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君三千泪
1.
东天门三十里有处仙河,名唤秀水,传闻此乃女娲娘娘的眼泪所化。
今日天刚蒙蒙亮,秀水河两岸已人头攒动,五百年一度的河伯继任典在即,方圆百里内的仙界子民都赶来凑热闹。
新任河伯是个老仙,人唤长白翁,是上一任河伯的亲弟弟。
十三长老将象征河伯身份的河图缓缓递给长白翁,原本平静的水面,却无端起了涟漪,鸥鹭惊飞。
只见远处一股巨浪逆行而上,浪尖上站着一对华服璧人,女子冷艳,白绫覆眼,仙袂随风飘然,一旁少年英朗秀气,微笑始终浮在嘴边,直让人心头一暖。
两人自巨浪翩然而下,长白翁接河图的手颤了一颤,望着眼前女子已然大惊,再看一旁少年,正有意无意地用食指把玩水玉腰牌,那块能呼风唤雨的腰牌上刻着“北海水神”四个大字,俨然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哗声一片。
少年将覆眼女子扶至长白翁跟前,女子摸索着拉上长白翁的手,道:“没想到我还活着吧,叔父?”
“阿,阿岚……”长白翁咋舌。
“叔父不是一直想抓阿岚房里的‘奸夫’吗?我把他带来了。”伸手示意一旁的少年。
少年心领神会地接过阿岚的手握在掌心,又朝长白翁挥了挥手:“叔父您好。”
长白翁脸色煞白,一屈膝跪了下来:“可不敢当……”转而又喜笑颜开地朝阿岚道,“这河伯的位子,叔父本就一直给你留着的,现在你回来了,这河图你好好收着。”说罢将河图递到阿岚手上,又警惕地看了看她身后的少年,才缓缓俯首,“长白翁参见秀水河新任河伯,拜见北海水神!”众人闻言纷纷依样跪拜。
阿岚未作声,接过河图,嘴角依稀有冷笑划过。
少年揽住阿岚瘦弱的肩膀,对长白翁道:“河伯累了,劳烦叔父代为张罗典宴的事,哦,对了,我与河伯的婚事订在了下月初一,届时还请叔父一定前来,晚辈先谢过了。”
说罢,少年扶着阿岚缓缓入了河中邸院。
2.
一日之间,秀水河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大变。
隐忍五百年之久的长白翁,在登上河伯宝座的前一刻,竟被从天而降的侄女及侄女婿抢了位子。
偏偏这侄女婿大有来头,便是长白翁再不甘,也只得乖乖奉上河图,何况,若不是半月前阿岚突然神秘失踪,身为老河伯的掌上明珠,她便自然会成为秀水河宗册上的第一位女河伯。
真可谓世事难料啊!
阿岚坐在长亭边出神,眼前仍是一片黑暗,沉着的脚步徐徐接近。
来的不是旁人,正是她的未婚夫,北海水神,君雅。
阿岚坐正了些,满面惭愧,拱手向他道:“若不是水神罩着,恐怕阿岚的河伯之位便要落入奸人之手了……大恩不敢忘,来日做牛做马,但凭吩咐。”
事实上,阿岚在被叔父陷害后,被投入东海,却在北海岸边醒来,醒时满目昏暗,这才晓得自己瞎了,而自己为何会瞎,已无从探究。
只记得那日,一双温暖而有力的手于黑暗中握住了她,她本能地往后缩,警惕问:“你是谁?”
