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沦陷 2014年1期

时间:2024-09-20 12:18:04 来源:作文网 作者:管理员

叶子找到草根时,草根正在和一大堆没有脑袋的花鲢较劲。

草根的样子让叶子惊呆了,也有些吓坏了,草根瘦小,略显佝偻的身子几乎被那像小山一样高的一大堆鱼遮住了,草根抓着那些没有脑袋的花鲢挥舞着手中砍刀发狠似地乱砍着,一直砍得血肉横飞,他的头上、脸上、身上都粘满了花鲢的血肉,红的、白的、黑的,看上去十分吓人。草根一边乱砍着,口中还念念有词地喃喃骂着些什么。

叶子想走近些,可草根把那些砍得血水乱飞。她怕弄脏了衣服,便远远地站住了,怯怯地喊了声草根。草根不知是没听见还是听见了不想理地,压根不瞧她,也不搭理她,仍自顾自地砍着。

叶子便有些底气不足,又怯怯地喊了一声。

“没看我正砍着吗?!”草根停下手中挥舞的砍刀,低声不满地说:“催命是不?”

草根知道她的来意,他压根就不喜欢她要他扮演的脚色,他不喜欢别人叫他什么留守儿童,更不喜欢别人在他头上摸来摸去,假模假式地说些什么话,所以不给她好脸色。

草根爹出车祸死了,草根娘便扔下他到南方打工去了,而且一去就杳无音信,那会儿她年轻着,估计重新嫁了人。草根在村子里蹲屋檐,吃百家饭,像根草一样,悄无声息地就长大了,虽然有十四岁,却身子骨单薄,个子也矮小,营养不良,饱一顿饿一顿地,真像根草一样,走路深一脚浅一脚地,风都能吹倒的样儿。叶子爹那会儿已经承包三湾塘养发了,可怜他,加上也确需要人手,便要收留他。但草根听了却不吃惊,也没有什么感激的表示,瞪大眼珠子朝天上看,嘴唇动了动,似喃喃自语:“为什么?”

叶子爹:“你真不明白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草根想了想:“我不白吃你的,吃记账,折抵(工钱)”

叶子爹说:“犯得着吗?我有的是。”

草根说:“你的是你的,我的是我的,各是各。”

叶子爹听了有些不高兴:“好吧,随你便!”

草根便在场住下了,看鱼场、投饵喂,什么都干,也不计较,但唯有一条,他不同任何人打伙,只在塘边草棚里自个儿生火做饭,吃更是较真,非得一次次称好,记好账。

谁也搞不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叶子爹听说后,心里隐隐约约总觉得有点什么,但又说不上来。

那会儿城里风行吃头火锅,简直吃疯了。叶子兄弟柳青平每天要从渔场拉几百斤花鲢到城里去。最初是整条整条的,后来由于店家嫌身子不好卖,处理起来麻烦,就干脆只要头不要身子了,于是叶子爹柳奔就拿鱼身子砍了喂猪。最初猪吃得很欢势,后来吃腻了,再喂时,便躺在圈里哼哼着罢吃,随你怎么吆喝、打骂都不起来。青平外号青皮,有些天不怕地不怕地,便一边打一边自我解嘲似地说:“妈的!猪也成干部了,真难侍候!”

草根仍把煮得白花花的鱼往猪槽里倒,青皮拉住他:“嘿,你没看到吗?它们在绝食抗议呢!妈的!猪也成城里人了,别以为它们就喜欢吃这些破烂肉!它们也吃腻了,要换口味了,要吃素,要吃清谈,要吃蔬菜,你懂吗?真他妈难侍候!”

“绝食?猪会绝食?” 草根说,“日怪了!听都没听说过!”

“你没听说过的事多着呢!”青皮说“听说过吗?馆子专把鱼头卖。猪头下水当家菜,咸菜粗粮火起来,农家大棚种野菜,这世道是真他妈让人琢磨不过来!还有,我老爹一辈子做梦都想当回先进进回北京,可就是没捞着!谁知叶子一不小心,倒弄了个什么代表进了北京城,把奔六都气死了!”

青皮爹柳奔,已近六十,还那么发狠赚钱、做生意,经营渔场,还不放手村里大事小事。青皮因此常常取笑他爹都过五十,奔六十的人了,别这样亡命地干,却遭到他爹一顿训斥:“什么奔六不奔六的!老子叫抑奔!不叫奔六!你他妈不求进步,哓得个铲铲!老子是举过手,宣过誓,要奋斗终身的人!别说奔六、奔七奔八,该管的事老子照样管!哼,不是靠老子管,这堰塘湾几百号人吃得饱饭?盖得起新房子?哼,恐怕到现在衣服裤儿都没穿抻展过……”得,又来了,青皮听腻了他那一套,惹不起躲得起,只得开溜,但在背后,仍管他老爹叫奔六。

青皮说叶子一不小心弄了个先进进了省城成都,还真有点阴差阳错。叶子大专刚毕业时,也想靠打工挤进城里作城里人。在城里找工作,去了几回劳务市场,那些招人的一听大专生,便鄙夷地说本科都不行了,硕士士还可以,连她的简历也不接。无奈去打工,除了当了两回迎宾小姐,就是端盘子涮碗,还得忍受客人老板轻薄,一气之下,回了村里。当时村里正好有几个父亲外出打工的孩子没人管,村小老师嫌堰塘湾村太苦不辞而别了,她就作了代课老师,顺便管起了这些孩子的吃喝拉撒睡。叶子本来就喜欢小孩,除了教孩子些语文算术,成天和他们疯玩在一起,反倒觉得简单快乐,什么也不想,挺自在的。

叶子有个男友陈颇,大学毕业应聘了村官,在堰塘湾村作村官助理。陈颇没有父母,念书时叶子没偷偷少资助过他。陈颇虽然其貌不扬,长得黑不溜秋的,但干什么事都有股狠劲、钻劲,又是学生会干部,叶子在他身上没少做梦,没曾想他却去应聘什么村官,因此和他大闹了一场分手了。青皮听说后对她说:“姐,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啊?现在工作这么难找,颇哥玩的曲线救国呢!保不准什么时候考个公务员,混个一官半职,你肠子都要悔青呢!”

叶子斥道:“什么颇哥颇哥!听着都肉麻!他那熊样当什么官啦?就是当了,我也不后悔!”

