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雪亭和《一粒米》

时间:2024-11-10 19:42:10 来源:作文网 作者:管理员

志同道合且情趣相投者欢聚一堂,乃真享受也。新春伊始,同好们在碧螺春的芬芳和弦索的余音中,纷纷感慨事业的前世今生,不胜唏嘘:业师们有的驾鹤西去,有的坐八望九,传承的硬件还在,而心授的软件只能由我们这代人零星传续。说起曾经的导师,有“评弹皇帝”誉称的严雪亭先生,成为我们时常回忆和谈论的主题。

在评弹界及爱好者中,只要说起弹词开篇《一粒米》,必定会讲到严雪亭;讲到严雪亭,必会提起开篇《一粒米》。我曾看过、听过的《一粒米》演唱版本有三个,一个是严雪亭独唱的,第二个是男女声对唱,第三个是有领唱的小组唱,从表演形式而言是各有特色。但随着岁月的沉淀,半个世纪后的今天,还在传唱成为经典的唯有严雪亭先生单档演唱的《一粒米》。为什么?这是个非常值得同行和后辈们研究的现象与课题。

文艺作品都是先有剧本后有表演,在此不能不提词作者陈灵犀先生。这位老上海《社会日报》编辑出身的广东潮阳人,是当代了不起的“评弹一枝笔”。他那看似弱不禁风的身躯是个丰蕴深厚的知识宝库,我们年少时的“疑难杂症”很多都是在他的宝库中找到答案的,也有很多即将半途而废的作品是在他手里起死回生的。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国家遭遇三年“自然灾害”,粮食成为万物首需,政府号召厉行节约,百姓人人惜粮如金。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灵犀先生编写开篇《一粒米》可谓恰逢其时,或者说,是时代给了他创作《一粒米》的极好机会。但也不是有了“机遇”就能创造出精品力作的,从哪个角度、选何种方式、用什么语气呈现,是事关作品成败的关键,评弹唱词的固有格式是讲究平仄,分四三、二五的七言句,对老先生而言,这是信手拈来,但他选择了用“白话文”――如果有人认为“白话文”就是用俚语俗句写文章,那肯定是误解了,“白话文”与“用大白话写文章”是两个不同的概念,通之不俗、俗之通也、朗朗上口又寓意深刻,才是白话文中的上品,在实践中曾有多少人写过“白话”开篇和作品,但留传下来的有几何?能成为经典让人临摩的更是寥寥无几。可以说ฟ,让人耳熟能详影响深广的白话文弹词开篇,或许就数《一粒米》了(见严雪亭1965年的6分16秒录音版本唱词):

一粒米,啥稀奇,

一粒米哪亨好算大事体。

大不可小算要晓得,

一粒米当中有大道理。

奈勿要看轻一粒米,

何妨拿把算盘来算仔细。

有一位老贫农想出一个好注意,

为了使年轻一代珍惜一粒米;

俚拿出一两米叫小孙子一粒粒数仔细。

共总是一千八百三十七粒半,

一数数出仔个大问题。

如果全国人民每人每天节约一粒米,

或者每人每天浪费一粒米;

一进一出数目大得邪邪气。

我伲全国人口六亿伍千万,

如果每人每天节约一粒米;

一日天就是三万六千四百零三斤;

一年算起来一千二百九十六万多斤米。

拨勒五千人格工厂当口粮吃,

吃仔七年还多-些些。

拨勒农村里一个生产小队当口粮吃,

阿要几化日脚可以吃完俚?

好吃一百六十年;

阿爹吃到孙子手里;

还勿曾吃完一粒米;

奈说阿稀奇来勿稀奇。

如果折合人民币拿来卖机器,

一粒米好换四十多部小型拖拉机;

奈说阿稀奇来勿稀奇。

一滴一滴水汇成东海阔,

一粒一粒沙堆得泰山齐。

如果每人每天节约一粒米,

可以堆得仓库高来白云低。

劳动人民爱的是勤俭恨的是浪费,

深晓得一粒米来之勿容易。

抢收抢种多辛苦,

车水耘耥勤积肥;

滴滴汗珠粒粒米;

故而珍惜用粮是大事体。

我伲厉行节约从小处来着手,

勤俭建国勿要忘记;

请大家切莫看轻一粒米。

灵犀先生高人一筹之处就在于,他是在深厚古文底蕴的基础上写就的“白话文”,语汇与意涵的关系拿捏得非常恰当,全篇四十二句没有半点俗气,道理在通俗易懂中凸现,而且让人读在口方便吟于腔,非常顺溜,一般专业者背读两三遍就能脱稿吟唱。“大俗即大雅”在这里得到了充分的体现,高质量的文稿为作品的整体成功打下了允档幕础。

