逻辑哲学的研究进路
一、哲学转向与分析哲学的兴起
二十世纪初,西方哲学发生了一次重大的哲学转向,即语言学转向,而分析哲学正是这次转向的先导者。
早在这次转向发生之前,西方哲学就已经经历了一次转向,那就是认识论转向。在古希腊和中世纪时期,哲学家们主要关心本体论问题,他们着力研究什么是最基本的存在。在他们看来,这个问题是一切问题的核心,解决了这个问题,其他的问题就可以迎刃而解了。以笛卡尔为代表的近代哲学家虽然没有放弃对本体论问题的研究,但是他们认为,要回答这个问题,首先要研究认识论问题,即研究人的认识的方式、范围、程度和可靠性。在近代哲学家看来,研究存在本身而不研究人的认识能力无异于缘木求鱼。哲学家们对认识论问题的看法各有不同,大致可以划分为经验论和唯理论两大派,从而也构建了一个又一个哲学体系,然而,他们不但没有形成统一的意见,反而再次陷入了类似经院哲学的无休止的争论中。黑格尔在《哲学史讲演录》中曾经批评对待哲学史的一种肤浅的看法,这种看法认为它是一个死人的王国,这王国不仅充满着肉体死亡了的个人,而且充满着已经推翻了的和精神上死亡了的系统,在这里面,每一个杀死了另一个,并且埋葬了另一个。但是,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黑格尔哲学的解体却强化了这种肤浅的看法,在人们看来,黑格尔连同他的哲学体系不过是在这个死人的王国里徒然增加了一具新的尸骸而已。
到了十九世纪,哲学经历了一次真正的危机。人们在哲学中看不到任何光明,很多人甚至对哲学有没有存在的必要也怀疑起来了。布伦塔诺对哲学发出了这样的哀叹:几乎普遍认为,它是在把肉眼凡胎无法透视的玄秘意境作为它所选择的目标。大多数人相信,哲学,严格地说来不能看作是科学,他们宁愿把它看作接近于占星术或者炼丹术。在这种情况下,一些哲学家决心放弃传统哲学的本体论和认识论思路,为哲学寻找新的出路。哲学的出路在哪里?关于这个问题,大部分哲学家不约而同地做出了回答:按照科学的模式改造哲学,使哲学科学化。孔德的实证主义、布伦塔诺和胡塞尔的现象学都是使哲学科学化的尝试,他们之间的不同仅仅在于,科学的基本特征是什么以及如何使哲学科学化。分析哲学也是这种趋势的产物。分析哲学家们力图从语言分析着手改造哲学,使哲学科学化。分析哲学把语言作为研究对象,对各种语言形式,包括数学语言、自然科学语言、日常语言和形而上学语言进行逻辑分析,从而指出其有意义或无意义、真或假。分析哲学有广义和狭义之分,广义的分析哲学泛指认为哲学就是语言分析的各种哲学流派,包括逻辑原子主义、逻辑实证主义、逻辑实用主义、日常语言学派,狭义的分析哲学则仅指它的初始阶段,即弗雷格的符号逻辑、罗素和早期维特根斯坦的逻辑原子主义以及摩尔的日常语言哲学。这个哲学流派明确宣称把语言作为哲学研究对象,从而开始了西方哲学的语言学转向。
但是,分析哲学并不是西方近代传统的简单继续,它是一个全新的哲学流派,更为重要的是,由于其创始者弗雷格与罗素的缘故,分析哲学与数学,尤其是逻辑哲学存在着一种天然的密切联系。
二、分析哲学兴起的数学背景
分析哲学的出现是科学发展的产物,也是科学主义的表现形式,而数学则成了分析哲学家们改造哲学所效仿的对象,究其原因有以下两点。