话是这么说,心里却敲起了小鼓,所以当陈颇再来找她时,她虽然面上不冷不热,却也并没有拒绝的意思。这陈颇的脑瓜子也要几个人来比,他只在叶子那儿转了几圈,问了些孩子的情况,回去立马搞了个女大学生放弃进城,关爱留守儿童的材料报上去。文笔好,材料又新鲜,层层报上去。报纸上登出来,叶子还在云里雾里发懵。一不小心成了名人,许多村社都来参观学习,可叶子却什么也不明白:“留守儿童?什么意思?”陈颇颇费了些心思,才让她整明白。

当然,陈颇虽然精明干练,也有大意的时候,材料上写叶子收留了6个留守儿童,那“了”字看上去像3,打字员便打成了36个留守儿童。给他校稿时,村长柳奔正带着几个外地批发商来要他陪着喝酒,他大致看了一下,便叫文书打印上报了,直到报纸登出来,他才大吃一惊,怎么6个变成了36个?好在亡羊补牢,未为晚也。他亲自在村里寻找动员,只要是孩子,都动员上来,好在这年头,村里几乎每户都有人在外打工,说他们是留守儿童,也说得过去。但无论怎样找,都只有35个,是青皮想到了草根。陈颇去找他,草根不言语,听他说了半天,冷冷地说:“什么留守儿童?我讨厌别人这样叫我!” 陈颇知道他又犯傻了,和他也说不通,就说:“你不是喜欢听叶子姐姐教书吗?我叫她在教室里给你搭个板凳,你就不用趴窗台了。平时你有空就可以去听课,有人参观时,我给叶子爹已经说好了,不论多忙,你都要去凑够36个人数,你听懂了吗?”

草根想了想,似乎觉得还可以,便点了头。

但尽管如此,叶子每次来找草根时,还是显得底气不足。不知为什么,她有些怕草根那一双眼睛。那眼光里像有种特别的东西,有时看上去清澈,有时看上去混沌,有时又像有什么东西一闪,如一道闪电划破茫茫夜空一般,惨淡刹白得让人心悸,等到你再看他时,眼睛里又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一片茫然。这孩子怎么啦?叶子常想,这可不是他这种年龄应该有的东西,这孩子虽然平时看上去目光浑浑噩噩的,但有时看人一眼,像能看到人心里去。

“草根,”叶子说:“算叶子姐姐求你了,好吗?我也不想这么做,这都是赶鸭子上架,我也没有办法了。今天是省上的人来参观,你还是跟姐去吧!”

叶子说得很诚恳,眼里还有些泪光。

草根见了,呆了好一会,终于站起来,扔了砍刀,跟在叶子身后走去。

青皮头天晚上与几个朋友斗酒,第二天醒来不知把车停到哪儿了,怎么想也想不起来,脑袋也炸裂般疼,没办法,只好去找傻丫。

傻丫说:“你怎么没把人丢了呢?”

傻丫给他朋友一个个打电话,都说不知道,青皮傻眼了:“车丢了,我那奔六老子不了我的皮,还等着我拉化肥回去呢!ツ”

傻丫说:“你就那么怕你老子?”

青皮说:“废话,你去问问,堰塘湾村,有几个不怕他的?”

“那他不是都赶上南霸天了。”傻丫说,“你不是想作城里人吗?看来,奔六不死,你是没指望了。”

“我真不明白,对那臭三湾塘有什么守望头?别人像我爹那样,早就在城里买了房,没准还三妻四妾地,早过上花天酒地的生活了。”

“哈哈,”傻丫说:“狼子野心露出来了,不打自招了吧?瞧你心里想的!还在我面前装纯洁,欺骗良家妇女!”

“别,”青皮说:“我可是一不偷二不抢,三不乱趴别个床!”

傻丫说:“谁信呢?”接着,眼珠子咕噜一转,换了话题,“我倒有个办法,保证能治奔六。”

青皮说:“什么办法?”

傻丫说:“你老子不都奔六了吗?和你姐联手,把你老子的企业改股份制,三一三余一,你老子四,你俩三,改时他肯定同意。事后,瞅机会开个董事会,搞个政变,六比四,一下子就把奔六搞下去,你就可以当董事长了!”

青皮心头一阵猛跳,说:“你这手也太黑了吧?哪学的?”

傻丫得意地说:“亏你还想作城里人,这点都没学到,那不是白混了吗?”

“那你爹把太空饭店你的股份给你了吗?”青皮说。

“再狡猾的猎手也斗不过好狐狸!”傻丫说,“傻丫可不傻!”

青皮哈哈大笑,惹得傻丫也笑了,二人傻呵呵地乐成一团,连眼泪也笑出来了,笑得傻丫直喊肚子疼。

傻丫帮他爹打理饭店。傻丫爹也是个农民企业家,他和青皮爹不一样,他整大棚,专搞所谓“太空蔬菜”,还在城里开了家“太空饭店”,专卖他的太空蔬菜,生意十分火爆。他大棚种出来的番茄、茄子、黄瓜、丝瓜,一个个都亮晶晶的,又鲜又嫩,十分诱人,据说,他的“太空蔬菜”种子都是随卫星上过天的,所以才长这么好。青皮给饭店送,特别好这一口,每回都要猛吃“太空蔬菜”,一来二去,他和傻丫好上了。傻丫也不说原因,却再也不让他吃“太空蔬菜”了。他追紧了,傻丫把他带到他爹的大棚去,里面除了种的蔬菜,还有装有许许多多红红绿绿药水的罐子,什么刺鼻的味道都有。青皮倒抽了一口凉气。傻丫说:“这下明白了吧。也不想一下,哪有那么多上过太空的种子?全是些催生素、激素,用这些东西催生的‘太空蔬菜’,我们自个儿从不吃!”

“同我们的一样,全是化肥整出来的。先前,光知道化肥用在庄稼、蔬菜和树木上,压根儿就没想到还能用在养鱼上。养鱼用化肥,这鱼怎么吃!”青皮说,“我们自己都不吃。看那些城里人吃得那么香,我有时也很不安,总觉得自已在整人害人似的!嗨,傻丫!你说,我们以后结婚,会不会生个儿没屁眼呵!”

傻丫很认真地想了想,说:“很可能!”

说罢,二人又大笑起来。傻丫一边笑一边说:“这些事又不是我们干的!再说,一个愿卖,一个愿吃,干我们屁事啊!”

尽管话是如此说,但青皮还是觉得心里沉甸甸ต的,有些忐忑,尤其每次看到那些吃自已送去的花鲢鱼头吃得很香的老人与小孩子时,心里就有一种莫名的犯罪感。

傻丫家离城区不远,以前青皮来过。一马平川,上千亩农田沟壑分明,春天,金黄的油菜开花时,在阳光照耀下如金色的海洋一般,微风吹过,如秋水鼓荡;秋天,收割后的稻田里到处立着草棵子,在残阳辉映下犹如埋伏着千军万马,十分辉煌壮观。可现在呢,到处是塑料大棚,白茫茫一片,几乎看不到一点绿色。这还是绿色的原野吗?青皮有时情不自禁地想,那些从前很让人心旷神怡的绿色,难道都变成了梦中的记忆?

