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遇到你(上)

时间:2024-12-26 12:22:02 来源:作文网 作者:管理员

自从十岁遇到话筒

50 年前,我初识话筒,那年我10 岁。

那时,我在哈尔滨国庆小学校。有一天,我们老师在班里叫了几个女同学:“梁晶、敬一丹……跟我来。”我们不知做什么,沿着长长的走廊,走到一个小屋。小屋里,有一个从没见过的东西,老师说:“这是话筒,也叫麦克风,你们对着它,每人念一段课文。”话筒上裹着红绸子,很珍贵的样子,我对着它念,不知它会怎样。

我还能遇到话筒吗?如果不是接下来的偶然,我可能就遇不到话筒了。

上中学了。

44 中学负责广播站的马老师有一天来到国庆小学,她问:“这一届升入44 中的同学谁朗诵好?我们想选广播员。”恰好,她问到了我的小学班主任郭清泉老师。郭老师推荐了我和另一个男生朱庆和。于是,我们就成了44 中广播站的广播员。

假如,马老师遇到的是另外的班主任……

假如,郭老师一时没有想起我……

假如,马老师没有看中我……

那就不会有我与话筒的缘分。

毕业了,我也上山下乡了。

我当知青最初干的活儿是修路,班组里选五大员,我被选为读报员。后来又去盖房子。工地上需要建一个临时的广播站,谁能当广播员?又巧了,哈尔滨知青小陈告诉队长说:小敬在中学当过广播员。这一句话,使我又一次遇到话筒。

工地广播站建在工棚里,我在话筒前就看得到热闹的工地。我的广播是用来战地激励的:“添砖加瓦,大干快上!二队今天砌砖3000 块。三队的进度超过昨天……”“同志们,加油干啊!”

房子建好了,广播站撤了,我失落了。

正在这时,山上林场建立广播站了,我有了之前的话筒前经历,机遇,又一次赶上了。

这个林场的大名叫“新胜经营所”,小名儿叫“九公里”。它坐落在距离防火检查站九公里的密林里。

广播站小小的,只有5 平方米左右。话筒崭新崭新的,是上海无线电厂生产的,底座是浅蓝色的,一看就喜欢,话筒上依然包着红绸子。

每天清晨,整个九公里都还睡在晨雾里,我就起身去广播站。看看天,我独醒,好愉快!当小电站的井师傅轰隆一声发起电来的时候,我就打开150W 扩音机的低压开关,先预热,半小时后,再开高压。

开始曲当然是《东方红》。唱片是黑色78 转的,唱针一定轻放,不能“咯啦”一声,家家户户都有小喇叭,不能惊着小孩老人。声音渐渐升起,持续,渐隐,话筒打开:

“新胜广播站,现在开始广播――”

新胜,醒来了。

一位大姐告诉我:“早上从来不看表,你一广播,就起床;你万一晚了,我们全得晚。”

每天晚上的广播,内容丰富了许多。除了转播省台、中央台的节目,我还自办节目,其重要性和地位相当于“新闻联播”。

“现在播送营林段韩凤菊写来的广播稿……”

“现在播送样板戏《智取威虎山》选段……”

有人把门推开一条缝:“小敬,给我们来一段二人转呗!”记得那时二人转刚解禁,有些新编的小段,这就是最初的“点播”了。

我太喜欢这话筒前的感觉了。春天把林间的达紫香放在话筒前,冬天把刚采的松子放在话筒前,好享受啊!

在这小小广播站,我是广播员、记者、编辑、技术员、站长,采编播彻底合一,我干得认真而充实。我不用说“这次节目是敬一丹播送的”,因为听众全认识,都叫我“小敬”。山林里的职工家属,大人孩子,都是听着广播过日子的,那时没有电视,广播一响,就是林海雪原唯一的动静了。知青伙伴干活儿回来,问我:“我们在山上听广播,听不出是你播的,还是省电台播的?”我暗自得意,故作平静:“是我播的。”

我当时十八九岁,把小小广播站办得有板有眼。局里在我们这儿开了广播工作现场会,我还一本正经介绍我是怎样办好广播的。其实,就是从心里喜欢。爱好,变成职业,那热情是不竭的,那动力是内在的,不用鼓励也会倾情投入。

那小广播站是我知青生活中最让我怀恋的地方。

后来,我被调到林业局广播站去了。人家都说是重用,可我爱上了这个小广播站,我是哭着走的。

“清河林业局广播站,现在开始广播――”这成了我的新呼号。

这里不但有话筒,还有录音机了,我第一次听到自己从录音机里发出的声音。广播站各工种分工明确,按部就班,机关式的正规。我和播音员王敏、王照云的声音覆盖了山上各林场,山下各单位。

