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俄罗斯哲学发生发展的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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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在五十年代,一批苏联哲学专家来到中国传授马列主义。不仅我们这些哲学系的学生要去聆听教导,而且连冯友兰、贺麟、张岱年、任华等老教授也要去接受教育。就是从这些苏联专家口中,中国人首次听说俄国伟大的哲学家和光辉的俄罗斯哲学史,知道了俄国从远古时代就已经存在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斗争,唯物主义在不断战胜唯心主义的斗争中愈益壮大,终于成为俄罗斯哲学的主流。布尔什维克正是继承了俄国的唯物主义传统,将其与马克思主义相结合,创造了列宁主义,成为马克思主义发展的崭新阶段。经过几近半个世纪的宣传—怀疑—揭露—探索,我们终于明白:这一些说法有很大的水分,尤其是关于俄罗斯哲学发生发展的特点的说法简直是不能成立的。这几年接触到过去被苏联禁止发行与阅读的不少书籍(其中许多已被介绍到我国)的朋友都大呼上了苏联专家的当,原来俄国哲学发生发展的历史是另一种样子,原来俄罗斯哲学史有其自身极为独特的、非日丹诺夫的唯物唯心斗争的公式所能概括的、与西方或东方哲学发展所不同的特点。
一
与希腊不同,也与中国和印度不同,俄罗斯哲学的出现甚晚。过去苏联为了吹嘘自己的文化悠久,常常把俄国的哲学发生的时间推前到
十
一、二世纪。究其手法,大致有二:一是将当时并非俄罗斯所属,但后来并入俄罗斯以至苏联版图的地区,都看作俄国哲学发生和发展的地区,这样,就很容易地将俄国哲学的发生推前好多年。比如,在敦尼克等主编的《哲学史》第一卷第三章第二节“苏联各民族的哲学思想和社会思想”中,竟然将十—十一世纪的阿拉伯哲学家伊本—西拿列入其中。二是在前人的著作中寻章摘句,煞费苦心地从中寻找哲学语言,用以证明哲学的产生和存在。 ϡ但是我们如果认真地看看这些书,就可以知道这种做法的荒谬了。原来这些书籍都是些宗教用书,如圣经注释、祈祷文、宣道书以及教义争论等等。敦尼克等的《哲学史》说,这些东西反映了僧侣的世界观,以为说了“世界观”三个字,就能列入哲学之中,难道不是笑话。实际上,宗教本身自然也是一种世界观,但那并不能说就是哲学,而只能说是宗教,顶多能说是神学。如果说到哲学的发生,那么至少它要有自己的独立形态。敦氏《哲学史》在此问题上是极不严肃的,按照它的说法,当人类喊出“啊,天哪!”的时候,哲学就诞生了。 严格地根据俄国真实的历史演变,也严格地根据哲学本身的要求,俄国的哲学发生自何时呢?按照著名的俄国哲学史家弗洛罗夫斯基(1893—1979)的说法,俄国的文化史自罗斯受洗开始,在此以前的文化是多神教的文化,而且是没有文字记载的文化。但是罗斯受洗之后,大量涌入的是拜占庭文化,这种文化并不能成为大多数人的文化,而只能是少数人的高雅文化,大多数平民甚至仍然留恋多神教文化—粗俗文化。前者虽然高雅,但却是一元化的;后者虽然粗俗,但却是多元化的,因而也是涵有较多自由的。俄罗斯文化就是在这样两种文化的长期冲突和融合中逐渐形成的。不过,由于拜占庭的东正教文化是官方所推崇的,因ฆ而它很快就占了主导地位,并在发展过程中衍生出俄罗斯东正教的神学。这种神学还不就是哲学,因为它依附于宗教,为宗教服务,没有自己的独立地位。只是到了十八世纪,才逐渐出现了独立的哲学。(参阅弗氏《俄罗斯神学之路》)第1--6章,巴黎,俄文版,1937)而别尔嘉耶✈夫和洛斯基则将俄国哲学的诞生期推得更晚。别氏认为,“独立的俄罗斯哲学的纲领是由基列耶夫斯基和霍米亚科夫第一次提出的------他们彻底宣告抽象哲学的终结,并竭力追求完整的知识。通过克服黑格尔哲学而从抽象的唯心主义转向具体的唯心主义。索洛维约夫继续了这条路线,并写出了体现自己哲学的著作。”(《俄罗斯思想》,中译本,157—158页)洛斯基在其《俄国哲学史》中说得更加明确:“俄罗斯哲学思想系统发展的开端可以追溯到19世纪。------独立的哲学思想在19世纪开始形成,其起点是与斯拉夫主义者基列耶夫斯基和霍米来科夫的名字联系在一起的。------弗拉基米尔.索洛维约夫是部分实现从基列耶夫斯基ฌ和霍米来科夫思想的精神出发创建基督教哲学体系的第一个人,他的继承者是一大批哲学家。”(《俄国哲学史》中译本,第6-7页)