“我叫君雅,你未来的夫君。”
知道对方是解救自己的人,她才放松了警惕,只隐隐觉得对方的声音听着亲切。
细细回想,她爹曾为她定下一门亲事,对方有头有脸,还是个司水的大神,只是据说性子孤傲,甚少与外人见,甚至她爹出丧那天,她这个未婚夫也从未露面。
既是未曾相见,却又为何会生出这似曾相识的感觉呢?她想不明白。
怪事还不止一件。
在得知她是因不守妇道而被施水刑时,大神不仅丝毫不介意头顶绿帽,反而颇为大度地对她说:“谁年轻时没冲动过,我只当你年少无知罢了。”
她不禁感叹,这种世间少有的好男人,居然是她未来的夫君。
一大早,长白翁便派人送来足足两屋子的宗卷,大都是老河伯仙去后积压下的凡间水事报函,须得新任河伯亲自审阅。
奈何阿岚看不见,只得由君雅念给她听,且一念便是整个下午,君雅的嗓音由清朗温润变成沙哑低沉,阿岚过意不去,频频替他斟茶倒水:“我以前酿过润喉的梅子酒存在冰窖里,我叫素心取些过来。”
“不必,这是最后一卷了。”君雅将手头黄册合上,含笑凝望阿岚,“其实这些东西你完全不必亲自过问,你我皆属司水的神,我既是你未婚夫,替你看看也是一样的。”
阿岚歉意垂首:“河伯的本分事,岂敢再拿去相扰,其实让素心念给我听也是一样的,却害你陪我受累,实在对不住。”
“下人毕竟是下人,不可轻信,何况……”君雅嘴角一勾,“能跟你独处畅谈一整个下午,我觉得很开心。”
阿岚一愣,君雅但笑不语。
夜里风大,阿岚于床榻惊醒,起身摸索至窗前,正欲合上,忽闻隔壁厢房有书页翻动之声。
床前守夜的素心闻声醒来,上前扶住阿岚:“小姐怎么醒了?”
阿岚侧耳倾听:“这么晚了,隔壁的水神大人还在用功读书呢?”
“是啊,都三更天了,不知那些宗卷报函他批不批得完,呀……糟了,水神大人不让我说的……”素心自知说漏了嘴,低头自掌嘴巴。
“他在看报函?”阿岚蹙眉,“可是白日里我们明明都看完了……”
素心打了个哈欠:“整整两屋子的卷册,哪是一个下午能阅完的,水神大人是怕小姐劳累,才骗小姐说阅完了,大人对小姐可真上心呢!”
阿岚会心一笑,凭窗而坐,隔壁烛火灿灿,映得她脸颊更红。
3.
三日后,秀水河下游忽现水怪,处理水患本是河伯的责任,可如今阿岚眼睛不便,水神大人便很自然地代理了她的本职工作。
君雅走后,阿岚携素心悄悄往禁地行去。
虽然君雅曾叮嘱过她,不可轻信任何人,但素心自小便是她的心腹,自然不疑。
她想起小时候误闯河中禁地,曾在洛书中得见琉璃眸的制作过程,将琉璃眸镶在眼眶中,可恢复光明。 她靠在一块石头上,素心则将琉璃眸的研制方子读给她听。
“十颗上古血琉璃,注入精魂,十天十夜,不眠不休……”
阿岚轻笑,或许能赶在水神大人回来前得见天日呢!
正出神,一旁的素心突然开口道:“小姐,你见过泪魄吗?这书上说,‘历任河伯眼中皆有泪魄,当河伯哭泣时,泪魄就会现身,多为人形,其天命便是守护河伯,至死方休’,不过小姐天性乐观,素心从未见小姐哭过呢,怕是还没见过自己的泪魄吧?”
阿岚瘪嘴,谁说她从来没哭过……
这么想来,好像她每次哭,那个人都在她身边。
阿岚从小被老河伯捧在手心,确实没什么机会哭,印象中,她只哭过三回,还恰恰都被同一人撞见了。
第一回,他阿爹健在,私自为她定下与北海水神的亲事,她那时不过五百多岁,腻父腻家,一想到要远嫁北海,心有不甘,就跟阿爹大吵一架,卷了包袱离家出走。
离开水,她的灵力削弱不少,在山林中迷了路。一群黑衣人从天而降,对她下了狠招,她不堪抵挡扭伤脚踝,误打误撞躲进一处山洞。
也就是在那个山洞里,她头一回感觉到无助,死亡从未离她如此近,生平第一次,她流泪了。
等她抹干泪,身旁不知何时,已坐了位面目清秀的白衣少年。
她借着幽光打量对方,那少年清瘦得很,看起来不过人类男子十六七岁模样,偏偏眼底却有一股冷厉而莫测的成熟,她用灵力探了探对方,却丝毫探不出虚实。
少年不由分说,已俯身检查她脚下伤势,眉头越发紧皱,缓缓将灵力打入她脚踝。
洞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黑衣人已追至洞口。
阿岚欲急忙起身,少年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将她一把按下,眼神依旧冷厉:“待在里面别出来。”转身出了洞。
紧接着,便是无尽的打斗声,天色จ渐黑,直到洞外再无动静,阿岚才蹑手蹑脚地出去,暮色已黑,少年就坐在洞外石台上大口喘息,白衣之上满是血迹,他被打得鼻青脸肿,十七八个黑衣杀手躺了一地,早就没了气息。
阿岚一瘸一拐地走过去,问他有没有事。
他抹掉嘴角的血,满不在乎地将外袍脱下,丢在一边:“都不是我的血。”转身蹲下,“不早了,背你回家吧!”