第一,分析哲学的创始人弗雷格和罗素或者本身就是数学家,或者对数学十分精通。弗雷格1873年在哥廷根大学因数学方面的研究获得了哲学博士学位,他论文的题目是论在几何平面上对想象图像的几何表述。罗素自小就对数学有着特别的偏爱。在剑桥三一学院学习时,罗素拿到的是数学奖学金。弗雷格在晚年是这样描述他是如何从数学研究转向逻辑研究的。他说:我开始是搞数学。在我看来,这门科学急需更好的基础。语言逻辑的不完善对这种研究是一个障碍。我在《概念文字》中寻求弥补。所以,我就从数学转向了逻辑。罗素和弗雷格相似,他相信在数学中有真理,通过对数学的逻辑基础的研究,人们会建立起一种统一的、不存在争议的知识体系。他说:数学是我相信永恒和确定真理的信仰的主要源泉,也是对超感☠性的理性世界之信仰的主要来源。几何学处理真正的圆,但任何可感的物体都不真正是圆的;无论我们多么仔细地使用圆规来作图,仍然会存在瑕疵和不规则之处。这表明了如下的观点,即所有完美的论证只是适用于与可感物体相反的理想物体;进而显而易见的结论就是,思想比感觉更高贵,并且思想的对象比感觉感知的对象更真实。
第二,从伽利略和笛卡尔时代开始,数学就被公认为是科学知识的样板。在人们看来,从初等数学到高等数学,从数学到几何学,它的每一个公理都具有绝对的明晰性,它的每一步运算都具有严格的逻辑性,而且数学理论是可实证的理论,数学理论的经验运用充分显示出它是一门精确的、经得起实践检验的科学。莱布尼兹曾经设想以数学为基础建立一种普遍的语言,借助这种语言,所有推理的错误都成为计算的错误,从而这种普遍语言能很快消除错误从而大大提升人的精神能力。新康德主义的马堡学派更是把数学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在柯亨看来,数学方法是自然科学的基本方法,自然科学不过是继续和发展了数学所发挥的方法论原则。数学方法不仅可以对量化的事物和事态进行精密的计算,还可以用来证明物理学家眼中的物质。这种物质,如原子、分子,并不是被感觉到的实在,而只是一种假设,这种假设只有用数学无穷小的推演才能证明。新康德主义者甚至断言,数学不是发现了一个世界,而是创造了一个世界。
因此,从以上这两个方面看,分析哲学从数学着手致力于使哲学科学化不是偶然的,而是有着充分的理由和深厚的传统。
三、从逻辑哲学看分析哲学的兴起
首先,分析哲学不是像新康德主义所做的那样,直接地把科学理论,特别是物理学理论归结为数学理论,而是致力于数学的基础逻辑的研究。在分析哲学家看来,数学是一种语言,不过这种语言以数和形的形式显示着另一种语言,那就是逻辑。逻辑是数学的基础,数学是逻辑的运用。逻辑不仅是数学语言的基础,也是一切语言的基础。因为语言作为思维的表达,总是以服从逻辑为前提的。人们不能非逻辑地思想,从而不能非逻辑地言说。如果能够把隐藏在数学语言背后的逻辑揭示出来,那么原则上就可以把一切语言背后的逻辑形式揭示出来。弗雷格对此有着清楚的表达。他说:我们可以把算数的、几何学的、化学的符号看作是莱布尼兹思想在个别领域的实现。这里建议的概念文字为这些符号增加了一种新的符号,而且这种新符号处于中心的位置,它与所有其他符号邻接。因此由此出发着手填补现存形式语言的空缺,把它们迄今分离的诸领域结合成一个单一的形式语言的领域,并且扩展到迄今缺少这样一种形式语言的领域是很有希望成功的。弗雷格这里所说的概念文字就是一种形式化语言,即数理逻辑或者说符号逻辑。
其次,分析哲学通过对数学的逻辑形式的研究创建了这种新的逻辑。弗雷格是最早致力于总结数学背后的逻辑形式的哲学家,他的《概念文字》的副标题是一种模仿数学语言构造的纯思维的形式语言。这项工作的成果就是建立了现代数理逻辑的雏形。弗雷格把数学的函数概念引入逻辑并发展了量词理论;他区别了对象语言和语法语言;他从集合论的角度利用遗传性定义了数的序列;他还论证了一些演算规则,如分离规则等。这样,弗雷格就基本建立了一个完整的逻辑演算体系。王路在谈到弗雷格的贡献时指出,传统逻辑由于使用自然语言,把逻辑学、心理学和认识论的内容混杂在一起,使它的发展十分缓慢,弗雷格的概念文字则为逻辑提供了一种可以精确描述包括复杂概念的命题形式和精确表述推理形式的形式语言,这是一种用关系符号补充数学形式语言而构造的逻辑的形式语言,它使逻辑从此走上形式化的道路罗素在弗雷格的基础上对数理逻辑进行了进一步的修改和补充。他和怀特海合著的三大卷《数学原理》在用逻辑说明数学方面做出了重要贡献。罗素和怀特海认为,从先前的逻辑公理中不能直接推导出数学,他们在原来的逻辑公理中又增加了两个新公理,即无穷公理和选择公理,这样就推导出康托尔集合论、一般算数和大部分数学。