对于这个问题的研究,还是一个甚为艰难的任务,必须深入俄罗斯古代文献之中,才能得出自己的结论。但是现在起码可以确定,真正独立的俄罗斯哲学出现是较晚的。
二
俄国哲学发生发展的第二个重要特点是:自神学而生。这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从其内容来说,与宗教神学关系极为密切,甚至可以说,它最初就是对神学的前提及其所提出的重大问题的哲学探究,因而主要内容是宗教哲学。从其代表人物来说,虽然大部分人并非宗教神职人员,而是些自由思想家,但由于俄国深厚的宗教传统以及他们所受的神学教育,所以宗教问题及神学前提常常成为他们思考的起点,并由此升华为哲学。从其产生过程来说,在东正教意识形态的长期统治下,独立的俄罗斯哲学迟迟冲不出思想的牢笼;当自由意识发展到一定的程度,才有可能脱离神学而独立,但又明显地深深地打上了宗教的烙印。这是很容易理解的事情:当一种意识形态实行思想专政时,要想冲破这种统治,首先要讨论的问题不可能是远离这种意识形态所提出的重大问题,而只能是这些问题。就像我们这里前些年讨论人道主义问题时那样。(当时,首当其冲的问题是马克思主义是否人道主义,而不可能深入于人道主义本身的诸多问题。)
独立的俄罗斯哲学的诞生,既要具有自由的精神,能够冲破东正教神学的束缚,又不可能离开俄国精神文化的基础。只是单纯地接受西方的影响,是不可能在俄罗斯大地上扎根的。这样,真正独立的俄罗斯哲学便只可能在既有深厚的东正教神学基础,又受到当时先进的科学教育和哲学教育、具有自由精神和创造意识的学者手上诞生。不论是弗洛罗夫斯基的《俄罗斯神学之路》、别尔嘉耶夫的《俄罗斯思想》还是洛斯基的《俄国哲学史》,它们所肯定的俄罗斯哲学的创始人,都是这样的人。正因为如℃此,他们在哲学上也就谋求既保留东正教神学的精髓,又从时代的高度改造东正教神学,创造出一种既高于现有的东正教神学又高于当时的西欧哲学的新的哲学。他们既不满足于十八世纪的唯物主义,也不满足于十八世纪末—十九世纪初的德国古典哲学,他们力图将宗教与哲学融合起来,将信仰与理性融合起来,创造出一种“整体性”的哲学。在这点上,基列耶夫斯基(1806—1856)的话极具代表性。他说,他们的哲学虽然以教父的著作为发源地,但它是“与科学的现代状况相适应、与现代理性的要求和问题相一致”的学说。当其发展到高峰时将可消除“理性与信仰、内心信念与外在生活之间的病态的矛盾”,“填补本应结合在一起的两个世界被分裂之后所出现的真空,在人的头脑里确立起精神真理,把它看成是对自然真理的统治,并用它与精神真理的正确关系把自然真理加以提升,最后把这两种真理结合为一个活生生的思想。”(转引自《俄国哲学史》中译本,第16—17页)这样的思想后来形成了一种强大的传统,独立的俄罗斯哲学就沿着这样的传统发展起来。
三
既然俄罗斯哲学力图既继承又超越东正教神学和西欧哲学,它就不能不具有内在的矛盾。这种矛盾首先就是东方文化和西方文化的矛盾。从其发生和发展的过程来说,这与俄国的特殊地理位置及特殊文化背景有着紧密的关系。别尔嘉耶夫曾经深刻地指出:“俄罗斯精神所具有的矛盾性和复杂性可能与下列情况有关,即东方与西方两股世界历史之流在俄罗斯发生碰撞,俄罗斯处在二者的相互作用之中。俄罗斯民族不是纯粹的欧洲民族,也不是纯粹的亚洲民族。俄罗斯是世界的完整部分、巨大的东方—西方,它将两个世界结合在一起。在俄罗斯精神中,东方与西方两种因素永远在相互角力。”(《俄罗斯思想》,第2页)就俄罗斯哲学来说,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的碰撞与融合,是其发生发展的另一个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