他不由得感到呼吸急促,仿佛大地在白色桎梏下正呼吸困难,遭受着一种谋杀。

这一切都是在大棚的掩盖下进行的。人们走进大棚,看到的都是绿油油的植物和色彩浓艳的红红绿绿的果实,十分养眼诱人。然而青皮爹就没那么幸运了,干的几乎都是阳光下的“罪恶”:用化肥肥塘,用牲畜粪喂,整个三湾塘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他的网箱,水面发黑、发臭,有股臭鸡蛋味,尤其是夏天,风把臭味刮起,远远近近,几十里都弥漫着一种刺鼻的臭味,用这种水浇出来的庄稼,不是发绿而是发黄发蔫,连天上飞的鸟儿也不愿意在这儿落脚,青皮以往早上最爱听的鸟儿鸣叫,也许久许久没听到过了。

为这事,青皮爹没少和乡亲们扯皮打官司。

尽管如此,要扭转起来却很难,草根爹就是例子。 还是1980年前后,急于发家致富的柳奔从外地引进了“肥水养鱼”项目,他承包了堰塘湾村三百多户人畜共用的三湾塘水库,试着人工“肥水养鱼”。所谓“肥水养鱼”实际上就是在养鱼塘中施放尿素、碳铵、过磷酸钙、氯铵、鸡粪等无机化学肥料,使水中的植物和浮游生物快速生长,为鱼提供丰富的食物。通过试养,他尝到了甜头,于是大量施放化肥、鱼药,致使水质恶化。

这些后果并不是一开始就显现的。最初的影响并不是很大,加之又是一项推广的农业新技术,它的后果和影响,也是日积月累,十几年以后才显现的。尽管如此,柳奔每年上交村里近五十万元的承包款,给这个过去几分钱一个劳动日,靠鸡屁股银行过日子的穷山村带来的变化却是巨大的。作为村长,他又带领大家搞种养殖、办企业,不到十年,就甩掉了贫困帽子,虽谈不上小康,却大都告别了茅草房,盖起了瓦房,有的还盖起了二层小搂。因此,村里人对他有一种朴素的尊敬和敬畏,还有一份感激,也因此,人们尽管对他污染环境有意见,多数还是持一种隐忍态度。

草根爹是最早外出打工的人,赚了些钱后回来办养鸡场。没想到他饲养的鸡在饮用了三湾塘的水后,出现大量死亡,四千多只鸡全部死光,近万元损失一下子让草根爹破了产。草根爹一怒把柳奔告上了法庭。官司几经周折,最后判下来,说柳奔向水库中投入大量的化肥养鱼,致使水库的水质呈弱碱性,与鸡的死亡具有因果关系,负有一定责任,但原告在从事肉鸡的专业养殖期间,理应对鸡的饮用水水质进行经常性检测,因其疏忽大意未及时发现水质变化,亦有过错,应承担一部分损失。判定柳奔对草根爹包括鉴定费、诉讼费、误工费等等二万多元损失,赔偿三千元。草根爹又气又恨,外出打工时出车祸死了,草根娘后来也外出打工并与人结了婚。她放心不下草根,千里迢迢回来接草根,可草根却像不认识她似的。

草根娘无论怎么说,他都只摇头,甚至干脆不理她。最后草根娘只好流着泪,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草根爹的遭遇,也从另一方面映证了奔的权威,让更多的人对他敢怒而不敢言。

这也是青皮觉得他像大山一样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原因。无奈,只好用撒赖、插科打诨、装痞子来对付他爹,只要一有机会,便在外面聚餐酗酒,发泄。好在城乡差距在青皮身上,只有开车大半天时间。只要一进城,尤其是和傻丫在一起,许多郁闷✯就被酒掏空了,有时喝醉了,同傻丫一起,踉踉跄跄地走在城市街道上,车水马龙,霓虹灯闪烁,他竟有一种做梦的感觉,真不想回到堰塘湾村去。

“可是,我们毕竟不是城里人啊,我们的根不在这里,我们很难与他们融在一起。”偶尔,他也会想起姐姐叶子常说的一句话,“金窝银窝,不如自已的狗窝,不管堰塘湾村是富是穷,是美是丑,它早就融进了我们的血液里,生命里。只有回到这儿,哪怕静静地守望着它,我的心就会平静下来,重新鼓起生活的勇气。”

其实,这种感觉青皮也有。有烦恼时,青皮会爬上堰塘湾村背后的山岗,望着绵延起伏布满松柏的峰峦,回想起儿时与伙伴们一起割草、放牛,在三湾塘里戏水、嬉戏、打闹时的情景。那时的天真蓝、水真清呵!而自从他老爹承包养以来,他就从未下水游泳过。他和伙伴们的这份乐趣,也被坏了的水质给夺了。

带着这份心情喝酒,能喝好吗?一喝高以后,人事都不省,连车放哪儿,也不知道了。

好在傻丫一通电话打过,终于搞明白,青皮车乱停乱放,被清障车拖走了。傻丫陪他去交了罚款,然后去装化肥。见青皮扛那么多袋化肥上车,连傻丫也有些吃惊:“怎么?要给塘里下那么多化肥呀?”

“这算什么?”青皮说,“草根记了一笔账,一年百多吨呢!”

“草根记这个干什么呀?”傻丫说。

“是啊,”青皮心里咯噔一跳,沉思了好一会儿,“草根记这个干什么呀?!”

看来,傻丫还真不傻,凡事比他多一个心眼儿。

人群是渐渐聚集起来的,而且,多是些老人妇女。

或许,慑于柳奔的权威,最初,人们都沉默着,所以,气氛显得有些紧张、沉闷而压抑。

柳奔也感到有些意外,怎么会有这么多人聚集在这里?难道,他们事先知道省上要来人?可这事事先没有几个人知道呀?他下意识地回头去看陈颇,陈颇却正扭过头去,回避了他的目光。

其实,这事如果奔怨陈颇的话,他真是冤死了。咋晚,他和叶子几乎一晚都没合过眼,因为这次省上来人,几乎就是冲着叶子的留守儿童学校来的。虽然白天他们大多数要到叶子这儿来上课,但平常留宿的也就几个人。要把其余的留守儿童弄到学校来住两天还真不容易,不但要给他们爷爷奶奶婶婶大娘说好话,还要对这些孩子连哄带劝,好不容易弄到学校了,这个要拉屎那个要撒尿,哭的哭,闹的闹,搞得陈颇和叶子手忙脚乱,而陈颇还要受叶子埋怨,说他捉个虱子在头上爬,自找的,自作自受。好不容易到下半夜孩子们睡着了,他才眯会眼睛,迷迷糊糊地刚打了个盹,天就亮了。刚洗把脸,柳奔就差人来喊他作准备,说还有许多事要商量,临走时本想再关照叶子几句,见她依在孩子们身边睡得正香,不忍心打扰她,便脱下衣服给她盖上,轻脚轻手地走出来,掩上门走了。

