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商界巨子唐翔千
办工厂不是捐款做慈善
虽说回上海投资是铁板钉钉的事情,但真要走出这一步,翔千还是小心翼翼、反复盘算。他知道,办企业是投资行为,而不是捐款做慈善,如何做出好的商业计划、设计好的盈利模式,这是项目能否成功的关键,比投入几百万、几千万元更加重要。唯有投资赚钱了,自己身边的香港朋友才会跟过来开厂,才能吸引更多的外商来帮助上海发展经济。
在与上海纺织局的领导多轮商谈,并对市场进行充分调研、对项目可行性进行认真分析之后,翔千确定了投资方案,并将厂址定在了浦东。
在当时,这绝对是一个冒险的决定。在上世纪80年代初期,浦东还像一块未开垦的处女地,没有多少商业气氛,一到夜里街上就看不到几个人影,只有低矮的民居里露出星星点点的灯光。从ฆ浦西到浦东的公共交通只有摆渡船,又破又旧,四面透风,下雨天周边座位几乎没法坐人,雨水会吹打到你的脸上,到了冬天刺骨的寒风更是让人无处藏身。每当上下班高峰时候,船上停满了自行车;过了这段时间,轮渡少得可怜,等上刻把钟半个小时,是家常便饭的事情。所以,那时上海人中有一句顺口溜:“宁要浦西一张床,不要浦东一套房。”正是因为浦东还成不了气候,使翔千看到了投资的潜在价值――上海现在就像刚刚醒过来的雄狮,重振雄风是早晚的事。根据香港的经验,一旦经济繁荣了,肯定要大兴土木造房子,何况上海好多人家都是两代同室甚至三代同室呢!浦西的中心城区已经很拥挤了,和平饭店、大世界、城隍庙不可能拆掉了盖高楼大厦,这些都是一个城市的经典。浦东就没有这方面的限制了,城市开发向浦东延伸,是必然会做的事情。现在拿下浦东一个厂区成本不会很高,一二十年之后,那价格恐怕就天差地别了!当初,香港不就是这么走过来的吗?
公司挂牌那天,翔千一大早就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笑容可掬地站在大门口迎接来宾。在他身旁,彩旗招展,一面圆桌似的大鼓围着四个光膀子的小伙子,他们兴奋地捶打着鼓面,那鼓声时而如暴风骤雨,时而如潺潺流水,引得路人一个个停下了脚步。上海市副市长陈锦华来了,市委统战部部长张承宗来了,已经被推选为上海政协副主席的唐君远来了……那天,接待领导、接待嘉宾,一起剪彩、陪同参观,介绍、汇报……翔千虽然忙得团团转,但心里像抹了蜜一样――在离开故乡30年之后,重新回来展开生命中全新的一页,那是一件多么有意义、多么令人兴奋的事情呀!
产品不能出现在国外地摊上
“联合毛纺”选址浦东陆家嘴,利用原上海麻纺厂的厂房和人员,从意大利、德国和日本引进了先进设备和先进技术。根据翔千的设想,公司的发展战略可以概括为“两头在外”:从国外引进优质兔毛,面向国际市场开发高端产品。
然而,就像翔千办的好些工厂一样,刚开始总不是那么顺利――公司第一年赔了80万元。
有人质疑了,有人气馁了,有人退缩了。
从表面上看,翔千一如往常,开会的时候声音依然那么平和,见人依然笑嘻嘻的,其实在一个人独处时,他常常一动不动地一坐就是大半天――他在苦苦思考对策。
要扭亏,首先就得减少开销,得琢磨一下生产成本,看看能不能把它压下来。这天,他灵光乍现,突然想到了一个办法――为什么一定要用外汇去进口兔毛呢?为什么不能建立自己的原料供应链呢?他决定从国外引进优种长毛兔,然后在上海郊区以及浙江、江西等地建立养殖基地。这一招相当灵验,原料价格很快就降下来了。
初战告捷,翔千并没有因此陶醉。他一次次飞抵上海,一再告诫管理层:“不要做没有特色的大路货产品,不要让‘联合毛纺’的产品出现在国外地摊上。要多拿出款式新颖、质量一流的产品,到国际市场上一争高低。”在翔千和管理层的统筹下,“联毛”每月推出几十个新品种供客户挑选,以小批量、高质量、交货快的特色,赢得了海外客户的赞誉。
在控制成本的过程中,翔千也有十分纠结的时候。因为是与国有的老厂合作,冗员太多,不少人根本不像上班的样子,“一杯茶一支烟,一张报纸看半天。”说实话,再有财力的企业,也经不起这种企业文化的折腾呀!
这天,翔千把人事经理贾文涛叫到了自己办公室。
“贾经理,我们厂现在是不是有1000多人?”
