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说到底是大孤独
获得去年金棕榈大奖的土耳其电影《冬眠》,讲人与人之间的不可交流―即便彼此怀有交流的诚意并为之努力。此片除表演、摄影、美术等艺术表现的出色,努力以影像方式道出某种生存真相,或许是获奖的重要原因。
主角是3个人,小亚细亚一间旅馆的经营者Aydin,他年轻貌美的妻子,以及刚刚离婚从国外回来的妹妹。他们大概是当地最富有的人(可能也是最有学问的人),旅馆收入本就无足轻重,加之冬日天寒地冻,游客稀少,3人困居一室,时间多用在聊天与思考上。
Aydin像是公共知识分子的典型代表,对社会事务有极大的热忱,在当地媒体副刊写写评论文章。妹妹却觉得,评论自己并不熟悉的公共事务,顺着大众的意思说些讨巧的话,不过是在博取虚名;妻子则指责他总是抛出“道德”、“理想”、“原则”这样的大词儿,坐拥道德优越感,由此鄙视乃至伤害他人。
妹妹以前做翻译工作,离婚后兴趣索然,思索如果不离婚而是去请求酗酒的丈夫原谅,是不是更有道德的美感。她被讽刺“肥皂剧看多了”,又发表了更多愤愤不平但一针见血的回应。这种怒气被Aydin认为是出于穷极无聊,更是没勇气面对自身困境的一种发泄或迁怒。
年轻妻子热心救助乡村小学。另外两人却觉得她只是借此寻找存在感,塑造自己的“圣洁”形象。他们不相信她能做出什么成就―恐怕到头来学校和学生的状况不会得到任何改善,唯一会改变的是他们的名声,因人们可能会指责他们贪污善款。
还有农庄主人、贫穷租户、单身教师……每一个人都在努力发掘自己生命的意义,每一个人又都被指出伪善之处,被评为懒惰、懦弱、居高临下、冷嘲热讽。
说起来,他们的自我剖析不可谓不坦率,对他人的批评和建议也算得上真诚。但耗费了如此多时间与心力,终不能相互理解,甚至误解更深。语言总是挣脱缜密理性的约束脱口而出,谈话时的情境,尤其自我防御式的生理性反应,必然造成言不及义。说出来的,都已错了。
这3个在世界上最亲近之人,相距咫尺共度寒冬,却显不出一丝暖 ☺意。反倒是来往于旅馆的游 ツ客们,说出了最多的赞美。无怪乎当一个骑摩托漫游世界的旅客告别时,Aydin显示出无限留恋。对方已跨上车,他还邀请他重新回去吃点心坐坐,被拒绝后,又讪讪地讲,“不要忘了我们”。摩托车手的表情掩在头¢盔下无法辨识,油门一加突兀地蹿了出去,Aydin的笑容犹冻在脸上。那种巴巴的示好,让我差点落下泪来。
人生说到底是大孤独,试图找到一个人完全理解自己,试图用语言担负交流一事,总不免失败失望。
维特根斯坦一战时期写出《逻辑哲学论》,没几个人看得懂,更无人愿意出版。最终有出版商看在罗素写了导言的分上接手,但在维特根斯坦看来,即便罗素本人也未能全面理解作品的含义。这部书后来被称作哲学史上ฃ最重要的著作之一,然而出版费时长达4年,其间维特根斯坦频繁与友人通信,往返奔走于欧洲多地,也不过是想找到一个能交谈的人。
正是在这部著作里,维特根斯坦将世间事分为两类,能用命题―即语言―说出的东西,以及不能用命题说出、只能被显示的东西。在他看来,那些不可言说之物,更加重要。
在《冬眠》里,大家最终都放弃了沟通的努力。妹妹干脆不再现身,夫妻也约定好彼此生活的边界,各行其是。整个村庄都陷入冬眠般的困顿之中,人人都想逃离,但出于经济窘迫或精神软弱而不能如愿。Aydin信誓旦旦要去伊斯坦布尔过冬,神情决绝地到了车站,还是在最后一刻掉转头去找老友喝酒,第二天抓了一只野兔回家。他们离不开彼此,不是出于对一个具体的人的眷恋,而是因为在外面,他们遭遇的不理解只能更多。在哲学上,这算得上终极孤独,人性之困境;在生活里,这种离不开,倒也是种慰藉。
我也因之更新了对爱情的理解。志同道合、交流 Ü理解,固然重要,但都还在其次。爱情终究是相互陪伴,是在认清了人终归无法理解另一人之后,依旧愿意共度此生。那些不可言说之物,更加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