贫民区还是在现代定居地,这种能力都不可能增长――人类已丧失了认识不同于他所生存的那个世界的另一个世界的能力。”⑥
在欲望至上、心灵钝化的时代,方雪梅的散文创作彰显了独特的价值。虽然长期生活在长沙这个现代化城市,但她的作品却不追逐时尚,而是以情感作为表现的核心,在生活的各个片段中捕捉到可贵的亲情、友情与乡情。作家怀着一颗善良博爱之心,关注着这个嬗变时代的种种症候。在《伦敦玫瑰》《谁在苍茫中》等散文集中,方雪梅不仅有着对于自己与亲友们温情时刻的细腻再现,更有着对与自己并无直接关联的陌生人、社会底层的兼爱与关怀,她以知识分子的人道良心关注并且帮助着社会的边缘群体。读方雪梅的散文,最令人怦然心动的即在于作品中流露出的真挚、细腻的博大胸怀。当人们都在被动地接受着电视、网络、广播、报刊等媒体灌输的意识形态与商业信息,方雪梅却在努力地拨开这些遮蔽耳目诱惑,以一种执著的态度坚持对于美好情感的发掘与书写:《悦人悦己》中,当美容店一位为自己认真护肤的老实农村女孩儿,在昏暗的灯光下脸上“渗出细细汗珠”,却因无法完成每月销售定额而叹气。为了信守诺言帮助女孩儿完成任务,“我”特意一路小跑在打烊之前赶到美容店,“想起她的一脸喜悦,这一晚,我睡得很香”;《遗憾》中的作者在山野之地旅游时,看见了一位五六十岁神情有些痴呆的男子,“他脚上的一双鞋子,鞋面与鞋底已经完全断裂,只用两根细铁丝捆在脚上,差不多一眼就可以看见脚趾头。”为了帮助这个偶然相逢的没有家的流浪汉,我屡次尝试拿些钱给他,却因同事劝阻而留下遗憾。为此作者深感内疚,因为“在我们的身边,有多少孤独生活的人正期待着他人的一声问候?而这没送出去的20元钞票,成了一块粗粝的石头压在我心里,让我有了挥之不去且怎么也无法消散的沉重。”在社会负面新闻屡屡见诸媒体、见义❤勇为都需三思而行的当下,方雪梅的散文却对人世间的亲情、友情与社会的关爱之情进行了聚焦,她试图通过一件件细小却真实的事情,传达出对于人间真善美的执著信念。当现实的冷酷逐渐让人们变得淡漠时,她却在散文中召唤着善良、友爱与兼爱的人道主义精神。以个人的文学力量力图抵抗社会的普遍病症,期望通过爱的哲学唤醒日渐麻木的灵魂,这使方雪梅的散文具有了一种可贵的时代意识与介入力量。
在方雪梅散文对于情感的书写中,爱情似乎是其中较为特殊的一个表现领域。作家曾遭遇过家庭的变故,深受爱情背叛的煎熬,曾远赴英伦治疗受伤的心灵,因而也留下了许多关于爱情的冷峻审视与深刻反思。在《情如毛线》《一个人的中秋》《雨从故乡来》《爱丁堡之夜》《单亲母子》《我的成就感》等作品中,作家对于爱情离开后的痛楚、孤寂、哀伤与反思有过细腻的描写,令人颇为动容。但如果方雪梅仅仅让自己的散文停留在这个层面,那么这还算不上好的散文,至少与自怨自艾、沉溺自我的俗常散文难以有本质的区分。但方雪梅的可贵之处在于,她能在一己的情感遭际后,锤炼出对于世界美好情感的追求,情感的传统非但没有让作家陷入到愤世嫉俗的地步,反而赋予了她深沉、宽大的博爱情怀。作家在沉沦之后领悟到,爱情离开后的痛苦“原因是我太注意精神上生痛的细节部位,忽视了生活的车轮仍然裹挟着我在向前行进,一路上仍然有四时的美景。”(《过去的疼痛》)以一己之痛,竟生博大之爱,方雪梅的散文因而具有了一种超拔的精神。在作家看来,“生活本身便是苦乐相杂的过程。人的可悲不在于被伤害,而在于不肯从受伤的凋敝心理中爬出来。从根本上讲,精神创伤的愈合,完全是一个自我拯救的过程”,“学会把苦难当着一种‘生趣’,便会超拔于痛苦之上。”⑦经过了情感的锤炼后,方雪梅的散文变得愈加清新,在《地铁里的歌手》《牧师的妻子》《谁是那个人》《无意之中》《一杯水里的禅》等作品中,作家常常将饱蘸感情的笔墨对准那些细微的现实景观:为护送搭乘地铁的女士而主动献艺的流浪歌手,身患癌症而依然热情帮助客居伦敦华人的牧师妻子,为救助摔伤严重的记者而不惜让车内染满鲜血的的士司机,春节时因发错信息而衍生的陌生人之间的通话与真挚问候,为信守“义”而在少林寺开店的河南汉子……方雪梅清楚地意识到,“朴实的人生,是我景仰的。正是生活中点滴的善美,才蕴含成了传统精神的巨大潜流,即使再静寂无为的人生,也总会折射出它的光泽。”⑧因此,她的创作“赞美一切善心,与我的心性是相契合的”⑨。正是这种超越性的情怀与思想,使方雪梅的散文始终氤氲着一股浸透人心的向善之力,让读者在感动中生出无限思考。以文学之温暖矫正社会冷漠之缺失,这才是方雪梅散文最本质的意义所在。