其时,月亮刚刚落土,田野山林静悄悄的,深黑的水面泛着微微的粼光。叶子的学校说是学校,其实就是泥墙牛胁巴窗子的一排大廊房,前头一间作教室,里面一些破旧的桌凳,中间原本是过去老师的办公室兼卧室,现在用课桌拼了一个通铺,叶子和孩子们就住在这儿。最后是厨房。条件简陋,就连柳奔也纳闷,为什么娇生惯养的女儿会吃得下来这份苦,好几次劝她放弃,可叶子就是不听,说多了还觉得他烦。再不就是一句话:“你不懂!”硬生生地顶回去。

这可就奇了怪了,柳奔活了几十岁,反倒不懂这黄毛丫头的了。

“这就叫代沟。”青皮说,“我们和你们活得不一样!老爸,你知道什么叫80后吗?”

一句话,倒真把柳奔呛住了。

柳奔便去问陈颇。

“80后?”陈颇也不知道柳奔为什么要问这个,“简单说,就是80年后出生的人……” 陈颇一下明白了,大概是青皮闹的,就说:“80后喜欢肯德基、麦当劳,备受争议的一代,他们认为自己该怎么活就怎么活,我不欠别人,别人也不欠我,所以有人说他们没有社会责任感,其实,他们对自已在意的东西还是蛮在意的。”

柳奔听起来有点弯弯绕,但有一句话他听进去了“没有社会责任感”。他哼了一声,说:“怪不得,感情这些泡在蜜罐子里长大的青皮都他妈是些混混!”

他恨儿子不争气,好不容易供个叶子大学毕业,又在城里混不下去回了乡,所以心里憋着气,但他这句脱口而出的话,却让陈颇不高兴了。

这不是“一竹竿打死一湾人吗?”陈颇很不舒服,他也是80后呢!他很想解释几句,后来一想,算了吧,本来就不是一代人,还有代沟,柳奔不仅听不进去,不定还会说些难听的,这不是给自已找不自在吗?

柳奔是解放那年出生的,论说应该赶上好日子了,没曾想8岁时就碰上什么“大跃进”“人民公社”“三年自然灾害”,村子里饿死了不少人,柳奔没饿死,但那饥饿的感觉却让他刻骨铭心,一想起来就有一种如履薄冰的感觉,所以抓钱囤粮,在他潜意识里十分强烈,如果一旦家里手里没有钱粮,他就有一种恐慌的感觉。16岁初中毕业时,又赶上了“文化大革命”,父亲作为老支书被造反派打死,被迫回乡务农的他被当成反革命子女遭到迫害,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让他意识到权力的重要。于是,他埋头苦干,终于打拼出一片天地。现在,尽管有时他也自嘲:“我都是50多奔60岁的人了,钱嘛,纸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但心里,却依然把它看得很重。

他脑瓜子灵,点子多,但正如叶子所说,他那种渗透在他骨子里的“农民意识”却是根深蒂固的。他不仅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地抓住他能抓到的一切,尽管有钱,还是很“克己”,穿着朴素,生活简单,更不高消费,提起城里人让别人“洗脚”就嗤之以鼻。三年前老婆死后,尽管儿女都劝他找个伴,但他却想都没想就拒绝了,惹得青皮老说他:“老爸,你也苦了一辈子了,就不能对自已好点?”

叶子也说:“你又不消费,挣那么多钱有什么意思?俗话说,鸟有鸟食,蛇有蛇道,我们也有脚有手,犯不上为我们操心。”

“你们还年轻,不懂!”他根本不听他们的,依然我行我素。

尽管省上的人是冲叶子和她的留守儿童来的, 好几天陈颇还在心里与柳奔生气,所以一直泡在叶子那儿,没去村口接省上来的人。

省上来的是一个办公厅副主任,看上去还挺年青的,听说以前给领导当过秘书,所以升迁得很快。即使下乡,也西装革履,打着领带,头发上擦了摩丝,戴着眼镜,脸上笑容可掬,伸出手,用指尖与每个人象征性地握了握,那手指软绵绵的,有点滑。这让陈颇感到很不舒服,觉得他有些居高临下、假模假式的。老实说,陈颇本来出生农村,虽然也戴着眼镜,回乡当村长助理快三年了,经过日晒风吹,摸爬滚打,更结实、更黧黑,但却显得精神、干练。或许正因为如此吧,那姓王的副主任目光在他脸上多停留了一会:“听说,你是大学生村官?”

陈颇点点头,表情很平静。

“你是本地人吧?” 不知王主任见了他那么沉静的神情有了触动还是怎么的,说:“你身上好像有种东西触动我,是什么呢?我也说不清楚。不过,好好干,农村真的很需要你这种年青人。”

由于他主要是冲叶子来的,所以第一站就到了叶子的学校。

村级公路是泥石路,是机耕道改建的,不好走,但王主任还是蛮有兴致。他说,二十年前他大学刚毕业时来过这一带,是锻炼抓春耕生产,那会儿这里很穷,茅草房、补巴裤,红苕青菜,穷呵!没想到,现在变化真大,没有了茅草房,还有不少人盖了两层楼,尤其是看了村里面粉加工厂、砖瓦厂、村民的养鸡场、养猪场后,他由衷地对柳奔说:“看来,一个村、一个地区要发展,还真离不开一个好带头人呵!”

他在山垭口停下来,望着远处的三湾塘,这里的确与过去很不一样了,绵延起伏的山岗上,果树成林,山坡上的庄稼,蓝天、白云、青山、绿水,饮烟袅袅,不由得很感慨:“柳奔,我们都应该像你一样,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呵!”

柳奔心里虽然很受用,但还是很低调,只频频点头,说:“没什么,没什么,应该的。”

这时,王主任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咦,这下面不是三湾塘吗?怎么那些人舍近求远,跑到山里去担水吃?”