有一次,省电台记者段续来林区采访,临近结束时,给我们讲了新闻业务课。在这次课上,我第一次知道,广播稿还分为消息、通讯、评论。我试着采访编辑,林场的一位老职工主动让房给他人,我采写了一篇小通讯,投给了省报,看到自己的字变成了报纸上的铅字,好兴奋啊!报社的编辑为了鼓励我,送了我一本书――《新来的小石柱》。我看到编辑从一架子书里挑了这本书,还动了小心思:我也不是小孩,怎么送我一本少儿读物?也许在编辑眼里,我还没长大。拿着这本书,走出报社大楼时,我感觉到面前的地段街更宽了,霁虹桥更美了。

回想70 年代中期,正是文化饥渴的年代,在我懵懂的状态中,专业老师的点拨,让我隐约看到方向。

《焦点访谈》

对国家最大的贡献

19 :38,这一时刻,是《焦点访谈》的播出时间。 从1994 ฒ年4 月1 日起,这个时间,在我心里就有了特别的意义。不管是我主持节目,还是我的同事主持节目,到了这一时刻,¿我就会守着屏幕,兴衰荣辱,优劣高下,好赖都是自己的节目。

一期又一期的节目,一年又一年的日子。

我们所做的,仅仅是为每天的19 :38 黄金时间做出一个个节目吗?新闻类节目,或揭露个案,或讲述时事,都是只有短暂生命的易碎品,我们这一个个节目的远方是什么?通向哪里?

在我眼里,《焦点访谈》不仅仅是一个电视栏目,《焦点访谈》是中国民主法治进程中的一个特殊产物,在中国社会有些渠道还不畅通的时候,《焦点访谈》承担了超出一个电视栏目所能承担的观众托付。

那个时候,《焦点访谈》所面对的舆论监督的环境,到处都是空白,也到处都是禁区。最初《焦点访谈》很多话题是不能碰的,比如说戴大盖帽的,那意味着什么呢?――权力。比如,警察、法官、税务、工商,只要是它代表着权力的,那都曾经是禁区,大盖帽们也还不熟悉不习惯被监督。早期《焦点访谈》有很多这样的镜头:我们的镜头正在拍摄一个监督对象的时候,争论、冲突、肢体冲撞,摄像机猛烈摇晃,粗暴地上来一只手――不许拍摄!那就是最早的《焦点访谈》对社会负面现象的碰撞了。

那个时候“大盖帽”一出现在我们的镜头里,大家都紧张。舆论监督怎么推进呢?省会不行,那我们找一个县;中心城市不行,我们找不那么敏感的小城市,有点农村包围城市的意思。我们在一寸一寸地开拓着舆论监督的空间。

19 :38,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这个时刻,曾经被人们守候。很多年轻人对我说,小时候,看完了天气预报,就和爸爸妈妈等着,等着19 :38 的《焦点访谈》,那已经成为千家万户的习惯。一个家喻户晓的栏目,一种持之以恒的努力,产生了这样的效果:

哦,原来还有这么一种力量,这种力量叫舆论监督!

这是一个生词变成熟词的过程。这是学习运用监督权、知情权、表达权、参与权的过程。公民的权利不光写在宪法里,也体现在活生生的现实中。看到今天的人们愈发自觉地运用舆论监督的权利,是不是也有《焦点访谈》经年累月播下的种子呢?播下了种子,它就在生长,它具有内在力量。

《焦点访谈》对我们国家最大的贡献,就是在特定的时期,以电视的方式促进了民主法治的进程。

能参与这样的事,值。我很欣慰。

什么样的人能感动中国?

什么样的人能成为《感动中国》2002 年度人物?这些人身份各异,有着不同的背景,不同的经历,有的可能曾经见诸媒体,有的也许还不为人知。他们的所作所为,感动了我们,感动了中国。他们或者用自己的力量,推动中国社会的进步和发展,诠释着一个人对这个国家、对这个社会,应当担起怎样的责任,以坚强的民族精神挺起我们的民族脊梁;他们或者用自己的故事,解读人与人之间应该有着怎样的情感,带给人们感人至深的心灵冲击。他们共同的特质是:震撼人心的人格力量。生活中并不缺少感动,缺少的是发现,是传播,那么就让我们共同来传扬这些动人的故事,共同传播正义、勇气和爱的力量。

今天重读这段话,好像又看到了当初出发时我们的状态、我们的方向。这些年来,参与《感动中国》的各方人士掂量着,体会着,文字的表述成为现实,并形成了大家的共识。

最初,我的视野里,多半是凡人型好人,正如歌中唱的:“平凡的人给我最多感动”。期望更多平凡的人走近《感动中国》,似乎是自然而然的,而对另外背景的人,我还得琢磨琢磨。

当一个日本人进入候选人范围的时候,我的反应是:啊?!

