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校杂记 2014年6期
“国际饭店”的“四大名菜”
就说这四叉河小镇吧,今日也不算繁华,有几家砖瓦房的店铺、一二幢不起眼的二层小楼,如此而已。可是,20多年前,这里的房子,多数是茅屋。有一家饭店,是用海边随处可见的芦苇杆糊泥巴搭起来的,只能说聊蔽风雨。卖的食品也寥寥无几,不过是面条、馄饨、猪头肉、凉粉之类。星期天,五七战士们无处消遣,便步行数里,去小镇闲逛,到这家饭店吃饭。饭店里的卫生条件很差,厨师根本不讲☃卫生。拌凉粉时,一边拌,一边用积满污垢的长指甲挖耳朵,然后将大拇指与小拇指的指甲轻轻一弹,耳屎掉进凉粉,他根本不管,照拌不误。于是便有了一道“名菜”:“耳屎拌凉粉”。更有甚者,此君在切猪头肉时,忽然脚指头痒了,立刻用手指狠搔一番,然后又马上拿刀,继续切肉,这便是“脚癣猪头肉”这道大菜的由来。有位女服务员,也不文明。她头发长,头皮屑又多,一边煮馄饨,一边搔头皮,头皮屑掉进锅里,她像样板戏里的英雄人物一样,“面不改色心不跳”,镇定自若,你说这是“头皮屑煮馄饨”,她才无所谓呢!冬天,素来风大的海边,寒风凛冽,滴水成冰,芦苇篷小店内的寒冷,可想而知。说来也是可怜,下面条的师傅,清水鼻涕不断滴下,有人曾亲眼目睹有几滴千真万确地滴进面锅里,从此“鼻涕面条”的故事便不胫而走。不知是哪一位天才的五七战士,把这家饭店美其名曰四叉河镇的“国际饭店”(按:上海有家著名大饭店叫“国际饭店”),并戏称“脚癣猪头肉”、“耳屎拌凉粉”等是该店的“四大名菜”,我很庆幸自己根本没有上小镇闲逛的自由,因而也就没有品尝这些“名菜”的口福。至今每一思之,辄忍俊不禁。专制令人冷嘲,也令人无聊。当时不少知识分子心灵空虚,将才华浪掷于戏谑,于此可见一斑。笑定思痛,实在也是一种悲哀。
无奈的笑话
有人群的地方,就有笑话,五七干校也不例外。著名作家、编辑家、学者施蛰存教授,是老五七干校成员――1957年,被打成右派分子,此时已年逾古稀,因耳背,戴着助听器,ฑ也被赶下来劳动。可是,老人又能劳动什么呢?干校头头便让他保管工具。老人倒闲不住,学着磨镰刀。可有人不以为然。我就听到一位老左鼻子里哼了一声,轻蔑地说:“第三种人、老右派正磨刀霍霍呢!”这真是从何说起!有二位老教师被派去放牛。一位并不知道牛是什么草都吃的,割了不少盐蒿喂它。可牛根本不感兴趣。这位老先生急了,絮絮叨叨,反复做它的思想工作,如吃草何等重要,不吃草有什么危害性之类,俨然是老爷子哄小孙子吃饭。良久,也许✪是牛觉得此类哼哼教导,毫无意义,便拔腿而去,二位老先生一看急了,竟急忙去拖牛尾巴,意在坚请它用饭,岂料牛哪里领这份情,索性撒腿狂奔起来,二位老夫子,立马被甩个仰八叉。其实,“敲锣卖糖,各有各行”。让二位老先生干他们的本行,在课堂上执教鞭育人,岂能闹这样的笑话?强迫教授去育牛,难免闹出风、马、牛。
有一事,也让人啼笑皆非。某日下午,一位小头头令我配合某五七战士,将我们连养的一头母猪,赶到另一个连所在地的打谷场上,去与在那里恭候的、特地从邻村农民那儿借来的一头公猪交配,准备繁殖小猪。打谷场上已围了不少人,想一睹平生第一回看公猪、母猪做爱的风采。这头公猪大概属于俄国约克夏之流,个子高大,神情骄横,颇有几分狂妄样子。但一看到我们连的母猪,似乎立刻改变态度,变得分外温柔,在母猪的屁股上闻来嗅去。“恋爱”的时间甚短,根本不足道也;此公猪在这里的乡间小有名气,是猪圈里的情场老手,故很熟练地与母猪实现“同居之爱”。不过,做爱时毫无“温柔敦厚”可言,双目紧闭,哼哼不停,而且口吐白沫。在食堂烧饭的一位数学系的戴眼镜的女教师,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公猪刚“了却好事”,她便立刻从食堂里端来一面盆稀饭,放在公猪面前,连声说:“呀呀,沙度了!沙度了!(上海话谐音,劳累之意)”人们不禁一阵哄笑。晚上睡觉时,我还听到有人打趣说:“她在家中一定是对丈夫体贴入微的好妻子!”于是又引起一阵哄笑。不能不说,相当一部分知识分子对农村生活是不了解的,到了乡下,行事与实际往往形成大的反差,构成笑柄。然而,他们的职业毕竟不ม是农民,诸如此类的笑话,实在也是那个荒谬年代里无奈的产物。
哭泣的动物
干校的生活单调、乏味,所幸养了几只动物,给人们带来不少欢乐。