柳奔也知道村里人不愿吃三湾塘水进山担水吃的事,他也曾考虑从山上引水的事,只不过事多一忙,把这事忘了。看见这么多人担水,还多是些老妇,也有些觉得过意不去。

倒是陈颇替他解了围:“山里水质好,所以大家舍近求远”。

王主任看了他一眼,露出很欣赏的眼神,不再问,便径直进了学校。

学校在王主任眼里自然显得很寒酸,牛胁巴窗子,老式课桌,一群穿着破旧,黑面庞、大眼睛的孩子,让他很感慨。尽管他见多识广,但这样的情形还是让他心软了,眼眶也湿润了,他没想到,这里的孩子上学还是这么艰苦。尤其是他走到最后一排,看到草根后,他在他面前蹲下来,伸出手,用手指理了理他的头发,又用手掌去拂拭他脸上的泥垢。他做得很真诚,一点也不矫揉造作。这让叶子心里一热,就是陈颇,心里也很感动,对他的印象也有些改变了。

“孩子,”王主任问,“你叫什么名字?”

草根说:“草根。”

王主任:“你也是留守儿童?”

草根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叶子赶紧说:“是。他爸打工时遇车祸死了,他妈长期在外打工,现在连消息也没有了。”

王主任立即摸出三百块钱来:“这点钱拿着。”

草根却不接:“为什么?”

柳奔接过钱硬往草根衣兜里塞:“拿着吧,这是看你可怜……”

草根看了他一眼,推开他的手,站起来,一声不响地走出了教室。柳奔要追出去,被王主任拦住了:“算了,让他去吧,我觉得这孩子倒蛮有志气的。”

王主任话是这么说,但毕竟心里还是有些不快,所以在以后的参观中,话也少了,兴趣也不太高。没想到在村委会门前,又遇到了村里人聚集在那儿,明显有点示威的味道,脸色就变得有些难看起来。 村委会没有专门的办公场所,柳奔就在三湾塘场拨出两间房子作了办公室。三湾塘水面很宽,里面密密麻麻地布满网箱。王主任注意到,水面倒是绿的,但愈往深处却愈发黑,这似乎有些不正常,水岸边的草倒是很茂盛,但颜色乌黑乌黑中泛着黄绿,微风吹过,一阵阵臭鸡蛋味飘过来,弥漫在空气中,十分难闻。聚集在这儿的村民老老少少大概有二三十个,他们面前有几个水桶,里面盛了从山里打来的水。王主任看这阵势,心里已明白了几分,便问柳奔:“你们的水污染超标了吗?”

柳奔说:“有点吧”。

王主任说:“那为什么不想办法?”

陈颇说:“也不是没想,我们正计划用竹筒从山里引水进村,可是有点问题,一是资金不足,二是人畜饮用水虽然解决了,但土地灌溉呢?解决不了。”

妈的!柳奔听了陈颇的话,看他一副不动声色的情形,不由得在心里骂,真不知陈颇是在帮他,还是在损他。

“是呵,这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办法”,王主任也沉吟起来,心下也有些吃惊,“难道,这水灌溉也有问题?”

于是人们七嘴八舌地说起来,主要还是反映塘水由于严重污染,人畜不能吃,甚至用水洗衣服,衣服干了以后也残存着臭味,更严重的是,作为灌溉用水的塘水,浇了庄稼庄稼发黄发黑萎死,果树浇了,有的不挂果,有的挂果以后果实青苦灰,严重影响了粮食和蔬果产量。

其实,陈颇也明白,水库严重污染,浇了庄稼庄稼发黄发黑萎死,果树浇了,有的不挂果,但还不普遍,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如果水库污染问题不解决,后果是难以想象的,说不定比村民们描述的还严重。

然而,场承包收入又是村里的主要来源,这不能不让他有所顾忌。假如一旦他接手柳奔出任村主任,没有这笔收入可是不小的损失。所以,尽管他对污染的严重性有觉察,内心还是矛盾的。

柳奔听着听着,情绪激动起来。他毕竟是农民,话粗莽直接:“哦,你们现在就反对了?我问你们,你们哪一个没有亨受过鱼塘的好处?这水吃也吃不得了?浇地也浇不得了?吃了要死人?”正好草根提了一桶水,里面还有一条花鲢。柳奔拿起桶里的瓢,舀了一大瓢水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了,“我今天就喝这塘里的水了!看得不得死人!”

村民都被他震住了,他们没想到柳奔会这样,一时都无话。王主任也有些发愣,他也没想到,柳奔还真“横”。

柳奔接着一把拉过草根:“你们问问他!这水吃不吃得?!这吃不吃得?两年多了,草根都是吃的这塘里的水,这塘里的鱼少说也吃了两、三百斤,看他有没有事?”

王主任就问草根:“这是真的?”

草根说:“是真的,我都记着账呢。”

“记账?”王主任不解,“你为什么要记账?”

“这些我都是要还的。”草根说,“我不想白吃。”

“那?”王主任说,“你真的没事吗?”

草根点点头。

王主任便站起来对大家说:“好了,今天大家反映的问题我已经知道了。饮用水的问题村委会已经有安排了。我相信很快会解决的,柳主任、陈助理,你们说是吧?”见二人点了头,他又说,“至于水库污染的问题,我回去后会同相关部门研究解决,好吗?”

还能怎么样呢?领导都这么说了,也算达到反映的目的了吧,村民们于是三三两两散去。

吃饭时,王主任对柳奔说:“嗨,你该不会真的拿塘里的给我们吃吧?”

“怎么会呢?”柳奔说,“我早准备好了,是专门去买的大河鱼,青波、江团呢!”

“你这个主任还是蛮会当的嘛。”王主任说,“不过,我闻了一下,那水真臭,你怎么就喝得下去?”

“农村人嘛,”柳奔说,“什么苦没吃过,喝这点水算什么?”

陈颇听了,心里却觉出一种悲哀,一丝苦:难道,这就是我们苦苦期待和守望的“农村人”的处境与宿命吗?

车一到场,傻丫一眼就看见了蹲在墙角呆呆地望着三湾塘水面的草根。

草根穿得很破旧,头发蓬乱着,身材不高,面色黧黑,眼角竟有了细细的皱纹,初一看,有些木讷,但走近一看,在那双微眯的眼睛里,似乎闪烁着一种细微而复杂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一时又说不出来。傻丫跳下车径直向他走去。

“嗨!”青皮喊,“你干什么呢?我还要去下货呢!”

傻丫盯着草根看:“你去下货行吧,我在这儿玩一会儿。”

“真是傻到一块儿了!”青皮一边把车开走,一边喊,“小心,他要咬人的!”

傻丫下意识地站起来,往后退了一步。

草根白了她一眼:“你也信?!我又不是狗,我怎么会咬你?!”

傻丫笑起来:“我看出来了,你还真不是狗!”说罢,傻丫索性在他身边坐下来,用手理了理他的头发,又用手擦了擦他的脸,“这脸多脏啊,你也不怕别人把你当叫花子?”