少年舍身搭救,阿岚被感动得痛哭流涕,总想着得报答他:“我爹是河伯,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我叫爹爹赏赐你,我们秀水河有的是金银珠宝,你若不喜欢,我也可以让我爹封你做个小官,你有别的心愿,尽管告诉我便是。”
少年却只是摇头:“我不要什么金银珠宝,也不想做官。”
阿岚好奇:“那你想要什么?”
少年沉默良久,才生生吐出一个字:“你。”
阿岚愣了一愣,他是要她以身相许吗?转而玩笑搪塞:“怎么说我也是河伯的女儿,岂能随随便便嫁给你这来路不明之人?再说,我迟早是要嫁去北海的……如果你当真想娶妻,我们秀水河多的是美人,包你满意!”
少年微怔,步履间竟失了分寸:“你……要嫁去北海?”
阿岚点头:“这门亲事我爹早就替我定下了……听说北海水神素不愿与人来往,刚好我也不喜别人打搅,如此看来,我与他大抵相配,嫁过去也许正合适!”
少年突然缄口不语,阿岚侧头瞧他,却见他一脸愠怒,面色铁青难看,眼神越发冷漠,便不再吱声。
行至秀水河畔,她阿爹早已等候多时,一群人将她围着,素心哭着问:“小姐,你怎么流了这么多血……”
她低头一瞧,这才发现,胸前已浸了大量血迹,印染而下,触目惊心。
阿岚咋舌,她前前后后不曾受伤,这血难道是……她急忙回头,可哪里还有少年身影?
已经走了吗?流这么多血,会不会死在路上呢……
真是个没礼貌的家伙啊,她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4.
再次见他已经是半年以后,那天她阿爹出丧,她从河底的坟冢回来,躺在府中庭院里一处石台上独酌。
酌着酌着,一行泪顺着眼角滑下,她想,这个世界上最疼爱她的人也不在了。
秋风扫过,有人替她拂去了眼泪,她睁开眼,白衣少年就坐在她跟前,正抬手替她抹去眼泪。
她强作欢笑,问他:“上次怎么说走就走了,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游香。”
她点点头:“很好,小香,陪我喝酒吧!”
没等游香答应,她就自顾自地喝了起来。她没有告诉他,这世上最疼爱她的爹爹辞世了。她也没有告诉过他,她娘亲走得早,如今爹爹也走了,她从此便孤苦无依了。
游香眉头微蹙,夺过她的酒杯:“喝醉了就哭?酒品也太差了。”
她忽觉委屈,欲抢酒杯,却失力钻入他怀中,索性便将眼泪鼻涕全抹在了他的白袍之上,他不怒反笑,任由她胡闹。
神志不清之际,在他肩头啜泣道:“我心里好难受,你知道不知道?”
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将她揽住,替她拨开额头散乱的发丝,良久才在她耳畔喃喃自语:“你难过,我岂会不知……”声音极轻,意味深长。
那日,她吩咐下人提了几大缸烈酒,与游香一直喝到傍晚,越喝意识越模糊,最后,她只记得朦胧间,她抬手抚过少年侧脸:“不要对我太好,我可是有婚约的人……”
少年心疼地擦去她脸颊的泪痕,一股热浪流窜在他的体内。尽管他很努力地克制着自己,双手却不听使唤地将她打横抱起,满眼火热,大步流星带她进了内室。
天刚蒙蒙亮时,她叔父带领一堆人堵在她屋外,硬说她与男人私通。她不置可否,全身光裸,床单上血迹斑斑,的确不像干了什么好事,可她那个所谓的“奸夫”,却已不知所终。
她心中暗骂,那小子居然趁她不备占了她的便宜!而且完事之后竟逃得没了踪影?可尽管事实如此,她的内心还是觉得游香不像这种人……直到她在后院角落找到了昨晚的酒罐子,才晓得,那酒里被人下了催情的药。 至于下药者何人,她笑了笑,谁一大早就带人到她屋外,叫嚣称她做了苟且之事?
