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孤独,如此动人
观看《早安,妈妈》这部戏,需要提前做一些心理建设。这很难,也很难得。这既意味着创作者们一开始就很可能以“暂不交流”的决绝态度从事创作,有时候你会觉得编剧不注意台词的口语化,有时候你会觉得导演不考虑表Σ演的舞台性―一部不事开放的作品;同样这也意味着,它极有可能提供了不受打扰的情感状态,并因此实现由作者心灵通向观者心灵的最大公约数。
但更重要的是,这部戏的全部关键词,忧郁、自由、存在、反叛、怜悯、怀疑,精神的冲突,爱欲的沉思,悉数指向一个主题―孤独。穿过那些略显翻译腔的台词,观者的记忆和意识中只有一个关于孤独的缺口,它将被激活、放大。但你不想离场,你如坐针毡却坚如磐石地置身于剧场当中,等待一场苦行僧似的表演的结束―一部受虐者的戏剧。
孤独的人是罪恶的。剧中的两个人物,儿子叛逆、吸毒、虐童,脑中心中口中全是“不正经”的话和仇恨;毒品和仇恨使他滑向恶的边缘,摇摇欲坠。妈妈自私、虚伪、懦弱,用一厢情愿的浪漫和一走了之的逃避折磨丈夫和儿子,聪明又漂亮的皮囊底下全是愚蠢和冷漠。“恶”每天都在产生,这部戏中故事发生的这一夜,不过是无数个日落又日出里无数的“恶”的截面,形状、颜色、纹理,都令人熟悉。你并不会打算朝台上的两个恶人狠狠扔去鸡蛋、西红柿和揉成团的废报纸,因为那“恶”令人如此熟悉―它们不过是因为孤独。
45岁风韵犹存的妈妈是孤独的。她青年时代鲜嫩多⌚汁,惹人觊觎,但她只是将自己的身心掩藏在乏味的校服和统一制式的辫子里,被命运推向一首诗歌和一场性爱,以为那就是爱情,之后再被命运推走。可以想象,她此后身心 ツ枯槁,将不会再拥有爱情生活乃至性生活,只能将20年来渐渐衰弱的荷尔蒙用到论文、会议、飞来飞去的航班机舱内。“感情恋尸癖”―精准而极致地对于孤独的描述,在她的情感体验当中,世界僵死,一切可能性为零。
22岁的儿子是孤独的。这孤独首先源于一个男人完全弄不清楚“自己从哪儿来”,ก一个关于存在的质问。显然地,由他提出质问,由他设置议程,由他举证辩护,由他总结陈词,由他发表感慨,荷戟彷徨,无地之战。他的母亲躲避他,可以看出的是,他的父亲除了温吞隐忍的爱,也决不能正面回答他。他大肆阅读哲学和诗歌,不过是为了从中寻找出母亲的罪证,然后在必要的时候把它们甩到她的脸上,但他越这样做,就越深重地陷入孤独。
剧中,儿子时而使用带刺的玫瑰去扎妈妈的手,时而使用精致的小刀在妈妈眼前优雅地比划,时而揭开自己的伤疤叫妈妈看。但那又怎样,一个又懦弱又冷漠的母亲,会和他背诵书本上的句子,会许他以演讲般的承诺,会伸出手来比出一个十字架在他的额头企图使他平静,她宁可节节败退也不会去面对他―❅她绝不对他的孤独置喙,因为那意味着她领受了这份孤独的责任,并做好开启负面情绪的准备。有一些瞬间,你会想起自己做过的那些噩梦,无论你怎样吼叫、摔打,对方只是微笑着告诉你,别多想了,我只是爱你。
难并且难得的还在于,作品实现了形式和内容的一致。独幕剧,封闭空间,两个人物,仅仅只是对话。台上的人物不下场,也没有人又上台来,连一只鸟也没有。也没有新的情节和线索来拯救他们,连抽一支烟的空歇都是极短暂的。有音乐,但你常常会忘了它,因为它显得无济于事。剧本原先是三场戏的结构,经典的契诃夫式“事件性状态”,幕起幕落之间,一切平静如旧,上一场结束时哭喊着要死的人下一场开始便从容地谈论起文学,拔出来的枪即使走火也只是击中膝盖,掸掉灰,再来。
戏剧契约不遵循丛林法则,两个争吵的人不能争吵至死,哪怕在夜里借着满月和毒品的刺激,向对方倾尽了自己全部的恶,但总不得真的解脱,等到太阳升起,为了掩饰脸上的浮肿和抽搐,也只好扬起嘴角,清清嗓子,道一声:早安,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