第三,分析哲学家利用符号逻辑这一新工具进行对科学语言、日常语言和形而上学语言的分析,开展了一场规范语言的活动。弗雷格很早就看到无论在科学中还是在日常生活中,语言的不规范都是妨碍人们正确思维的重要因素。在论概念文字的科学根据一文中,他把日常语言比作人手,把逻辑语言比作机器手,他说人手虽然能做很多工作,但是它的工作质量却远不能和何机器手相比。机器手的部件是坚硬的,没有人手的灵活性,但正因为如此,它才能做出精度极高的产品。用符号语言代替日常语言同样是出于满足语言精确性的需要。他说:旧常语言也不能满足我们的要求。我们需要一个符号系统,这个符号系统排除任何歧义,内容不能脱离这个系统和严格的逻辑形式。
在规范语言方面典型的例子就是罗素的摹状词理论。罗素认为,日常语言中有许多句子以其表面上的语法形式掩盖了它真正的逻辑形式,带有摹状词的句子就是其中之一。他说摹状词和专名不同,专名有三个特点:直接指称说话者亲知的对象;能够保证所指称对象的存在;是一个没有内部结构的简单符号,它直接指称一个个体,这个个体就是它的意义。摹状词恰好相反:不直接指称说话者亲知的对象,只是描述对象的特征;不能保证对象的存在;是一个具有内部结构的复杂符号。罗素指出,摹状词其实只是一个不完全符号,为了揭示摹状词的真实意义,必须对摹状词进行ฑ分析,具体方法是通过定义法消除摹状词,把一个包含有摹状词的命题还原为一个没有摹状词出现的命题函项。譬如,《威弗利》的作者存在这句话可分析为:至少有一个人写了《威弗利》;至多有一个人写了《威弗利》;恰恰有一个人写了《威弗利》。这样,摹状词《威弗利》的作者就被这三个短句消除了。它表明了原来句子中真实的逻辑形式,即初看起来似乎是一个单称语句,实际上是一个复杂的命题形式,一个由几个简单命题构成的合取命题。
第四,根据新创立的符号逻辑,分析哲学家主张对传统哲学进行改造。他们宣称传统哲学是形而上¡学,它的命题都是无意义的伪命题,必须彻底改造传统哲学并建立一种新的哲学。罗素认为,这种新哲学或者既是逻辑的又是经验的,或者像维特根斯坦指出的,干脆就不把它称之为哲学,而称之为一种活动,它的任务就是进行语言分析。下面本文以罗素逻辑哲学思想为例对此进行分析。
一方面,强调哲学的逻辑性。
罗素符号逻辑是从一些最简单的公理出发,根据逻辑规则推导出来的命题系统。按照这个原则,罗素建立了他的逻辑原子主义哲学。他说:我称自己的学说为逻辑原子主义的理由是因为我想在分析中取得的作为分析中的最终剩余物的原子并非物质原子而是逻辑原子。某些这样的原子就是我称为殊相的东西,而还有一些原子是谓词或者关系等。其要旨在于我想取得的那种原子不是物理分析的原子,而是逻辑分析的原子。罗素认为世界是由许多事实组成的。他所说的事实不是事物,而是某物具有某种属性或某物与他物具有某种关系。在罗素看来,说某物就是某物并不能构成一个命题,只有说某物具有某种属性或某物与他物具有某种关系才能构成一个命题。显然,罗素是从逻辑的需要出发来界定事实的。罗素指出,事实可以分解为最基本的原子事实。原子事实是构成世界的原始材料,也是分析方法所能达到的最基本ฅ的复合实体。罗素还指出,事实就是事实,它无所谓真和假。真和假不存在于事实中,而存在于表达事实的命题中。如果一个命题和它所陈述的事实相符它便是真的,否则就是假的。命题是对事实的断定,所以存在真假问题。