叔父啊叔父,阿爹刚走,您就按捺不住了吗?
当天夜里,他叔父便带领秀水河十三长老,秘密将她制伏,以“婚约在身却行有违妇道之事”为名,将她关进赤金笼中,连夜投入东海。
赤金凶器吸走了她几乎全部的灵力,沉入海底的她,此刻已与凡人无异。
呼吸渐渐困难,最后的一丝希望也变成奢望,她缓缓闭上眼,一滴泪涌出眼眶,她竟想起了那个少年,干净,美好,遗世独立。
这辈子,与他把酒话前尘的机会,怕是再也没有了。
此时,她忽然觉得笼身在剧烈颤动,睁开眼睛,久违的白袍少年近在眼前。
他俨然已方寸大失,双目泛红,脸色竟有些惨白,隔着金笼,他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她的名字,一拳又一拳地重击金笼,殷红的血已自他指尖堪堪渗出,染红了漆黑的深海。
水影间浮动着大量气泡,她很想听他在说些什么,可窒息却令她再也听不到一丝声音,眼前越来越黑。
她已认命,苦涩一笑,手无力伸出笼子,抚过他失魂落魄的侧脸:“奇怪,好像我每次难过的时候,你都会出现在我身边……”
她甚至感觉得到他慌张之下,身子不受控制地颤抖。
“真好,你在我眼前。”
那是她印象中,最后一次见他。后来游香消失去了哪里,她也无从知晓……有时候她甚至会觉得,也许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他的存在,一切都只是自己做的一场梦。
5.
阿岚再次睁开眼的时候,终于依稀感受到有光进入眼帘。
洛书中的法子果然还是奏效的,阿岚感觉自己的视野日渐清晰,待到水神大人凯旋,阿岚的眼睛已彻底恢复。
其实前几日,有个自称是真正北海水神的人来找过阿岚,只是当时她的眼睛尚未复明,便也就对来者的身份半信半疑……如果那人所言属实,那么之前救下自己,并且会在今日凯旋的,定是个冒牌的水神!她倒要看看,到底是谁这么大胆子,敢冒充她未来的夫君。
阿岚偷偷与素心混在迎接的人群中,巨浪自下游翻滚而来,浪头的少年青丝浮风,长袂飘然,纯白的长衫松松垮垮搭在身上,诱人的锁骨若隐若现。
“水神大人回来了呢!”素心欢呼道。
阿岚的脸上全然没了兴奋,心下暗自惊叹:“居然是他……”
如果说阿岚之前还纳闷,她被叔父迫害,临死之际分明最后见到的人是游香,一觉醒来北海水神却成了她的救命恩人?现在她算是明白了……原来游香自始至终便从未离开过,还一直以北海水神的身份相伴在侧。
虽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拿到北海水神的พ令牌,这招铤而走险唬住了众人,想那长白翁陷害她时,怕是万万没想到,他这个好叔父,竟将她未来夫君,送到她床上去了。
游香走来,发现她白绫已去,目光如炬,正想询问她是何时复明,使了什么法子?可阿岚却只留给她一记冷眼,转身离开。
之后数日,阿岚总刻意疏远他,表面上扮成一对恩爱眷侣,私下里却对他不理不睬,即便讲话,也带着冷嘲热讽。
转眼初一,秀水河有史以来最大的婚宴如期而至,新郎喝了个烂醉,跌跌撞撞地进了洞房。
床前新娘已自行揭了盖头,正颇有深意地望着他:“酒量有长进。”
游香低笑一声:“夫人自恢复视力,便整日阴阳怪气,不嫌累吗?”
阿岚收起笑容,冷眼问他:“为什么冒充水神?你救了我,有什么见不得人吗?”