但有了好的唱词并不等于就能成为优秀的曲目,为什么同首《一粒米》开篇,小组唱、对唱形式的表演到今天连资料都看不见了,而严雪亭唱的《一粒米》非但至今人们仍在津津乐道,而且还在继续临摩学唱呢?这要归功于严先生对题材内涵的正确把握,他匠心独到地将“白话文”特性与曲谱设计和内容高度吻合,用他深厚的艺术功力显示了“严调”的非凡魅力。

评弹有二十余种流派唱腔,特点各异所长不同,我们无法想象,如果《一粒米》开篇不是用“严调”演唱,而是用其他一些所谓唱法比较讲究、行腔比较复杂的流派来演唱,将会是➳什么效果,也能留传至今众人传唱么?即便能,我想演唱者要么在原有流派基础上作出某种突破,要么调整词汇和格式。如果那样的话,肯定不是我们今天听到的《一粒米》这种韵和味了。所以从某种程度讲,严雪亭是《一粒米》的最佳呈现者,“严调”是《一粒米》的最好呈现方式。

在平常人眼里“一粒米”实在是件微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了,正因为如此,一般演员很难表达出这首开篇的意境,也就唱不好了。只有对唱词内外蕴意有深刻体会并有高超艺术表演功力的人,才能精准把握与呈现作品的内涵与韵味,这与严先生自幼的成长环境是分不开的。严雪亭生于1913年,幼时嬴弱瘦小,家道贫寒,十岁出头就在银匠铺当学徒做童工,能吃饱肚子养活自己是他当时的第一诉求。贫困窘境的经历在严先生心里留下了特殊的印记,笔者年少时在学馆学艺时,曾多次与严先生一起用餐,数次亲眼看见他将掉落在桌上甚至是地板上的饭粒拾起来吃掉。当时不理解为什么一个年近六十的老演员会像老农民一样如此珍惜米粒?后来明白这是严先生对种粮人的敬重和对粮食的珍惜,是对“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感悟与体现。所以,如果换一个自小锦衣玉食的豪门阔少,再好的唱功也唱不出严雪亭那种感觉来的。 评弹业中出身贫寒的人并不少见,但多数人达不到严雪亭演唱《一粒米》的那种艺术高度。我查阅过不少评弹资料,试图找到严先生非同一般艺术功力和魅力的理论依据,但遗憾的是在ห许多资料上对其他流派的注释都很明确地写“某某人的唱腔是在某某调的基础上发展与变化而来……被称为某调”,唯独对严雪亭唱腔的起源和发展要么含糊其辞,要么想当然地说“是借鉴了沈调、薜调的旋律”,或者说“是在‘小阳调’的基础上形成的”。之所以出现这种理路不清的表述,是因为有人认为“严调”唱腔平淡,音乐性不强,不登大雅之堂,甚至认为“严调”不成其“调”。

窃以为“严调”的发展轨迹和来龙去脉是很清楚的,说“唱腔平淡”,其实这正是“严调”的奥妙所在,或许从音乐家角度看,严先生并不是个音乐及乐理知识运用的“达人”,但他是个极具艺术天分的智者,他非常清楚自己艺术上的特点与缺陷。严雪亭是徐云志的开门大弟子,学唱“徐调”起家是毋用置疑的事实,但自己嗓音不如老师高亢,没有唱“徐调”必须具备的真假嗓浑然一体的天赋,要在老师头顶上再上一层是件很难的事,只有另辟蹊径绕道而行才有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老师的“徐调”有长短不一、快慢各异的九种腔式,“慢徐调”软糯婉约人称“迷魂调”,听众们人尽皆知,改良成功的几率微乎其微。于是,他就在人们既熟悉又不太经意的“快徐调”上动脑筋,发挥自己中音区丽质动听、宽厚敦实的特点,把老师在高音区“高弹高唱”的快节奏唱腔,变为能凸显自己嗓音特色的中音区“响弹响唱”,发声音区的改变自然带来唱腔韵味上的变化。鉴于自己是单档自弹自唱,在伴奏效果上“清汤寡水”,遂延用了老师三弦伴奏效果最重要的第三根“老弦”,用铜丝弦的方法来加强伴奏效果。同时为了弥补一人表演男女角色、缺乏立体感的不足,将“小阳调”“阴面”唱法的原素融了进来,丰富了音乐性,拓展了表现面。明快、朴素、流畅的旋律配上清晰、亲切、自然的唱法,形成了与老师风格迥然、耳目一新的流派――“严调”。所以说严调不是“平淡无奇”,而是平中有奇,不是音乐性不强,而是淡雅中有隽永,朴素中有敦实,没有哗众取宠之意,毫无矫柔造作之态。有人评价:“‘严调’如珠落玉盘、淙淙流水,曲曲弯弯起伏绕行于清风翠谷之间……”。我的认识是:“‘严调’似宽广水面上由玉片削起的一串串如珍珠穿就的水花,阳光下隐约炫耀着淡淡的彩虹,不经意者看不见,经意者却又学不会。”