三、以细节彰显散文的纪律
任何文学体裁的创作都有属于自己的纪律,以细节蕴含情感、表现情感是散文的铁的纪律。散文是抒情的文体,但散文的抒情不宜降格为口号式的抒情,也不能沦为赤裸裸的表情达意,而需要借助叙述的力量,在细节中积蓄情感,在现场中爆发情感。可以说,细节是散文写作的精髓所在,在散文的创作中没有什么比彰显细节的力量更富于感情,读者也更容易被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细节感动得难以自已,这个细节可以是一个场景、一句话、一个词甚至是一个字。人类的情感需要细节加以承载,人们也愿意捕捉细节的力量,而不是空洞虚无的远大理想与嘹亮口号。优秀的散文创作,应该是处处有细节,在细节中留情。真实是散文的基本品质,而真实又是需要在细节的不断描绘中才得以完整呈现的。如果说假大空是与渺茫、虚伪、浮躁、残酷、冷漠相伴随的,那么细节则常常与真挚、细腻、淳朴、感动联系在一起。 在方雪梅的散文中,许多描写亲情、乡情和博爱之情的作品极为感人。在《爹亲娘亲》中,年近八旬的父母本有房屋居住,却偏偏要在炎炎夏日四出奔波看房,“我”知道后在电话中埋怨父母瞎跑,可父亲却有着自己的考虑。
这篇散文的内容看似平常,作者选取了父母亲购房这样一件事情进行描写。倘就此题材而介绍购房的经过,无疑缺乏足够深重的意义,显得十分平庸。但方雪梅的立意却是透过父母买房动机的揭示,表现父母对于子女无私的、深沉的爱。为了表现这种旨意,作家特意选取了几个细节加以表现:一个是看房的时间。作者将父母看房的时间设置在炎热的夏天,这才有了购房淡季开发商的优惠,以及由此而形成的“我”对父母的不理解;一个是购房的动机。在父女的通话中,父母为女儿退休回老家而提前购置住房的良苦用心得到了揭示,父母对于子女无私的爱在这一长远的考虑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现;一个是父亲在电话中说到的“十来年的客”。一个“客”字,将人生寄居世间的临时性与告别的归宿感写得触目惊心,因为有了这个字,光阴白驹过隙¿的短暂获得了生动的表现,父母对子女爱护的无私与长期也有了比较的基石。在《陪在父亲床前》《老屋》《身后事》《陕南的一g黄土》等作品中,作家也以一个个生动可感的细节,将乡情的无法割舍、亲情的无微不至、友情的真挚无私、兼爱之情的博大宽广进行了鲜明的传达。
方雪梅的散文语言清新,生活气息浓郁,为读者奉献了原汁原味的生活形态。她的作品聚焦人心,集中笔墨凸显人性之善、人情之美,以如涓涓流水般的行文传递着社会的正能量,质地昂扬,情真意切。方雪梅善于捕捉生活中感人至深的细节,寥寥数语便能将事情背后的人物心理进行出色的勾勒,显示出耐人寻味的意蕴。我们有理由相信,方雪梅的散文创作之路还可以走得更宽、更广、更深沉。
注释:
① 王丽丽编:《朱自清学术文化随笔》,中国青年出版社2000年版,第282页。
②③ 谢有顺:《散文的常道》,广东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18页、第19页。
本文系广州市教育系统创新学术团队“文学经典与文学教育研究”(项目编号:13C05)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广州大学人文学院,复旦大学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