我是东北人,这样的反应几乎是本能,731 细菌部队的罪恶大本营就在我家乡哈尔滨,我的父母曾生活在“满洲国”。当我父亲已经进入老年的时候,有一次在北京遭遇日餐,没想到他勃然大怒:“吃这个干什么!”他本是一个性情温和的人,什么刺痛了他?什么记忆让他有如此强烈的反应?后来父亲谈到,他当时在学校读书,日本人强制要求学生学日语吃日餐唱日本歌,他尝到了亡国奴的屈辱滋味。

我虽然没有父辈那样的刻骨铭心之痛,但也很难接受曾经的敌人。我早早就告诫读初中的女儿:

“以后找丈夫,不能找日本人。”

女儿不以为然:“为什么?”

“他们侵略中国,残害中国人,你看南京大屠杀、哈尔滨731……”

女儿想了想:“那也不是他。”

我的反应,不仅因为我是东北人,还因为我先前进行的一次采访。就在2002 年,我在东北采访了二战后日本遗孤与中国养父母。尽管日本侵略者在战争中失去人性,中国人饱受蹂躏,然而,中国人在战争结束后,收养了战乱中遭遗弃的数千名日本孤儿。

日本遗孤最多的地方是黑龙江省松花江边的方正县,这个地方与我当知青的林区隔江相望。我们林场的一位老职工,就是日本遗孤,当时我对他充满好奇,还没来得及打听他的前辈开拓团的经历,他就回日本了。2002 年的这次采访中,我了解到众多日本遗孤被善良的中国养父母抚养长大,留下悲欢离合的故事。

一边是暴行,一边是仁慈,听了那么多苦难与大爱交织的故事,我感慨万端。要说感动,中国这些养父母才让人感动。不但感动中国,甚至感动世界呢!

而我们现在面对的是一个日本人。

我们了解到,他不是一个普通的日本人,他作为日本侵华战争中国受害人的代理律师四十多年来参❦与了大量对日诉讼案件,承受巨大压力,不屈不挠,追求正义。

我们尊重他,但这是《感动中国》啊!

制片人朱波搜集了所能搜集到的尾山宏的资料,与跟拍日本律师团的纪录片导演、中方律师深入交流。这些素材很有说服力,这位日本律师的形象渐渐清晰,而我对这个特殊的日本人的认识也在改变。从心存隔膜到了解、理解,又到认同、敬重,个人的朴素感情转向理性审视,我感觉到,我们在经历一种超越。

当观众在《感动中国》看到这位日本律师的时候,也看到《感动中国》体现的媒体责任和媒体眼光。

2014 年,反腐廉政之风强劲,刘金国被委以重任,担任中纪委副书记。

我们注意到,多家媒体介绍他的履历时,都强调了一点:他是2011 年《感动中国》人物。

在那一年的颁奖典礼上,引出他的短片时,我说:“我们可以忽略他的职位,他的相貌,只注意他的警徽。”在几分钟的短片里,讲了几件事:作为公安部副部长,他在危险的第一线,他住在普通的房子里,他的家人在当临时工。

平实的讲述却让观众印象深刻。当时,刘金国没有到《感动中国》接受奖杯,我读了他致大家的信:“我因执行紧急公务,不能到现场,向大家表示歉意和致敬!我的荣誉属于200 万公安干ฝ警,来源于广大人民群众。我是人民公仆,如有不廉洁、不公正、不负责、不作为的任何一点,定将主动辞职,坚决言行一致,绝不失信于民。”我读这段话时,感觉到沉甸甸的分量。

“人民公仆”的无畏、有为、清廉赢得了掌声,我从中感受到观众的心声。

《感动中国》给人们带来多层面的色彩,时代在改变,我们在逐渐打开视野:感动我们的人既有个人,也有群体;既有“大家”,也有“草根”;既有精英,也有凡人;既有中国人,也有外国人;既有高官,也有百姓。

只要他能打动我们的心灵,只要他有“脉搏感”。

摘自敬一丹著《我遇到你》一书

☁长江文艺出版社2015年5月出版


热门排行: 教你如何写建议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