游香突然沉默,许久才吭声:“我只是……想娶你。”
阿岚并不领情:“可你的一厢情愿,只会造成我的负担。我与水神早有婚约,况且我也不喜欢你这种年轻冲动的少年郎。”
游香如鲠在喉,眼神复杂:“我以为……只要能成为你想要嫁与的那个人,你就会多喜欢我一点……”
阿岚僵住,所以,他冒充两万多岁的北海水神,还是为了投她所好?
她早该猜出是他,事实上,凭借其声音,她也曾隐约听出端倪,可他们不过三面之缘,他也甚少开口说话,隔了那么久,她居然没有马上听出是他。
“既然你早就知道,为什么还同意与我完婚?”游香问。
阿岚夺过他手里的杯盏:“现在是骑虎难下,如果我叔父知道真相,搞不好会再次发难,何况,你以为冒充水神是小事吗?一旦东窗事发,我便是河伯,也保不了你。”
“你担心我?”游香戏谑一笑。
阿岚好似被踩了尾巴的猫,别过脸:“我作为河伯,有义务保护好自己的泪魄。”
“你都知道了?”游香忽然神色紧张,“你知道多少?”
阿岚转身望着他,眼神凝重:“每次在我伤心在我遇到危险的时候,你都会出现并且拼命保护我……我读过洛书,又岂会猜不出你的真身?只是小香,如果让我叔父知道真相,他一定不会放过你!所以你万万不可泄露了身份,知道吗?”
“嗯。”游香脸上难掩窃喜,“你果真在担心我。”
她自知无从辩解,满脸恼羞,将他推出老远。
有吗?她在担心他?那个孩子?不过是她眼中的一滴泪啊……
游香抚了抚食指上那枚泪魄石戒指,眼神满是坚定。
“你放心……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你。”
6.
这几日风雨大作,阿岚的眼皮终日跳个不停,总觉得坏事临近。
直到长白翁与十三长老鱼贯而入,她与游香的好日子,算是到了头。
彼时游香正在喂夫人喝粥,阿岚见叔父等人来势汹汹,蹙眉,问了声好。
长白翁冷笑一声:“阿岚,你可知你身边这位小夫婿有天大的胆,竟敢冒充北海水神!”
游香目光如炬,防范着起身,阿岚已快步上前,将他稳稳挡在身后。
真正的北海水神不会见他们这些外人,走漏消息的人必定就在她府里,她瞥见人堆里一道熟悉的身影。 素心……她居然出卖了她!
她居然是长白翁的人?恐怕当日在酒中下迷药的人也是她了。
阿岚不敢想下去,只冷眼看了看素心,转而对长白翁客气道:“叔父,这是北海水神的退婚书。”
她从袖中取出布卷递给长白翁:“落款是一年前,早在我与香郎私订终身以前,我和水神的婚约已经无效了,所以我与谁成婚是我的自由,况且,香郎有向你们任何人说过,他是北海水神吗?”
此话一出,众人皆咋舌,可仔细一回想,虽然这人手上确有水神的令牌,可他却没有一次明说过自己是北海水神,他只是欣然接受了别人的臣服跪拜而已。
长白翁自知中计,倒吸一口冷气,沉默片刻,转怒为笑:“阿岚,你难道不好奇,之前你的眼睛为何会瞎吗?”
游香身子一颤,脸色霎时铁青,阿岚疑惑望向他,见他眼底闪过一丝不安。
长白翁继续道:“洛书有载,泪魄虽潜藏巨大能量,却只能在宿主哭泣时出现,弥留不过半个时辰,难道他就甘愿留在你眼底?据我所知,泪魄若想永远留下,只有一个办法……”长白翁笑意更浓,“那就是,夺走宿主的眼睛。”
阿岚只觉得周身泛起冷汗:“你的意思是说……”
长白翁点头:“好一招弑主夺位,他趁你喝醉轻薄了你,在你被浸猪笼投东海,最虚弱的时候,轻易夺去了你的眼睛。”
阿岚不可置信,✡转身望着身后的少年:“他说的都是真的?是你剜去了我的眼睛吗?”
她心里自晓得,这本是明知故问。
她的泪魄这些日子都未曾消失过,已经证明了一切。
游香欲语还休,终是闭上眼睛,不再看她,良久才生硬吐出一个字:“嗯。”
阿岚屏息,凝眸,满心的酸楚化作一声叹息。
“来人,把他关起来。”
7.