《一粒米》开篇的另一个特点是词句中有较多的数字,如是其他流派演唱不是拗口就是摆不平。按一般规律,作品中一旦出现这样的问题并不能解决的话,这个曲目基本上就废了,想成为保留节目更是不可能的事。而严雪亭用朴实自然的旋律,波澜不惊的音符,似似唱的方法,既解决了由数字带来的平仄难调的问题,又以道家常式的口气娓娓叙来,将听众们不知不觉地带入到自已的气场中,台上台下的气氛融为一体。笔者与许多同辈人都曾学唱过“严调”《一粒米》,并试图模仿这种“拿人之法”,其效果可用一句江南地方谚语归纳:“一粒米煮粥――米气全无”。

今天我们重温严先生的录音,仍然会有当年那种如在听一位长者细数家常的感觉,许多腔句“转弯、抹角”的地方听似不经意,却是严先生刻意为之的布排。例:第一句的开头三个字“一粒米”,是在过门弹奏了超过一般唱句时长的时候才启口的,出口前乐器的伴奏停止,在让过四分之一拍后抢回板式,并迅速干脆利落地吐出“一粒米”三字,犹如三滴从天而降晶莹剔透的水珠送入听众的心田,让人既有突然之感又有惊喜之悦,在现场演唱时听众们无不报以热烈的掌声;最后一句“请大家切莫看轻一粒米”,以同样的手法在伴奏停了的情况下唱出“请大家”三字,在突出重点和音乐布局上做到了双重的前后呼应,在主体基调上牢牢把握“一粒米当中有大道理”的分寸,没有半点“小题大作”之嫌,在启、承、转、合中潜意默化地做着“小题材中藏有大道理”的文章,行腔上既不张扬也不过于收抑,宁可向别的流派借鉴,也要舍弃不必要的洒腔卖调,“腔随意走”,一切从内容需要出发。例“堆得仓库高来白云低”“云”字的行腔是原汁原味的“慢徐{”,他紧凑一步变化成了快节奏,既符合词句的意境,又在听者耳中成了一句严调新腔,整首开篇在幽默、诙谐、轻松的气氛中行进,在给人听觉享受的同时还带来了视觉的遐想,仿佛看见了在一个泥土芬芳的农家小院里有祖孙俩人正其乐融融地拉着家常,好一幅温馨的“天伦祖孙图”。

然而《一粒米》只是严雪亭艺术宝库中的沧海一粟,在他六十年的艺术生涯中听众们耳熟能详的唱段有《惜煤如金》《民兵大摆地雷阵》《林则徐》《梁祝》《孔方兄》《祝枝山说大话》《江北夫妻吵相骂》《请宴》《蝴蝶梦・梦蝶》《敖桂英自尽》《密室相会》等等,长篇弹词有《三笑》《杨乃武与小白莱》《四进 シ士》《情探》《十五贯》《赛金花》《白毛女》《龙江颂》等,以每部长篇三十万字计算,严先生胸中有二百多万字的“书”,其它林林总总的中篇、短篇、开篇还不计其内,所以说“严调”作为评弹主要流派的依据是非常充分的,地位是不可置疑的。

《一粒米》作为一首现代题材曲目传唱了半个多世纪,它在留给我们一份宝贵财富的同时,也留给了我们一个值得研究和思考的课题:当下民族戏曲还处在被外来文化和现代娱乐双重冲撞挤压的时期,我们如何借鉴前辈的经验,学习他们的精神,摒弃浮躁,踏踏实实地做好工作,把事业从低谷推上高原?有位评弹挚爱者曾说:“大多的戏曲艺术都是纷繁热闹、五光十色的,而评弹是幽静、平和、智性的,与大多数姊妹艺术相比或许是不起眼的,但她是一淙涓涓细流,纵然千转✔百回也会穿越青墙黛瓦的缝隙汇成一泓清水沁人心肺,给人带来滋润、恬静、幸福。”这番话是对《一粒米》和严雪亭艺术的最好注释,也是对我们的鞭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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