常言道“狗撵鸭子呱呱叫”。我所在的连,并未养鸭,尽管那儿并不缺水,小河里有的是小鱼、小虾、螺丝这些鸭子爱吃的美味,也许是缺少咸宁五七干校陈白尘先生那样的养鸭高手。不过,我们连养了一只又高又大的鹅。它全身羽毛洁白如雪,声音洪亮。它的亲密伙伴是一只块头比它小多了的黄狗 ヅ。白天,黄狗经常与它嬉闹,撵得它嘎嘎叫着,张开翅膀,在打谷场上飞跑。这时,一只瘦骨伶仃的母山羊,总是静静地蹲在打谷场边,默默地注视着;它始终迷缝着双眼,面无表情,俨然是一位大智若愚的女哲学家,在思考着什么。它有时也咩咩地叫上两声,谁也不知道它对眼前狗、鹅的闹剧是批评还是表扬。“秋尽江南草木凋”后,天色黑得很早。入夜,海风阵阵,熄灯后的干校,在苏北平原上显得分外的宁静而又孤寂。在黑暗中,有一支奇突的队伍走来了:黄狗领头,母羊居中,白鹅随后,在干校的房前屋后,巡逻着,一圈又一圈;狗并不叫唤,母羊偶尔轻轻地叫两声,或许是感叹,或许是抚慰同伴。白鹅虽然默默无语,但它的宽大的脚掌落地,发出重重的叭嗒、叭嗒的声响……除了风雨交加的夜晚,这支小小的动物巡逻队,总是这样走着,走着,直到黎明前才散去。谁是这支巡逻队的组织者,或是教练?根本没有。那么,这三位无声的朋友中,谁是发起者或组织者?可惜“问天天无语”,永远成了谜。在和煦的阳光下,在万籁俱寂的黑夜里,这三位动物朋友,给干校人带来多少温馨、慰藉!孤独的我,每当看到这几位异类朋友的身影,听到它们的叫声,一阵暖流便涌上心头,深感它们比我的那些人性迷失的同类,不知要真诚、善良多少倍! 更使我难以忘怀的,是那只有着特殊身世的牛。1946年夏天,“土改”运动中,有户地主把家中的几条牛赶到海滩上,然后逃亡到上海。这些牛在杂草丛生的海滩上栉风沐雨,迎霜斗雪,一代又一代地繁衍,由家养牛还原为野牛,脾气火爆,凶狠好斗,奔跑速度甚快。有一天,体育学院的几位年轻教师发现了它们,逮住一只小公牛,经过精心驯养,一年后,居然能够拉着牛车干活了。但是,它毕竟野性难改,眼神中总是流露着不肯就范的异样光芒。我就吃过它两次亏。一次,我与老实、厚道的王承礼先生,赶着装满芦苇的牛车,在被一些人歌颂为“五七大道闪金光”、然而我从未感到金光在何处的干校大路上,慢腾腾地走着,经过下坡路一座小水泥桥时,这头牛也许是想到了《老子》的《发昏章第十》,忽然狂奔起来,我拼命拉紧缰绳,但毫无用处,牛车很快失去重心,一下子栽到河里!我与老王大惊失色,从水中爬起来一看,牛正在水中挣扎,它的眼神异常惊恐。我赶紧解开辔头,费了好大劲,才小心翼翼地把它牵上岸。它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疲惫不堪。幸好它没有跌伤,若是残疾了,我是难逃干系的。我与承礼兄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芦苇和牛车搬上岸,等重新套起牛车,已是傍晚。萧瑟秋风,阵阵吹来,精疲力尽的我,遥看落日,这才真正体会什么叫“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不久,我驾着牛车去大田里拉割下的晚稻。想不到装好车,它却抬着头,注视着东方,一动不动,不管我如何吆喝、叱责,它就是纹丝不动。一位五七战士见了,大怒,拿起我手中的皮鞭,在它身上猛抽,它仍然不肯挪动半步;一位副连长见状,说此牛岂有此理,操起扁担在它的屁股上狠打了几下,它仍旧是我行我素!无可奈何,我只好奉命给它解开辔头,把它牵回牛棚。走在路上,我注意到它仍不时看着东方。莫非是它看见了海滩上的同类,想起了自由自在的往昔,因此用拒绝驾车的方式,在向人们抗议,还它以自由?看来,向往自由,不仅是人类的本性,又何尝不是动物的本性?可悲的是,在现实生活中,人与动物的这种本性,常常被扼杀、扭曲,“五七”干校的存在就足以表明这一点,真是莫大的悲哀。
此后不到两年时间,这些动物一个个都下场悲惨:山羊被宰,剖开肚子后,才发现它已是“身怀六甲”,许多人奇怪附近没有公羊,它是和谁“恋爱”并“暗结珠胎”的,总不会是外星人所为吧?白鹅成了盘中佳肴;黄狗遭到同样命运;那只眷恋海滩的牛,被卖到远方。它们在被宰、被牵走时,肯定风雨如晦,哀鸣不已。今天,当我临窗走笔,想起二十多年前曾一度与我风雨同舟的这几位异类朋友,不禁掷笔长吁,我为你们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