游香被押送至河宫地牢,阿岚于静夜里凭窗沉思。
一个黑影顺窗而入。
“好狠的女人啊,幸好我跟你退婚了。”男人调侃道。
阿岚瞥了他一眼。
来人是真正的北海水神君雅,可她只感觉这人有些浪得虚名……
“你怎么还没走?不要让我叔父他们看见你。”
君雅不以为意,径自侃大山:“我是怕你误会……那小子岂会出卖你?他从东海将你救出,就来北海投奔我了,那时我毕竟还是你未来夫君嘛,又有头有脸……”
“这些你之前已经说过一遍了。”阿岚白了他一眼,向他作揖道,“说来,当时还真要感谢水神大人见死不救。”
君雅无奈,做出个摆手的姿势:“你给我戴绿帽子,还指望我以德报怨啊?不过,那小子倒是识时务,知道这事若我不管,便是把你送回去也一样是死,我猜测,他剜去你的眼睛,不过是为了留下来保护你罢了,恐怕他当时已信不过任何人,说来他也够聪明,我竟连几时被他偷去了水神令都不知道……”
阿岚苦笑,她又怎会不懂他的心思?怎会不晓得,这一切不过是他叔父的离间计谋罢了。长白翁不敢直接发难,多半因忌惮游香,她曾无意间翻阅洛书,得知泪魄中蕴藏着巨大的力量,这种力量只为河伯所用。
只是……历代的泪魄下场无不凄惨,皆是为主尽忠,舍身护主,至死方休,她想,这就是游香不怕长白翁的原因吧,他也许早就做好了同归于尽的打算。
游香治河怪返程的前几日,真正的北海水神找到了她,不过是为了他那块丢失的水神令,阿岚趁火打劫:“堂堂水神竟然连自己的令牌都能弄丢,传出去得有多少人笑话你?”
就这样,她很轻松地威胁着拿到了水神大人的退婚书,以及一个出兵援救的承诺。
她知道,长白翁已经按捺不住,不久便会发难,她将游香支走,不过是怕他冲动做傻事,在长白翁觉得她最无助最不堪一击的时刻,她与水神联手,给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届时再去找小香,才是万全之策。
她从箱中取出水神令,递给君雅:“还有件事想拜托你,入夜后随我往地牢走一趟。”
地牢内,游香双手被铁索捆着,青丝散乱,白袍之上满是污秽。
阿岚擒住他瘦削的下巴:“你的野心不小,剜我双目,以为我会变成你的傀儡吗?你的目的是什么?河伯之位?”
她捡起地上浸了盐水的皮鞭,面不改色地打在游香的身上,游香始终沉默,眼神倔强地看着她。
一鞭,又一鞭,她不知抽了他多少下,只知道,打在他身上的每一下,都像淬了火,直浇在她心头,疼得窒息。
可她不能有丝毫软弱,她要装作决绝,她要将他逼走。
游香一声未吭,眼中甚至有一丝苦中作乐,蚀骨的皮鞭抽打着他瘦弱的肉身,令他几度晕厥,阿岚从他食指之上取下那枚泪魄石戒指。
洛书曾记载,泪魄石蕴藏巨大的力量,是泪魄精魂所在,可杀敌千万,不可轻易使用,因为伴随着泪魄石之光的绽放,泪魄的精魂也会散去殆尽。
她不止一次见他抚弄这枚戒指,长白翁等人对他如此忌惮,不敢正面冲突,恐怕就是因为这强大的石戒,所以才会千方百计想把他从她身边除掉。
她将戒指收好,又将游香身上的锁链解开。游香从痛楚中幽幽转醒,望见门禁处阿岚的身影,他眼中瞬间燃起光芒,一声“阿岚”呼之欲出,可眼风一偏,却见她身边还站着一个男人。
阿岚一脸冷漠,揽过身旁男人的臂弯,眼光冷傲,居高临下:“从今往后,我的夫君,也就是真正的北海水神,他会保护我。你走吧,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游香的眼神满是忧伤,他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拖着满是伤痕的身体走向阿岚。
“我可以离开,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阿岚怅然若失,表面却只能装作轻蔑:“说吧,只要我能满足你的,我都会允你。”
游香沉默着踱向牢房口,离开之际缓缓开口:“答应我……保护好自己。”
阿岚看着他瘦弱的身躯渐渐消失,泪水瞬间模糊了眼眶。 8.
