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关于赵本山的表演
早在14年前,我还在担任上海戏剧学院院长,见到了刚刚受到社会欢迎的赵本山。看了几个小品立即作出了判断,因为审美直觉是启动理性判断的第一因素。当时就有人问我:“有人说本山还必须到大学深造,能不能让他到上海戏剧学院进修几年?”我说不,他现在已经是上海戏剧学院教授们必须研究的对象。 在我看来,赵本山作为当代杰出的喜剧表演艺术家,是受到全中国数亿观众评判的,而且考验时间长达十几年。世界上有多少艺术家曾经接受过这么大的时空范围的评判和考验呢?
在这充满欢笑的年代,你可以无视赵本山,却不能无视几亿人民对于欢笑的选择。
在喜剧表演学上,赵本山具有以下几方面的优势:
一、宏观的喜剧判断能力。他熟悉人类产生笑的基本机制,这一点,世界大多数戏剧美学家都承认,比引发观众流泪更加艰难。难能可贵的是,赵本山又充分熟悉中国民间社会,知道其中哪些机制特别适应广大中国观众,例如,对于智慧幽默的运用,一般中国观众快速接受的极限在哪里。不仅如此,他还充分地感知每一个历史阶段广大中国观众最能感应的喜剧因素和荒诞因素是什么。这种对喜剧类既有整体ข把握又能具体伸发的表演艺术家,在国际间也并不太多;
二、准确的角色心理塑造。这往往是很多“搞笑专家”的败笔所在,却被本山从一开始就超越了。他不管演什么角色,心理图谱都是准确的、完整的、连贯的,因此也必然是叠加的、鲜明的、强烈的,而不是破损的、枝蔓的、自我消耗的。他在表演上的极大夸张,都以准确为基点,正像优秀漫画家越夸张越让人感到逼真。应该说,他演过的那么多作品,就文学剧ธ本而言有高低精粗之分,有的也不一定非常适合他,但他只要接手,一定能给自己的角色一种连贯的心理、准确的夸张。这不是一般的表演艺术家都能做到的。
三、成功的外部体态造型。俄国著名表演艺术理论家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晚年对自己早期过于强调内在体验作出了重要修正,充分强调了“表现”的极端重要性。其实,任何“体验”都会有“表现”,但当“表现”作为一个重要命题被独立研究的时候,就要求演员具有超乎寻常、醒人耳目的体态造型,这在喜剧中尤其重要。赵本山来源于角色心理体验的体态造型,不仅是夸张的,而且具有独立的形式感,为属于美学范畴之内的“丑”,增加了一系列中国现代下层社会的典型范式,从举手投足、脸部表情到整体神态,❤莫不如此。这一点其实是继承了东方表演艺术的优良传统,既不管文学旨意如何,也必须“把功夫做到家”。如果文学剧本好,赵本山的这点体态功夫是画龙点睛;如果文学剧本弱,那么赵本山的这点体态功夫就成了精髓独具;
四、灵动的舞台行为节奏。对很多喜剧演员来说,找到成功的外部体态造型本不容易,一旦找到就会一直固守,处于僵滞状态,结果体态造型反而成了他们自设的障碍。赵本山没有这种障碍,他在表演中对于每一个喜剧因素的收纵来去,都灵活多变,节奏徐疾自如,绝不端着一个既定的姿式应付不同的情节。在一些关键性的“戏眼”上,他有迅雷不及掩耳的爆力。人们可以模仿他的姿式腔调,却很难复现他那种即兴的节奏张力。
以上四点,很多喜剧演员能做到其中一点、二点或三点,却很少像他这样能聚集一身。而且,这种聚集,并不是他理性分析的结果,而是凭着天赋和直觉,协调于顷刻之间。
但是,赵本山又是一个非常善于学习、敏于领悟的表演艺术家。十几年来他一直处于中国当代艺术文化的涡旋处,凭他洞悉世事、深谙利弊的本领,对艺术文化的基本原理和实践法则也有足够的了解,程度未必低于很多评论家。有一天我听到他在给其他演员论述文化对于表✍演的意义,我惊喜地发现,他居然没有说文化的知识系统将有利于演不同背景的戏,而是单刀直入地说:文化就是分寸。这实在说得很好。一切文化沉淀最后作用于表演,特别是喜剧表演的,其实就是分寸。亚里斯多德在《诗学》里反复论述“ล度”对于美的重要性,以及“度”的如何形式,这个“度”,正合我们口语中所说的“分寸”。本山未必读过亚里斯多德,但他所领悟的文化精髓,可以说是切中命脉。