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奇是因为人性复杂
《群山之巅》的结构让人想起中国传统的章回体小说,比如《水浒传》。每一个章节,迟子建会将一个人的生平全部写尽,又要与上一个章节的故事相联系。这是一种小说建筑上的难度,如果叙事过于复杂,这种建筑方式会将小说拉长,并变得平庸。然而,在这部小说里,迟子建用极简的叙事策略,将三代人浓缩在一个故事里。语言的简略弥补了这种小说结构的缺陷,让小说有了旧式中国小说的承接。
小说以辛七杂这个人物开篇,最后辛★家只剩下辛七杂一人,他的养子辛欣来将养母杀害后终于落网,并被处以死刑。而辛七杂年迈的父亲辛开溜又死在医院里,成为他们镇上第一个被火葬的人。在表面上,迟子建写的是辛七杂一家的家破人亡经过,在暗处,作者满怀悲悯地用一丝光照着人性最软弱的部分,终于,小说结束的时候,迟子建给辛七杂安排了一个好的姻缘,娶了他一直中意的女人。
由辛七杂一家的故事延伸开来,第一个出场的外姓人是安雪儿,一个侏儒。在小说里,迟子建将她刻画成一个通灵的小神仙。辛七杂那个不成器的养子杀掉了养母王秀满之后,做了一件触众怒的事情:将安雪儿强奸了。
安雪儿是镇上的名人,她看云彩便知道人的生死,她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刻碑,从此,她刻谁的名字谁必死。她很快便成为镇上的神仙,而这个神仙竟然被一个无恶不作的坏蛋强奸了,镇上的人由此开始思考安雪儿的神仙的身份会不会从此被击破。镇上的人的逻辑以及世故人情,差不多是中国底层最大公约的认知:愚昧。这些平庸的群体,在安雪儿能通神的时候,无比美化她,将自己恐惧的死亡交给安雪儿来保佑。而一旦安雪儿神通不再,这些人立即翻脸,几乎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仁义全丢弃,只剩下自私的一面。
安家的故事和辛家几乎是对称的,强奸犯辛欣来的爷爷是镇上第一个被火葬的人,而安雪儿的爷爷安玉顺则是第一个还没有死就已经将碑刻在了烈士陵园的人。辛欣来的父亲辛七杂是一个善于用刀杀牛宰猪的อ屠夫,而安雪儿的父亲安平则是一个善于开枪行刑的法警。辛七杂因为屠杀牲畜而使得整个镇上的动物对他格外的害怕,而安平因为是一个执行枪决的杀人者,所以,大家都很忌讳他的手。不论任何时候,大家都不喜欢与他握手。一个人如果时时都找不到一个可以握手的人,那么,他的孤独必然会多一些。
《群山之巅》里人物的刻摹方式也像极了《水浒传》,比如她写王秀满:“这姑娘又高又瘦,梳两条麻花辫,长瓜脸,眉毛疏淡,眼角下垂,大鼻孔,肥厚的紫嘴唇,尘灰满面,只有眼睛是清澈的,身上散发着一股咸腥气。”她写烟婆,也是如此着墨:“这女子是矿工的遗孀,个子矮矮的,脸黑黑的,言语不多,跟辛七杂一样,喜欢叼杆烟袋,牙齿焦黄,整个人就像一截黑烟囱,媒婆叫她烟婆。”这样的浓墨刻画人物的外貌,差不多这人立即就从纸面上跳出来和人辩解。这种确定甚至是残酷的造型方式,是中国最为传统的白描方式。人物白描得好了,那么,他要说的话,才会更加具体、准确,甚至他个人的故事也才会更加明确,有指向。比如王秀满身上的那股咸腥气,便有来处。是因ต为辛七杂的成长一直被人嘲笑,他母亲是日本女人,而父亲呢,又是一个逃兵。他不愿意让自己的孩子再受这样的屈辱,对媒婆要求的唯一条件就是:女人同意不生养。而王秀满听说以后,自己跑到卫生院做了结扎手术,投奔而来。
这种江湖儿女性格的出场方式,也注定了她个人的命运悲剧,当养子辛欣来问她生母的名字的时候,她死活不理会,伸着脖子挑衅辛欣来,结果惹怒了那小畜生,当场丧命。
读《群山之巅》也会想起读苏童《黄雀记》的情形,苏童写了三个让人讨厌的人。而迟子建在《群山之巅》里也写了一些让人讨厌的人,比如里面的一个作家,叫作单尔冬,此人的自私与小器均如同迟子建身边的人,生动而细腻。她也写了一些自己并不熟悉的人,在交代这些人生命轨迹的时候,显得随意而缺少诚意,比如她写郝百香的死,不作什么铺垫,直接就让她心脏病发作了。又比如她写安玉顺两个姐姐和母亲的死,以及父亲的出家,都过于大事记风格了。这种风格简洁倒也简洁,但缺少人性的松动,显得干燥且过于排列。
然而,这部长篇并不缺少生动的细节。在《旧货节》一章里,迟子建将原生态社会里的一些人性的细节进行了清明上河图般的细描。一些人将自己的旧货与웃别人家换了,可是,过一阵子忘记了,发现别人家竟然在用自己家的东西,急着去派出所报案。这种滑稽事在没有契约精神的乡村自然是有的。旧货节因为辛开溜一个人而兴旺,他不去旧货节就不开,他一去旧货节就开始的细节充分说明了,乡村文明的规则都是以人的认定为准则为条例的,写在纸上的多不管用,但人的脸却是一张通行证。写到这里,作为读者,能清晰地听到写作者的叹气声。
旧货节里最让人动容的不是张家长李家短的细节,而是辛开溜的一篮煤块。有一年辛开溜想要用一篮煤块换一匹鄂伦春马。这个美妙的铺垫背后,是镇长唐汉成对本乡本土的热爱。唐汉成早就知道镇里的山里有煤矿,且是一种无烟煤。但他不希望自己的家乡被开发,一旦商业开发,那么他们这里的茂盛的植被将会被破坏,甚至整个镇的环境都会被污染。正因此,辛开溜在山里发现了无烟煤以后,便被唐汉成收买,每月付给辛开溜不少钱,让他闭口不提山里有煤的事情。不仅如此,辛开溜还要配合,不能在自己家里老用ツ无烟煤,家里不冒烟自然要被别人怀疑,他还要不定期地烧一些木柴。所以当辛开溜在旧货节上展示一篮无烟煤块时,唐汉成帮助他完成了心愿,同时也将他知道的秘密继续买下了。
再后来,有地质队的人到他们镇里来采风,参加他们一年一度的斗羊节。唐汉成想让获得冠军的一头羊刺伤地质队的人,这样便可避免这工程师到下面勘探矿产资源,也好保住镇里的好山好水。然而阴差阳错的是,那头羊最后将辛开溜刺死了。小说在这里完成了一个极好的因果循环。镇里的领导明明是为了在这里居住的民众长远的利益考虑,却要接受民众的敲诈。这需要一声叹息。镇领导本想借斗羊节伤害前来进行地质探测的工程师,结果却将敲诈镇长的辛开溜刺死了。这又需要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