游香走后三天,长白翁携十三长老,于秀水河畔发起全面进攻。
按照原定计划,阿岚在河中府邸坐等大敌进犯,北海水神的人马断其后路,瓮中捉鳖。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当长白翁的兵马将府邸围了个水泄不通时,理应登场的北海水神,却迟迟没有现身。
直到长白翁兵临城下,她才接到水神的传书一封:刁女失节在前,威胁在后,本君念在旧情,不欲火上浇油,望自求多福――君雅。
阿岚暗骂一声,定是他见水神令已得手,遂公报私仇,如今大敌当前,怕是凶多吉少了。
长白翁已将府邸上下的出口封锁,堵在门外大肆叫嚣:“阿岚,交出河图洛书,我留你一命。”长袖一挥,开始念起不知名的咒语。
阿岚听出了他念的正是秀水河的禁术,可以令火在水中燃烧,且遇水不灭,阿岚暗叹不妙,想要遣散众人,却是为时已晚,刹那间,所有屋檐之上燃起熊熊烈火。
魔火很快将整个府邸吞噬,兵将死士在火海中苦苦挣扎,屋舍瞬间破败,阿岚借自身灵力,勉强支撑,却也是强弩之末。
突然,河间幽光一闪,一个白衣少年浮在水中央,夺目的光辉自他胸中绽开,向凶猛的大火散射,火苗应光而退。
一阵冲天巨光涌射而出,向四周急速扩散,灼人之势直叫人双目刺痛,都不禁俯首垂目。
巨光之后,大火灭尽,秀水河复又沉浸在一片黑暗当中。
阿岚望着那处巨光渐渐沉寂,终是慌了神,发了疯般奔向河中央,白衣少年已安静躺在水下,无声无息。
阿岚将脸色苍白的游香抱在怀中,游香无力地睁开眼,抚平她紧蹙的眉头:“一切都过去了,往后,再也没有人能欺负你。”
“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不走!”阿岚歇斯底里地质问。
游香替她擦去眼泪,温柔地安抚着她:“我是你眼里的泪,从你降生,便守着你,我看你看到的世界,经历你所经历的一切,又怎么会不懂你?你是怕我与长白翁同归于尽,才故意将我逼走的吧?你卖力做戏与我看,我好歹也要☮配合你一下。”
阿岚恍然大悟:“所以你只是假装离开,故意让我叔父以为我背后靠山已去,趁他轻敌之际对他奇袭?可是……我明明已经取走了你的泪魄石啊!”
游香苦笑:“傻瓜,哪里有什么泪魄石,真正的泪魄石,就是我自己……而我存在的意义,就是守护你……”
阿岚抱着他,感觉到他的灵力在渐渐消散,他的身体慢慢变得透明,她知道,他要离开她了,他要消失了。
她不住哽咽,泪水如决堤般倾泻而下:“你又要消失了吗?为什么你每次都是这样……突然出现,又突然离开,知不知道这样很不负责任!”
游香吃力抬手,抚上她脸颊:“你知道吗?从前我每次出现在你面前,欣喜的同时也无比痛恨我自己,我从来都不希望你看见我,因为,只有在你难过的时候,才会哭泣,只有当你哭泣的时候,我才会出现在你面前,阿岚,如果可以,我希望你永远也不要难过。”
瘦弱的手缓缓落下,白衣少年随风而逝,就这样消失在阿岚的怀里。
“真好,你就在我眼前。”
这是他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那个少年,看她看过的世界,陪她走过每个无助的黑夜,经历她人生中最苦涩的岁月,她早已习惯他的守护,即便口口声声嚷着,他不是她喜欢的人,可他早就在她心底生了根,永远也斩不断,抛不下。
曾经她的一滴泪便能将他招来,如今她终于晓得,便是哭瞎双目,™流尽红泪,再也唤不醒曾经那个倔强的少年。
她拂去眼泪,举目遥望天际,那里有一颗星转瞬即逝。
小香,我会活下去,会好好活下去,我会游遍大江南北,代你去看这个世界的美好,就像,你从未离开过我的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