傻丫的手嫩嫩的,很暖和。这让草根心里好一阵感动,童年时母亲抚摸自已的感觉一下子唤了回来。他眼睛有些湿润了,但咬牙忍着。

“你是青皮的马仔?”草根说。

“电视剧看多了吧?什么马仔不马仔的,多难听啊。”傻丫说,“我是青皮的女朋友,我叫傻丫,叫我傻丫姐!”

草根打量了她一番,不言声。他觉得,傻丫怎么看怎么舒服,大眼睛,饱满的嘴唇,眼里透着温馨、灵气,脸上老挂着笑容,又开朗,又活泼,他真想有这么一个好姐姐,可他就是叫不出来。其实,叶子姐姐也是一个好姐姐,可是,叶子姐与傻丫不一样,叶子姐话不多,话都留到课堂上说了,叶子姐对人很关心,对他们听懂课没有、吃饭没有、上学安不安全、睡觉睡好没有……几乎是无微不至,但那是一种母亲、老师式พ的关怀,有些居高临下,让人敬畏。所以,心底里,他倒更愿意叫傻丫姐,向傻丫敞开心扉。

可傻丫压根就不是来了解草根的,她只是好奇,觉得草根很好玩,当然,也带着一种女性特有的母性和姐姐似的关怀……。 有时事情往往是这样,这种或许可以防止日后悲剧发生的机会,就这样在阴差阳错中悄悄逝去了。

后来,两人玩得很“疯”。草根带着她,沿着三湾塘飞跑。三湾塘水面宽阔,布满密密麻麻的网箱,看上去倒是颇为壮观,但傻丫嫌臭。于是二人就往山上跑,直到傻丫累得跑不动了,他们才停下来。不知不觉太阳快下山了,所有的光辉渐渐被西天拥着的云岚收敛,夕幕便垂下它的眼帘来。他们在一堆土丘前坐下来。草根沉默而专注地望着连绵起伏的山岗,许久没说话。四周都在渐渐黯淡下去,黄昏苍茫的时刻正在来临。一切都变得凝寂,天地那么广阔、朦胧,又显得十分混沌。这种情形很容易让人伤感,即使如傻丫这种性格开朗的女孩子也免不了,她也许久没说话。她记得不知什么人说过:乡村是一把陈年老锁,记忆与风擦肩而过时,最容易撩起往事的帘子,让无数的命运飘落。

突然,傻丫一下子明白了,这个草根果然人小鬼大,他并不是随便带她往这儿跑的。问道:“嗨,你怕是有意把我带到这儿来的吧?”

草根没回答,但他的神情似乎已经默认了。

“你看见我们面前的这块土地和背后的坟了吗?”草根说。

傻丫说:“看到了,怎么啦?”

“这地是我家的。”草根说,“坟里埋的是我爹。他和青皮爹斗过,可是没斗赢,败得很惨。”

傻丫心一沉:“你咋鬼心眼那么多呢?”

草根没理她,他走到他爹坟前磕了头,然后走进地里。地里显然从来没有打理过,杂草、麦子都在长,良莠不齐。草根在地里徜徉着,拨开麦穗、杂草,了些麦粒在嘴里嚼着。傻丫问:“这麦子是你下的种?”

傻丫说:“这有收获吗?还不如撩荒算了。”

“是呵,这是我的地。”草根说,“不管有没有收获,反正我下种了。麦苗和稗子都在长。是呵,都在长。也许,以后麦田成了稗子,稗子成了麦苗,都没准。而且,你听说过吗?小米就是由稗子培育成的呢。”

“你咋想那么复杂呢?”傻丫说,“你不怕你那小脑瓜子胀暴?”

“反正,”草根循着自已的思路,从地上捧起一捧泥土,他把脸紧紧地贴在泥土上,贪婪地嗅着泥土的气息说,“反正我以后死了,也要埋在这儿。”

草根对土地的那种虔诚,那种爱恨交织的敬畏之心,突然让傻丫对草根有了一种别样的认识。过去,她也听青皮说过草根的事。现在,她有些明白,草根不愿意跟她娘走的原因了。

正在这时,青皮在山岗下扯着嗓子大声喊傻丫。傻丫也觉得自已有些过分了,一进村就玩消失,而且是同一个孩子疯玩了这么久,于是大声应答着,跑下山去了。

天没亮,青皮就把草根叫起来了。夜幕低垂,夜露沉淀成早晨的寒霜,水面黑黢黢的。草根睡眼朦胧地爬上船。叶子摇着桨,草根和青皮一人坐在舱头,一人坐在舱尾,用瓢舀起化肥,向水面上泼撒。小船在网箱中穿行着,不时有大鱼跃出水面,打得水面扑啦啦响。清晨不像白天,水面虽然仍有臭鸡蛋味,但夜露和清风还是让人感到清爽。当天空流出血红的黎明时,舱里几百斤化肥也泼撒得差不多了。

泼撒化肥时,三人似乎都没有说话,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回到岸边时,傻丫在码头上迎着他们,她问:“完了?”

青皮说:“完了。”

草根走后,吃饭时,傻丫问:“你们想好了?”

叶子就问:“什么想好了?”

“算计你家老爷子呗。”傻丫说。

“你以为这是过家家呀!”叶子说,“他会听我们的吗?”

“这不过是早晚的事。”傻丫说,“你爹也该退二线了。青皮,你说是吧?”

“那我只有把你卖了。”青皮一脸坏笑地望着傻丫,“就看你愿不愿意了。”

“我?”傻丫懵了,“怎么卖?”

“你提的条件,”青皮说,“不分家,就不和我结婚。”

“不过,”叶子说,“我们让老爷子退二线,能行吗?如果不投化肥养,场关闭了,村里没有经济收入了怎么办?”

“你就放心吧,”青皮说,“这是陈颇的主意,三湾塘水清了,周边上千亩桃花、柑橘,我们搞生态观光农业。他说已经有人看了他的设计规划,表示愿意支持和投资。何况,这也是为老爹好,你就愿意那么多人和子子孙孙骂他缺德吗?”

“可是,”叶子说,“陈颇的规划,爹这一关就过不了。”

“所以才要他下课嘛。”青皮说,“你就不想陈颇有出息?”

“我怕偷鸡不成蚀把米,反倒害了他。”叶子说,“马上就要竞选村长了。”

“所以叫陈颇别出面呀!”傻丫说。

“是你出的烂点子吧?”叶子说,“不是你,借青皮十个胆子,他也不敢!”

“别狗咬吕洞滨。”傻丫说,“我也请教了高人,这都是有法律依据的。”

“高人?”叶子说“谁?”

“这就不用你管啦!”傻丫与青皮交换了一下眼色。叶子一下子明白了,“陈颇!一定是陈颇在后面摇鹅毛扇,这个没良心的东西!”