“是的。”贾文涛很清楚,这个香港老板是个非常勤勉、细心的人。
“人有点多了――效率就低了。”在批评一个人或者一种现象时,翔千总是十二分委婉,不愿意引起太多的反感。
“是啊,我们一直强调社会主义优越性:‘我们没有失业’。于是,只需要两个人做的事情,安排了四个人。”
“我们一起来想一想,可不可以动一动这种管理体制呢?”翔千知道,在内地办事有好多框框甚至禁区,他希望在带来资金、机器的同时,也把国外的先进管理理念带进来。
“唐先生,根据我们现在的政策,是不能辞退工人的。”
“嗯,我晓得这是个难题。我在董事会上也提出过,不如多花些钱把这些人请出去,但是大家都不同意。你能想想办法吗?”
“唐先生,这事不容易做啊!” 贾文涛叹了口气。他很敬佩眼前这位香港人,他跟自己想象中的资本家几乎风马牛不相及。他好像不是那种只想着剥削工人“剩余价值”的“吸血鬼”,他不像个“财迷”,而是个不折不扣的“工作狂”。他经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是“以人为本”,他让合资厂工人的工资一下子提高了20%。请来这个“资本家”,实在是工人的福音啊! 两人商谈了半天,最后想出了一个办法,公司推出一个“大篷车”项目,把原本无所事事的员工组织在一起,安排一些工厂里配套性的活儿。“大篷车”项目少时有100多人,多时达到好几百人,原来的消极因素变成为积极因素,厂里吃闲饭的人少了,企业运营的效率高多了。
不能只顾眼前利益
商海沉浮多年的翔千明白,办企业不能只顾眼前的利益,一定要有长远的目标。因此,他为“联合毛纺”确立了几条经营原则:
首先,坚持品质第一,力争产品出口合格率达到100%。“联合毛纺”产品兔毛含量达到40%以上,有些甚至高达70%,为绝大多ป数同类产品一倍以上,而且毛质轻软、毛色华丽、毛感超强。
其次,实行品牌战略。公司为不同产品登记了六个“联合牌”注册证,并在上海创造了品牌推广的三个“之最”:最先开设“联合毛纺”连锁店,引来顾客川流不息;最先成立时装表演队,在时装发布会上“走秀”大获成功;最先用企业名称赞助运动队,举办“职工杯”桥牌赛深受欢迎。
再次,重视时尚元素。公司在香港建起了样板房,将海外最时尚的款式带☿回上海,因此产品非常热销,供不应求,用不着做任何广告。那时,提货的三轮车常常就停在“联毛”厂区里,货品搬上车时还是热乎乎的。
此外,开拓国际市场。充分发挥“联合毛纺”合资企业的优势,想方设法参加国外各种交易会、博览会,不断拓展外销渠道,使“联合牌”兔毛衫成功打入了美国、日本、意大利、法国、德国、新西兰等发达国家的市场。
“联合毛纺”成了沪港合作的一个样板,成了沪港两地的璀璨“明珠”。
一分钱也不会转入香港账户
“联合毛纺”赚钱了,有朋友提醒翔千,中国的事情很不确定,说不准什么时候政策收紧了,极左那一套又卷土重来了。如果把利润转移到香港账户上,那就没什么可担心了,退可退、进可进,主动权完全在自己手上。翔千听后笑笑,既不点头也不摇头。他知道朋友是为自己着想,是怕自己好心没好报,到时候赔了夫人折了兵只好暗自伤心。其实,翔千早就拿定了主意。他来内地投资办厂做生意,赚钱并不是最重要的目的,他是希望尽自己很有限的力量,为内地带来一些有益的东西,比如新的技术、新的设备、新的经验、新的思路等等,为国家、为百姓做点事情。为此,不管是今天还是往后,他在内地赚到的钱一分也不会转到外面去,就好像孝敬自己的父母一样,既然出手就再也不会收回去了。
看到“联合毛纺”脱颖而出,时任上海市长江泽民十分高兴,他不仅应邀出席 “联合毛纺”成立五周年庆祝大会,还在会上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他称赞道:“‘联合毛纺’的成功,不仅从实践上证明了我国政府所制定的对外开放政策的正确,也为上海利用外资的工作提供了有益的经验。”他要求上海有关部门“要进一步关心‘联合毛纺’公司及其他三资企业的成长发展,要尽可能地为它们提供必要的帮助”。听到这儿,翔千心里一阵激动,情不自禁地带头鼓起掌来。
翔千与上海纺织局商定,把公司大部分利润用于扩大再生产,用于再投资。为了拓宽“联合毛纺”的发展空间,翔千在第五届和第六届董事会上接连提出,扩大公司经营范围,将“联合毛纺”发展成为集团公司。经过各方面努力,“联合毛纺”终于在1990年改名为上海联合纺织实业股份有限公司――这是上海第一家中外合资的集团性公司。