罗素认为,和原子事实相对应的命题就是原子命题。原子命题是最基本的命题单位,它的特点包括:一个原子命题不能从另一个原子命题中推出;一个原子命题只有一个动词。原子命题的职能就是陈述原子事实。罗素指出,世界是由一个一个的原子事实组成的,这些事实之间的关系是外在的。不过尽管事实之间的关系是外在的,人们毕竟还是可以陈述这些关系,譬如,如果天下雨,那么我就带上我的伞。这里,人们用逻辑连词如果那么把两个原子命题连接起来,用以陈述两个原子事实的关系。罗素把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原子命题由联合而成形成的综合命题称为分子命题。分子命题的特点是必须有并且、如果那么、非等逻辑连词。他指出,分子命题是原子命题的真值函项,即分子命题的真和假,取决于原子命题的真和假。罗素认为,原子命题的真假需要和原子事实相参照,但分子命题的真假则不必直接参照原子事实,只要通过逻辑演算就可以确定。为此,他制定了一个确定分子命题真假的真值表。例如,如果以P,Q分别作为一个原子命题,那么合取命题中只有当P, Q皆真时才方为真;析取命题中只有P, Q当皆假时才方为假;蕴含命题只有在P真、Q假时才为假,其余皆为真;等值命题只有在P, Q皆真、皆假时才方为真,其余皆为假,等等。
在罗素看来,从理论上说,一切知识都可以在原子命题和它们的真值函项的复合体中得到陈述。他说:如果我们已知一切原子事实,而且已知除我们所知者外别无其他原子事实,那末我们在理论上应当能够借助逻辑而把其他一切真理推出来。
另一方面,强调哲学的经验性。
罗素后来又提出了中性一元论用以补充和完善他的逻辑原子主义体系。所谓中性一元论,就是认为任何事实都是经验的事实,都可以还原为经验。罗素说:物理学一直在使物质的物质性减弱,而心理学则一直在使精神的精神性减弱。因此物理学和心理学一直在从两端彼此靠拢,使得威廉詹姆士对意识的批判中所暗示的中性一元论之说更有可能成立了。精神与物质的区别是从宗教转到哲学中来的,尽管在过去一段长时间内这种区别似乎还有确实的理由。
从詹姆士式的经验主义出发,罗素把最简单的经验要素称为事素。他认为无论是物理学的还是心理学的研究都是对这些中性的事素解释,二者只不过是用不同的语词陈述着同样的经验事实,因此二者并没有根本的区别。
因此,从以上介绍中我们看到,罗素是按照科学的模式来改造哲学的。在他看来科学有两个特点,一个是它的逻辑性,一个是它的经验性,哲学ϟ只有符合这两条原则,才能成为真正的知识。他说:以上我谈的是现代分析经验主义的梗概;这种经验主义与洛克、贝克莱和休谟的经验主义的不同在于它结合数学,并且发展了一种有力的逻辑技术。从而对某些问题便能得出明确的答案,这种答案与其说有哲学的性质,不如说有科学的性质。现代分析经验主义和体系缔造者们的各派哲学比起来,有利条件是能够一次一个地处理问题,而不必一举就创造关于全宇宙的一整套理论。在这点上,它的方法和科学的方法相似。我毫不怀疑,只要可能有哲学知识,哲学知识非靠这样的方法来探求不可;我也毫不怀疑,解这种方法,许多古来的问题是完全可以解决的。
综上所述,西方哲学在二十世纪初所经历的的语言学转向肇始于分析哲学,而分析哲学的兴起则带有明显的科学主义主导的色彩,从其兴起的历史演进,我们又可以看出,分析哲学的兴起与数学,特别是逻辑哲学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逻辑哲学不仅是分析哲学兴起的内在技术支撑,同时也是分析哲学兴起的主导动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