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后作家:“经典化”路上的遭遇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出生的那批作家几乎个个少年得志:铁凝、王安忆、余华、苏童、格非等都是二十多岁就写出了代表性作品,莫言、贾平凹、韩少功、张炜都是三十岁出头就名驰寰海。真是应了张爱玲的那句话:“出名要趁早”。可是,到了70后作家这里忽然卡住了,而今他们纷纷步入不惑之年,却几乎没有谁能确立起自己文学史上的稳固位置。文坛上早有“被遮蔽的70后”的说法,最近,身为70后作家的徐则臣“旧事重提”:“这几年我一直在思考,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大家集体把这一代人划过去了,好像我们不存在一样。是我们自己出了问题,还是媒体和评论家导致的?”整整一代作家都拥挤在“经典化”的道路上停滞不前,仿佛被施了魔法,这其间自有众多问题值得叩问。
关于“经典化”过程,目前学术界有两种观点:本质主义认为作品的内在审美价值高低决定一部作品能否成为经典;建构主义则认为外部条件对作品的经典化进程起到决定作用。两者各执一端,却都不无偏颇,实际情形恐怕是内外兼备才能铸就一部经典。
韩少功先生在一次演讲中称“现在全世界都好像进入了一个文学的冬天”,各个国家都创作不出特别棒、特别好的作品。70后作家自然也生活在这个“冬天”里。那么,对于他们而言,创作的瓶颈在哪里?我觉得病灶在于价值生态失衡。有一个概念叫“价值圈”,说的是价值按照重要程度不同一圈一圈往外延展,而居于中心的是“本体价值”和“活性价值”。所谓“本体价值”,指真、善、美,还有爱、仁慈、自由、公正、个性等,这些都是全人类共同✘追求的精神向度;所谓“活性价值”,都与生命肌体有关的,包括力量、健康、心灵―肉体的冲动、幸福等等。对于当下文学特别是70后作家的创作来说,普遍的状况是“活性价值”颇受宠爱,“本体价值”难得眷顾。“本体价值”多与公共性有关,而“活性价值”联结的多是私人生活――当代部分作家过于自恋,对世界、人类和灵魂的共通性等问题关注度不高。也就是说,他们作品中 ☺的“价值圈”于核心之处出现了漫漶和缺损。按照新批评✫的观点,经典作品都具有“含混性”品质:意义多重,价值丰富。如果把经典作品比作一块宝石,每个价值向度都构成一个面,价值向度完整丰富,整个宝石就圆润、对称,艺术家把它打磨得晶莹剔透,各个面就能在往复折射中产生熠熠光辉。但是,“本体价值”的诸面残损了,整个宝石就不再匀称,不再饱满,无论你如何精雕细刻,都难以流光溢彩。美善统一,自是定论,所以有哲人说:“美的最高目的是让人高尚起来。”“本体价值”残缺了,作品如何行使“让人高尚”的功能?审美品质又如何保障?从本质主义的观点看,这样的作品恐怕难以“经典化”。
实际上,即便是艺术卓绝的作品也不见得都能加冕为经典,因为“经典化”离不开社会的普遍认可,而这一过程关节众多,极为繁复:社会精神的需求、意识形态和文化权力的影响、评奖机制、媒体的传播、文学史的写作、课堂教学、教材及各种选本的筛选、学术权威的评价、文学理论和批评时尚、读者的期待视野、作品研讨会、书展、统计、调查、市场行情等等,每个环节都可能导致结果的潜移默转。这里只择取其中的二三环节,分析70后作品在“经典化”过程中的挫折和遭遇。