“这样说不好吧?”傻丫说,“我们可是同一条战壕的战友。叶子姐你想想,这个家早晚都是我们几个的,你爹辛苦一辈子了,也该歇歇了。”

“你这人真可怕!”叶子说,“我以后可得小心点。”

“不过,”傻丫说,“那个草根,我有点琢磨不透,好像心里藏着什么事。”

“我也觉得他挺奇怪。”叶子说,“他老让我给他借一些法律方面的书,有一次带他进城,我找半天没找到他,结果他跑到一个律师事务所去找律师谈了半天,也不知扯了些什么。后来在回来的路上,还问我什么叫以身试法,把我也问懵了。”

“不就是一个小屁孩嘛,”青皮说,“用不着那么紧张。”

“不一定吧。”叶子说,“后来,我去问陈颇,陈颇说草根不过是孩子气,你和他较真,不是也孩子气了吗?”

大家觉得也是,于是不再说草根,话题也转到陈颇身上来。 青皮说:“姐,你应该了解陈颇哥,他不会是在利用我们吧?我琢磨着,老爹在他读研究生时,也没少帮过他,他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堰塘湾村好。一旦我们帮他成功了,他会不会把我们也卖了?”

“是呵,”傻丫说,“人心隔肚皮,谁知他ฉ是不是真心啊?”

叶子说:“陈颇说过,如果说我们还希望农村有一个好的未来的话,这个责任将历史地落在我们头上。老实说,我也想留在城里,可是我更清楚,在城市找一个工作多艰难。回过头再看看农村,我出生在那里,熟悉那里,工作起来会得心应手得多。再想一想,如果青年人都走了,打工去了,那么,谁来守望着我们的家园?并且,在这许多人都因为它贫瘠而离开时,我们依然不放弃,它是不是会给我们更大的发展空间呢?他想有一番作为,我想应该是真的。”

尽管如此,叶子还是有一种对老爹背叛的负罪感,心里也觉得郁闷。

起伏绵延的山岗下,三湾塘的水面闪烁着粼粼波光。如果把气味排在一边的话,柔和平静的水面还是很美的。这时,叶子看见湖边有火光。于是她站起来,向湖边走去。走近了,才发现是草根在那儿。他面前的树枝支架上有一个鼎锅,里面煮着汤面,他正在那儿吃着。

叶子说:“草根,你是用三湾塘里的水煮的场里的?”

草根说:“是啊?”

叶子说:“难道说你不知道这水和都有污染?”

草根说:“三年了,都这样,都习惯了。”

叶子说:“不行!长期这样,你会得病的!”

草根说:“也许吧。”草根说“我就是想试一试?”

叶子想起他曾说过的“以身试法”,心里不由一沉,“这怎么行?!你可别拿自己的健康、生命开玩笑!”

草根放下碗,望着湖面,许久许久才说:“叶子姐,你真的很在意我吗?”

叶子说:“我是你姐,也是你老师,我在意你,也在意你们每一个人!对我来说,你们三十六个,一个都不能少!答应我,别吃了!要不,姐同你一块吃!”

说罢,叶子舀了一勺汤,刚喝进嘴里便哇地一口吐出来,那味道实在是太苦不说,还有一股臭鸡蛋味。叶子眼泪都流出来了:“草根,叶子姐求你了!别吃了好吗?我知道你恨我爹,我爹是不对,可你也不能这样自暴自弃呵!你才多大呵?你还有前途,你还有未来!你不能放弃呵!你要相信我,相信陈颇、青皮哥,我们不会让你爹那样的事再发生的。”

草根扭过头来,望着她,嘴唇嚅动着,许久才说:“叶子姐,如果今后草根做了什么,你会原谅我,不记恨我吗?”

“你会做什么呢?”叶子说,“别说傻话了,姐只希望你好好读书,长大,大家都盼望你出息!”

草根心里一动,想哭,想扑进叶子怀里恸哭,像孩子扑进母亲怀里一样恸哭,可是他终于没有,他咬牙忍住了。

半夜里,有人偷猪,被巡夜的柳奔发现了。奔一边喊,一边追上去。从车上跳下几个偷猪的人,反倒把柳奔打了。柳奔被刺了一刀,幸好只在胳膊上划了一下,但他的腰却被木棒重重地打了一下,伤了骨椎,连坐起来都有问题了。

年初时,陈颇在网上看到国外有人用玉米提炼植物油以应付伊拉克战争以来油价飞涨,加之物价上涨,养猪成本增加,便预期猪肉价格会上涨,于是动员大家养猪。到年末,果然猪肉价格一路攀升。快到春节时,周围村庄几乎无猪可杀。堰塘湾村村民十分高兴,都交口称赞大学生村官陈颇。陈颇也挺高兴,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有人偷猪。听到柳奔喊声带人赶去时,柳奔已经被打伤了,那些偷猪的人也扔下猪跑了。

村里人本来就觉得欠着柳奔的情,这下村主任又为保护村民的猪被打成重伤,大家更是觉得过意不去,于是络绎不绝地到医院来看他,一些给他提过意见的人,更是连声道歉,说像柳奔这样的村长上哪儿去找?柳奔听了,反倒安慰乡亲们,说办养场的确多少对环境有影响,他对不起大家,他已经注意到这个问题,拨了10多万资金用于从山里引水解决大家人畜饮水的问题;至于三湾塘水,他已请教了专家,至少目前灌溉用还是没有问题的。他的一番话,让许多人都感动得泪流满面。陈颇在旁边听了,觉察到奔内心的想法并没有多大改变,他想竞争村长并推行环保和旅游生态农业会更困难了,心里有些失落,但奔的行为确实令他敬重,便一边专心地安排柳奔的手术治疗和守在他身边,一边抽出时间安排村里工作。

柳奔其实一直知道陈颇的心思,他内心也很复杂,一方面,他很欣赏陈颇的成稳、踏实,吃苦耐劳、一门心思想干出成就,另一方面又不喜欢他心思太重,总觉得他有些偏执,老认为场污染环境,却不顾及场对村子的贡献和经济的重要,打场关闭的主意,私心里更觉得这是对自己几十年成就的否定。现在自已受伤了,又觉得有些无可奈何。在人们走后,他对陈颇说:“小陈,你也看到了,我这伤一时半会儿好不了。即使好些,大概也离不开轮椅了,马上就要改选,你放心,我会推荐你的。不过,我有两件事拜托你,你能答应吗?”

“别这样说。”陈颇说,“你现在主要是养伤,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奔拉住他的手:“你一定要听我说,第一,我把叶子交给你了,你一定要对他好。第二,我知道,青皮、傻丫一直在鼓动叶子分家,我准备把家产、包括场股份分三份,青皮、叶子各三,我四。如果青皮、叶子要停止网箱养和你一起搞生态旅游观光农业,只要我不当村长了,我也不反对。”说到这里,他无奈地苦笑了一下,“但是,从心里说,无论功也罢、过也罢,顽固也罢、保守也罢,我的后半生都和场联系在一起的。所以,我告诉你,只要我一天还当村长,我就不会关闭场。”

“这个我理解。”陈颇说,“不是还没改选吗?你现在还是村长呵!”