1990年,浦东开发为“联合实业”带来了大发展的机遇。根据浦东新区的规划,“联合实业”在陆家嘴的工厂需要搬迁,翔千在第一时间得到这个消息后就指出,陆家嘴这个“点”无论如何不能放弃,因为浦东今后肯定会成为上海发展经济的一块高地,陆家嘴则无疑会成为浦东的“黄金地段”,就像纽约与曼哈顿之间的关系。“联合实业”得天独厚,在浦东开发中抢占先机,不妨利用原来这块地皮,造一幢综合大楼展示和销售高档服装,翔千把名字也想好了,叫“联合纺织大厦”。由于这个项目需要大量的资金,董事会商量后决定将公司改组成股份制企业,公开发行股票,向社会募集资金。
按理说,根据“联合实业”亮丽的报表和沪港合资“一哥”的地位,上市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何况当时的上海市长朱F基对这件事也相当关心,指示上海体改办积极推动、尽快落实,无奈公司的“合资”性质给上市平添了几分难度。根据董事会的安排,公司计划分两期向社会发行500万美元股票,第一期在境内发行200万美元A股,按当时汇率折合人民币1100万元,第二期向境外发行300万美元的B股。公司已经准备了发行股票所必需的一切材料,还委托会计师事务所对公司进行资产评估,可是方案报上去后被退了回来,理由是一定要按照原始章程中沪港双方投资比例发行A股、B股。
股价跳水似地直往下走
尽管拥有“天时、地利、人和”,但“联合实业”的发展也绝非一马平川,免不了会有磕磕碰碰的时候。
这天,翔千漱洗完毕刚刚躺到床上,客厅里的电话铃声急促地响了起来。“这么晚还打来电话,难道公司遇到了什么麻烦?”翔千心里有些不安。 给翔千打电话的是“联合实业”襄理李玉琴,公司确实遭遇到灾难:两天前,也就是6月11日下午5时30分,公司一个车间不慎起火。由于堆着羊绒,所以火势很快蔓延,厂区上空浓烟滚滚,以至于黄浦江对岸的人都可以看见火光直冲云天。上海市119指挥中心先后出动了几十辆消防车、抢险车,派出了五百多名头戴防毒面具、氧气面具的消防官兵鏖战火场。大火烧了三小时,终于被扑灭了。
第二天,上海一家发行量超过100万份的晚报报道了这次火灾,文章并没有说明仅仅是某一个车间着火,给人的印象是“联合实业”毛纺厂陷入了熊熊大火之中。此时距离“联合实业”股票上市还不到四个月,股民由于担心手中股票也随着这场大火化为灰烬,许多人开市后纷纷涌向证券公司,争先恐后抛售股票,并聚集在上海证券交易所门口闹事。上证所也是个成立才一年多的机构,没有遇到过这种场面,为了避免引发更大的风波,打算将“联合实业”停牌,并在发布公告前通知了公司管理层。
李玉琴就是因为事情紧急才深夜打电话给翔千,董事会期望翔千能以他的经验和智慧化解这次危机。
翔千也没想到,会出现如此糟糕的局面,他沉吟片刻后告诉李玉琴:“李大姐,请你通知交易所,千万不要停牌。如❦果非要停牌,一切后果由他们负责。”他的语气一如往常那样平稳,但就像战地指挥官下达命令,几乎没有商量的余地,“尽快召开新闻发布会,多请一些报纸和电视记者,把事情真相一五一十说清楚。还有,火灾的现场千万不能动,马上通知保险公司派人来查看。”
接到翔千指示后,李玉琴很快向上证所转达了这个意见,并召开新闻发布会说明实情。上海各大媒体对此作了密集报道,上证所的领导也来到交易所大门口向股民解释,人们的情绪终于开始缓和,人群渐渐地散开了……
由于“联合实业”的进口设备全部按照实际价值买了保险,所以最后在保险公司那里拿到了395万美元和1400万人民币的损失赔偿,远远超过了账面上的损失。
虽然“6?11火灾”一度使“联合实业”发展前景蒙上阴影,但翔千充满商业智慧的一项项举措,使公司很快走出逆境,股票价格在跳水般跌进发行价后很快攀升到高位。
1996年,“联合实业”被上海实业(集团)有限公司收购。上实集团是上海市政府在香港注册成立的企业,也是上海在海外最大的综合性集团公司。能够进入这么一个强势平台,对“联合实业”无疑是一个福音,必将迎来更好的发展机遇。想当初,翔千与上海纺织局合作成立这家公司,无非是为了帮助上海引进资金、人才、设备和市场运作的经验,如今这个目的早已达到了,“联合实业”的使命已经完成了。
翔千退出的时机成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