奖项对“经典化”的作用自是不言而喻,获得诺贝尔奖的作品无疑一瞬间就套上了最为耀眼的光环,剩下的就是等着读者顶礼膜拜了。可是,国内的各种奖项看上去就百病缠身。陈年往事姑且不提,近来就不断有猛料爆炸。鲁迅文学奖,提名阶段就曝出“贿选”事件,揭晓后更是曲折不断:获奖的周啸天以口语诗惨遭戏谑,“零票落选”的阿来则绝地反击,80后作家独孤意乘势呼吁取消鲁迅文学奖,搞得风波迭起,沸沸扬扬;老舍文学奖,先因技术环节险些被取消,后是奖金无处筹措,弄得风雨飘摇,情绪低落;路遥文学奖,前有路氏家族拒绝冠名,后有《活着之上》发表仅半月就撞到大奖引发异议,堪称风萧雨晦,内忧外患。这其间确实存在媒体的扭曲放大,但争议的此起彼伏绝非偶然,说明各种文学奖项的公信力受到普遍质疑。我们不能不承认,从评委的人员构成,到评奖标准的认可度,再到运行程序的严密性,这些奖项离理想状态都还存在差距。一个奖项能否获得权威性,固然要看奖金数额的大小,要看设置者行政级别的高低,但最重要的是要确保获奖作品具有令人信服的艺术水准,而且一以贯之。审美需求的分层、艺术标准的差异诚然在某种程度上会导致众口难调的局面,但那样的分歧无伤大雅。真正的致命伤在于奖项缺乏独立、公正、专业、严肃和透明的品格,一任人情和权力侵蚀。长此以往,不但权威性难以确立,而且自身也会沦为鸡肋。文学作品何以能借助这样的奖项登上荣誉之巅?又何以由此获得普遍认可?即便在这样的评奖机制中,70后作家似乎也还不占优势。单就长篇小说而论,代表最高荣誉的茅盾文学奖,他们至今无人问鼎。倒是中短篇创作,70后作家不无斩获,已有十人荣膺鲁迅文学奖:魏微、李浩、田耳、乔叶、鲁敏、王十月、李骏½虎、滕肖澜、徐则臣和张楚。总体数量似乎不少,但相对于他们庞大的创作队伍,获奖比例着实不高。“礼失而求诸野”,民间性质的“华语文学传媒大奖”近来口碑甚好。在以往的十二届里,70后作家六度摘得“年度最具潜力新人”奖:盛可以、李师江、乔叶、徐则臣、阿乙、赵志明。但这个奖项带有提携新人的意味,不能证明艺术水准一流。只有魏微和田耳分获第九届和第十二届“年度小说家”奖,算是确证了创作实力。从奖项上看,70后作家在中短篇创作上已经取得了一定成就,但在最能代表创作实力的长篇小说方面,则严重缺乏竞争力。
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强势文体,所谓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讲的就是这事。任何时代,弱势文体都难以被经典化,唐代的诗歌名篇俯拾皆是,清代诗歌就鲜有经典,不是因为清代没有好诗, ヅ而是因为诗歌作为强势文体的时代已经逝去。进入1990年代以来,随着电子媒体技术的推广,强势文本已经由纸质媒介转移为电影、电视、网络和各种电子文本,小说地位骤然下降,读者群急剧衰减。经典之所以会成为经典,就是因为它经历了一个熟知化过程,被民众广泛接受,获得了话语权,进而成为塑造他们灵魂的精神源泉。读者零落,无论评论多好,无论奖项多高,也无论选本多权威,都不能像以往那样迅速推进“经典化”过程,大量受众的存在才是“经典化”的牢固根基。70后作家在1990年代中期才开始集体亮相,而此时电子媒体蔚然兴起的序幕已经拉开,从这个角度讲,这一代作家真是生不逢时。
从整个社会流程的角度看,以往制造文学经典的那部机器依旧岿然屹立,巨大的马达还在轰轰作响,可是,所有的齿轮似乎都在打滑、空转,已经难以输送出像样的产品了。从建构主义的观点看,70后作家仿佛吃了“十香软骨散”,纵有内力也难以施展,确乎有些凄凉悲壮。
也许我的态度过于消极了。文学向来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的事业,芸芸众生只会增加分母,说不定某时某刻,某位天才灵光一闪,经典就会横空出世。也许,经典早已摆在那里了,只是我们还缺乏鉴别它的慧眼。布鲁姆早就说过:“对经典性的预言需要作家死后两代人左右才能够被证实。”我们需要做的,不过是等待时间耗尽。但愿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