柳奔说:“那好吧,我们就等选举结果吧。”

随即,他把叶子、青皮叫到身边,让陈颇主持,请来公证人,将氏家族企业进行了股份制划分,让青皮出任总经理,叶子任副总经理进行具体管理,他仍作董事长,并且规定,企业重大改变和决策必须获三分之二以上通过,这样一来,即使叶子、青皮所持有的所有股份加在一起也达不到三分之二以上,把青皮和叶子想“政变”的可能性彻底堵死了,最终决策权依然牢牢地掌握在他柳奔手里。 叶子和青皮很无奈,却只能如此了。

一个月后,选举如期举行。那是一个晴朗的日子。选举会场选在村头晒谷场,鲜红的横幅,用木板搭起的主席台上。乡里来了人。柳奔坐着轮椅也到了现场。村里老老少少都来了。青皮和叶子显得很亢奋,就连陈颇也显得很激动。他们知道,这是他们最后的机会了。

村里几乎所有人都来了。叶子唯独没看见草根。她觉得很奇怪。这才想起,已经好几天没看见草根了。他到底到哪儿去了呢?

这时,乡长已经宣布选举开始,由两位候选人发表演讲。陈颇先讲,他把自已的规划、想法在会上讲了。他声音洪亮,显得很有激情,额头上汗都出来了。大家听了直鼓掌。乡长也表示了赞许和肯定。轮到柳奔时,他出人意外地说:“我也没什么新的计划,只想把旧有的企业搞好,为大家谋点福利。过去做了许多事,有好的,有不好的,没办法,不好的,只能尽力去弥补,比如引水解决人畜饮水的问题等等。我现在身体不行了,只能动口,动不了手,不能身体力行了。你们还是支持陈颇吧。他年青,有知识,有事业心。我在位时,有什么不周,对大家不起的,大家看在我一片好心上,多担待点吧……”说着,他声音哽噎了。台下不少村民也唏嘘起来,一时会场的气氛显得有些沉闷、压抑。

乡长听了,也很感动,他说,无论柳奔还继不继续担任村长,他做出的成绩是有目共睹的,是值得肯定的。接着,宣布开始选举。

选举完后开始唱票。开始两人的票还咬得很紧,后来,柳奔渐渐占了上风,最后,以高出三分之一的票数当选,连任村长。

乡长带头鼓掌,祝贺柳奔连任。

陈颇是冷静、清醒的。他明白,他与柳奔比较起来还差得很远,何况原本就没有简单的是非观念,理解和同情很容易混淆人们的视线。柳奔也非常清楚这一点,所以他能在关键时刻让自已的“情感投资”获得回报,他会将任何一种不利变为有利。在这方面,他陈颇还需历练。他立即向柳奔表示了祝贺,并表态一如既往地做好他的助手,并支持他的工作。

当天晚上,陈颇一个人来到三湾塘边,大口大口地,甚至是狠狠地、贪婪地呼吸着水面飘浮的带臭鸡蛋味的气息。他要让这臭味深深地映进他的脑海,留在他的心里,以此警醒,自省。

他想:如果你不能改变它,你就必须忍受它。

选举后不久,传来一个惊人的消息,草根住进了医院,而且,他作为原告起诉了柳奔,把柳奔告上了法庭。

原来,一年前草根就已经申请了法律援助。他请教了律师。律师告诉他,这一类案件最重要的是取证难,他父亲的官司就输在取证上,污染源和污染受害者必须有必然联系。那时,草根已经感到了身体不适。他到医院作了检查,医生查不出病因,但经过询问知道草根长期饮用用化肥养鱼的池水后,怀疑与氨氮、硝酸盐、酚类有关。尤其是硝酸盐。如果在养鱼水体中长期施用氮素化肥,则氮就会以硝酸盐的形式存在。水体中硝酸的含量如果很高就会引起人体变性血红蛋白症。水体中对鱼类有害的成分,还有亚硝酸盐和亚硝酸态氮,它们进入浮游生物(藻类、菌类、寄生虫等)体内,被鱼类摄食后可在体内积累。这些物质还能与胺类反应,生成具有致癌、致畸作用的亚硝酸胺类。经医生检查,确诊草根因此致病,医生告诫他必须立即治疗和停止食用这种和水。

草根听后,在律师帮助下送水去进行化验。水质化验报告、医院的诊断、草根的原始记录,包括律师的调查记录、取证,终于构成了完整的证据链。但这时,草根已经病情恶化,不得不住进医院后,他才告诉律师,他为这一天准备了很久,他想用自已的身体来证明场的危害,从某种程度上说,就是“以身试法”。但他不后悔,他要用生命抗争,哪怕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也不能让更多的人受害。律师们听了十分震惊,十分同情和感动,于是一边起诉,一边把他送进医院,并发动社会捐助,拯救这个患上绝症的留守儿童。

尽管法庭上双方委托律师辩论得十分激烈,也引起了媒体的广泛关注,但作为当事人的奔和草根都没有出席,也不接受媒体采访。他们都保持着沉默,静候着法庭的裁决。

就在这时,三湾塘鱼场爆发了大规模的蓝藻,奔鱼场的几万斤全部死光,损失十分惨重。

这让柳奔十分震惊,眼前不断浮现出草根的身影。他不由得陷入深刻的忏悔与反省中。

终于,他取出仅有的20万元存款,叫上陈颇、叶子、青皮、傻丫一起来到医院,他决心向草根忏悔,要不惜一切代价为他治病。

可是,当他们来到医院时,草根已经不在了,只留给了他们一封信。

“陈颇、青皮哥、叶子、傻丫姐,当你们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不在这个城市了。我自已也不知道到哪儿去。我曾经期望留在家乡,可是,我想回也回不去了,最后我还是把家乡,还有属于我的那片地弄丢了,连我自已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不恨柳奔叔。或许像律师告诉我的,对任何事物的认识,都有一个过程。对柳奔叔、还有你们和我,这个过程都是一样的,只不过付出的代价不同。尽管如此,我也不后悔。所以你们现在明白了吧,官司无论输赢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

我想出去走走、看看。或许有一天,我会回来;或许,我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但草根就是草根,它在土里也守望着自己的家乡。当有一天,你们看到一片片草又长绿了时,或许,我就在其中………

爱你们的 草根”

柳奔听陈颇读完信,百感交集,眼泪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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